“看地名大概是在中富良野一带,实验所旁边应该有个薰衣草农场。”他指着地图说。

“真是个好地方。”

“地方好,里头的人就不见得了。”他边说边发动车子。

车开没多久,我要他先暂停一下,他踩下了刹车。

“能不能先载我到上次那间饭店?”

“饭店?为什么?”

“我的手提包还在那里,上次你只帮我拿了大包包出来。”

“喔,不过现在去还找得到吗?订房的人是藤村吧?你东西没带走,饭店人员应该会联络藤村啊。”

“搞不好饭店人员还保管着,那里头有很重要的东西,我想碰碰运气。”

“好吧,反正就在附近。”胁坂讲介踩下油门。

来到饭店门口,他把车子停在路边,这里离闹区有一段距离,路上几乎不见行人。

“虽然大道的手下不大可能还守在这里,保险起见还是由我进去吧。”他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说:“我就和饭店人员说你突然生病被送进医院了。”

“拜托你了。”我说。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饭店大门内,我移到驾驶座上,车钥匙还插着,看来他真的很信任我,我不禁有些心痛,但我还是狠下心转动了钥匙,引擎伴随着一阵低鸣开始运转,我将排挡杆打入Drive挡,放下手刹车,松开刹车踏板,车子开始缓缓前进,我踏下了油门。

这时胁坂讲介从饭店冲了出来,他的表情只能以气急败坏来形容,照后镜映着他拼了命追着车子的模样。

“对不起了。”

我喃喃地道了歉,用力踩下油门。

鞠子之章 十四

父亲在留言最后写着这段话:

“为了你的幸福,我希望你能逃离这里。不能从走廊逃走,走廊上应该有助理轮班监视。

你必须从窗户逃走,只要把床单和窗帘绑在一起当绳索应该没问题,但是到达地面之后一定要把绳索抽掉藏起来。不用怕,他们想不到你有勇气做出这么大胆的行为,而且他们根本不担心你会逃走,他们满心以为我和你都不敢违逆他们,而这正是你的机会。

现在门口没有守卫,下到地面之后,你先沿着建筑物外墙绕到围墙大门右侧,那边的铁丝网比较矮,很容易越过,而且从他们的房间看不到那个方向。出去之后,我希望你能在围墙大门旁的白桦树上绑一条手帕,让我知道你顺利逃走了。接着你什么也别想,一直往前跑就对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回头。

其他的事就由我来解决,你不必担心,我会结束这一切,让你今后不再为此痛苦。我知道我对你和你的母亲做了非常过分的事,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像正常的女性一样活下去。最后,我希望你能帮我将这篇忏悔拿给小林双叶小姐看,她和你背负着相同的命运,我也衷心期盼她能获得幸福。”

最后的署名是“氏家清笔”而不是“父亲笔”,我看了很难过,但我能体会父亲的心情。

我不敢想像父亲有什么打算,如今我只能照着他的指示行动。

我将书衣套回书本,坐在椅子上发着呆,全身没了力气。我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之谜,而现在真想就摊在我眼前,但是,知道了真相又如何呢?

无意间我望向眼前的书,随手翻开一页,刚好看到安妮的好友戴安娜送给她的卡片上所写的一首诗。那首诗是这么写的:

“如果你爱着我

就如我爱着你

我俩将形影相随

至死不渝”

不知为什么,我一边看着这首诗,脑中浮现了一位女子的面容,不,说浮现或许并不恰当,因为我根本没见过她。

但我非常清楚她的长相。

小林双叶小姐……

她现在在哪里做着什么事呢?她是否也和我一样知道了自己是复制人?她是否也正承受着痛苦?

我遥想着这位未曾谋面的女子,热泪再度盈眶,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流下,久久不能自已。

我一直等到半夜三点才开始行动。

首先我整理了行李,不过由于必须尽量轻便,我只带了一只小肩包,里头有重要物品及《红发安妮》,犹豫了一下决定把柠檬也塞进去。

接着我按照父亲的指示取下窗帘及床单,沿着纵向撕成两半,再把两端紧紧绑在一起让长度变成两倍,一条不大可靠的白色绳索便诞生了。

我把床拉到窗边,确认怎么拉扯也不会移动之后,把绳索一端绕过床脚一直拉到绳中央。我打开窗户,吹进房里的干冷空气拂上我火热的脸颊,感觉很舒服。

我探头看了看窗外,外头黑压压一片仿佛辽阔的大海,万籁无声,一旦落入这深邃的黑暗世界,似乎将不断下坠永无到达底部的一天。

我将绳索两端扔进黑暗中,绳索宛如两条白蛇一边扭动一边坠下。

我双手紧紧抓住两股绳索谨慎地爬上窗框,我先坐在窗边调整一下呼吸,接着身子慢慢往外滑动。床稍微动了一下,吓了我一跳。

当身子完全悬空,双手便承受了我的体重,我死命抓着绳索,但我的握力根本无法支撑自己的体重,不过这反而是好事,因为我正顺着绳索往下滑。我身上的喇叭裙像降落伞似地整个张开向上翻起,我的小腿及手肘撞上了水泥墙。

就在我快抵达地面的时候,我的脚不慎踢到一楼的玻璃窗,虽然玻璃没破,却发出巨大的声响,下一瞬间我便整个人摔到地面。

二楼某个房间的灯亮了,我心想得赶快藏身才行,但脚踝疼痛不已,一时站不起来,那个房间的窗帘及玻璃窗打了开来。

出现窗口的是那位预备当代理孕母的女人,她一看见我,惊讶得瞪大了眼。

我慌忙十指交扣放在胸前,就像住宿舍时每天在教堂祈祷的动作。

她愣愣地俯视着我好一会儿之后,嘴角扬起淡淡的笑容,她似乎轻声说了句什么。

看嘴型好像是“再见”,也可能是我弄错了。

接着她拉上窗帘关了灯。

“谢谢你……”我对着窗户悄声说道。

我抓住绳索一端用力一扯,整条绳索便滑了下来,虽然我很想把窗户也关上,应该是没办法了。

我忍耐着脚踝的疼痛沿着外墙移开,途中看见一个废弃纸箱,于是我将绳索藏进箱里。

我照着父亲的指示来到围墙大门旁,真的有一棵白桦树,我从小肩包取出手帕绑上树枝,不晓得父亲看不看得见呢?

我越过铁丝网之后不断地向前走,穿过林间,拨开杂草,我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去。四下没有街灯,也不见人烟。

走了许久,我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片极为宽广的大草原中央,左看右看都不见任何道路,但我不打算回头,父亲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回头。

我坐到地上抱着膝,恐惧、紧张与孤独让我再也无法前进。我抬头仰望夜空,星光宛如遍洒的水晶粉末,耀眼的光粒散布整个黑色天空,忽然我有种感觉——其实有个人一直守护着我。

双叶之章 十四

我隔着车子天窗望向天空,切割成四角形的星空像是一张漂亮的包装纸,如果要拿这张纸来包一盒礼物,盒子里应该放什么东西呢?T恤太逊了。音乐盒?还是太阳眼镜?不如送一本书吧,收到的人应该满惊喜的,一本以星空包装纸包起来的书。那么挑哪本书好呢?《小王子》?太扫兴了。

红发安妮……

不知为什么,我的脑中突然浮现这个书名。第一次读这本书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不过这点子不错,把《红发安妮》包成礼物,要送给谁呢?像这样天马行空地东想西想也满累的,我看向车内的电子钟,已过了凌晨三点,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我抢走胁坂讲介的车之后,不假思索便开来富良野,但我怎么绕就是找不到他说的实验所,我猜是因为那间实验所不在大马路旁,必须钻进某条小路才到得了,但是夜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我东绕西绕几乎耗光汽油,看到加油警示灯开始闪烁,我只好先停车,决定等天亮再想办法,但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我躺在放平的后座上,一边看着星空一边想着妈妈。我对妈妈的感情没有丝毫改变,我对杀死妈妈的那个男人的憎恨之意也没有丝毫改变,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是那么想报仇了。杀死妈妈的凶手不止那个男人,妈妈是被所有人联手杀死的,但这些人也是我的创造者,这么推论下来,我也成了杀死妈妈的帮凶。

我闭上眼睛思考自己死掉的话能改变什么。如果我的出生是一场错误,那么是否只要我死了一切就能回归原状?是否能像按下电视游乐器的重置键一样让所有的问题瞬间消失?

但是这个世上又有哪个人敢斩钉截铁地说自己的出生不是一场错误?又有哪个人敢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不是某个人的分身?或许,其实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分身,而正因为找不到,所以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我的耳边响起某种低鸣,我勉强睁开眼又快要睡去,但我拼命阻止自己睡着。不能睡,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我右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宛如吸血鬼从棺材爬起来似地坐起上半身,周围异常明亮,我望向车窗外。

草原的另一头有浓烟冉冉飘升,一栋白色建筑物笼罩火海之中,没多久突然一声爆炸巨响,一道火柱向上窜起。

我急忙冲下车,那栋建筑物不就是我遍寻不着的实验所吗?

浓烟不断上升直入天际,我朝着浓烟的方向迈出步子,眼前是一大片宛如淡紫色地毯的薰衣草田。

这时前方出现一道人影。

鞠子之章 十五

听到撼动地面的一声巨响,昏睡过去的我睁开了眼。

我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栋白色建筑物陷入一片火海。

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意外,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我说不上来是不是因为自己早有预感会是这样的结果,也或许只是因为有过类似的经验,所以感觉像是正看着一场旧事重现的幻觉。

我要自己不去想父亲干了什么,我也不敢想象父亲的下场,我心里一道细微的声音告诉自己,这件事应该花我往后的漫长岁月慢慢思考。

我茫然伫立草原中央,眼看着火焰逐渐将天空染红,此时缠绕心头的种种纠葛逐一浮现、消失,当一切消失殆尽,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肉体也不存在了。

眼泪缓缓流下,我依然凝视着火焰。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儿站了多久,当我回过神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一大片鲜艳的紫色包围,原来我一直站在一块薰衣草田之中。

我望向远处想找出大陆。

这时我看见紫色地毯的另一端站着一名女子。

不晓得为什么,我隐约知道她会站在那儿,仿佛在遥远遥远的从前便已注定我们俩将在此地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