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意逛了一会儿,走进一家七点开店的咖啡店点了早餐套餐,吐司我只吃了不到一半,咖啡却续了两杯,用完餐后,胃果然有些刺痛,我走出店门来到大通公园杀时间。

我整个人瘫在长椅上,恍惚望着经过身旁的行人,熙来攘往的人潮仿佛向我夸耀世界依然转动,唯独我被遗留在这儿。

我试着咀嚼“失恋”这个字眼。当然,我并没有失恋。若说胁坂讲介完全不吸引我,那是骗人的,但即使想到以后可能再也无法见到他,我也没太沮丧,这种程度的失望对现在的我来说根本微不足道。

然而我试着分析自己现在的心情,的确很接近失恋的状态,为什么呢?

我想了很久得到一个结论,或许原因就在于,我觉得自己的期待遭到了背叛,换句话说我心里一直有着期待,那么,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与高城晶子初次面对的那一幕清晰浮现脑海,虽然我的出生之谜是后来才从她及胁坂讲介的口中得知,但当我看见她的那个瞬间,我便明白了这整件事的本质。

她就是我。

不仅如此,我就是她。

于是这一刻,期待诞生了,而且开始膨胀。我听着他们说了许多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希望这个人、这个应该是我的本体的女人能够爱我这个卑微的分身。

但她并不爱我,非但如此,她还表示了厌恶之意,她说我让她感到恐惧。的确,她会讨厌我恐怕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我从长椅站起来拍了拍屁股离开公园,我像其他行人一样走在路上,随着人群移动给了我莫大的安全感。

我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我已经晓得了所有真相,继续逗留在这块土地上没有任何好处,但我就是无法下定决心前往机场搭飞机回东京,有股莫名的力量把我留在这里。

我走到百货公司林立的街上,于是我仔细观察每个展示橱窗,玻璃窗内的人偶模特儿有些穿着泳装,有些则早早换上了秋季套装,这些都是女的人偶。我想找出一个长得像我的,却怎么也找不到。

我开始思考为什么我会期待高城晶子爱我,难道我把她当成我的母亲?不,不是的。我的母亲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小林志保,那个又凶又不会说好听话的妈妈。因为有妈妈的爱,我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

或许我希望得到的是高城晶子的认同。我是违反她的意志之下制造出来的分身,这个分身如果要被认可是一个独立的人类,最快的方法就是获得她的疼爱。

双胞胎或是更单纯的亲子关系也是同样道理,这些人也是互为分身,但他们每个人都能被视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正因为他们明白对方爱着自己。

我在橱窗前伫足了好一会儿,正打算继续往前走,突然某样东西吸住了我的目光,那是橱窗里的一面镜子,镜子上映出我的脸孔,但一时之间我觉得那不是我,而是一个来自遥远世界、正凝视着我的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我……

这个词撼动了我心里的什么,我的胸口涌上一股热流悄悄地翻搅。

氏家鞠子……

不知为什么,光是默念这个名字就让我陷入怀念的情绪,我忽然好想知道她的想法,好想知道她心中的烦恼,而且,我好希望让她知道我的心情。

我无从得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样的反应,但这股冲动是确实存在的。受伤、疲累、绝望不已的我,最终能够得到慰藉的,只有那位与我拥有相同命运的分身。

于是我朝着札幌车站飞奔而去。

鞠子之章 十三

传来敲门声,进门的依然是助理尾崎,他捧着一个很大的瓦楞纸箱。

“如果还需要其他东西再跟我说。”他边说边将纸箱放到地上,语气很冷淡。

箱子里是全新的休闲服及T恤,令我吃惊的是连内衣都有,难道是这个助理买的?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我实在不大想把这些衣物穿到身上。

我翻了翻箱子底层,找到原本放在我旅行包里的换洗衣物及小杂物,不过似乎缺了一些东西。

“我们认为你不需要的东西就没放进去。”助理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那些东西在哪里?”

“我们处理掉了。”助理冷酷地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房间。他的态度比先前更不客气,或许是因为超音波检查无法顺利进行吧。就在刚刚即将接受检查的前一刻,我的月事来了,由于比预期的日子提早很多,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身穿白袍的男人当然也很沮丧,不过暂时不必忍受把膀胱撑开的不舒服感,我其实松了一口气。

助理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还没完全消失,我已将纸箱里的东西全倒在床上。这些都是我昨天随身带着的东西,如今看了却觉得好怀念,就连一把梳子也宛如珍宝。我又看到当初在东京买的柠檬从箱底滚出来,心里更是涌上一股莫名的感伤,掉在千岁机场的那颗柠檬如今不晓得流落何方呢?

而当中最让我移不开眼的是一本文库本的《红发安妮》,一看见这本书,我的心情登时开朗了许多。

直到傍晚我都沉浸在《红发安妮》的世界里,阅读这本书能让我暂时忘却痛苦的现实,安妮所说的每一句话总是能让我得到愉快的心情,唯一不大愉快的是每次那个助理一进来就会打断我快乐的情绪。

助理收拾晚餐走出房间没多久,又有人敲门,我一边纳闷一边问哪位,门外有个女人打了招呼便开门进来,那是一位我从没见过的女人。不对,我见过她,昨晚我刚被带来的时候,站在床边的人就是她。女人大约三十岁,身材苗条,长得很漂亮。

“你能打扰你一下吗?”她说:“我想和你聊一聊。”

“我是不介意,不过……”

“不必担心那个助理,他没资格管我。”

“好吧,请进。”我仍坐在床上。

她把铁椅拉到床边坐下,看着我手上的书问道:“你在看什么?”

“这个。”我把书封亮在她眼前。

她只是“喔”了一声,“好看吗。”

“嗯,很好看。”我说得很肯定,想了想又垂下眼:“不过每个人的喜好不同吧。”

“嗯,也对。”她漫不经心地回应,接着叹了口气看着我说:“你不怕吗?”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愣愣地望着她。

她见我沉默不语,又再问道:“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被怎么对待,你不害怕吗?”

“害怕啊,怕死了。”我老实地回答,接着我问她:“请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和你一样,为了救某个人。”

“那么你的身体也会被他们动手脚吗?”

“是啊,不过我的任务和你不一样。”

“任务?”

“我的职责是怀孕并且生下小孩,只不过生的不是我自己的小孩。”她很干脆地说道。

我听不懂,“不是自己的小孩是什么意思……?”

“就是代理孕母,透过医学技术让一颗和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受精卵在我的子宫里着床,忍耐十个月平安生下一个健康的婴儿,这就是我的任务。”

“也就是说,体外受精……?”

“嗯,就是这么回事。”

“那是谁的小孩?”

她听我这么一问,回答差点没脱口而出,但她及时打住摇了摇头说:“我不能告诉你。”

“难道是……”我脑中浮现一个臆测,但没有勇气说出口,如果说出来之后她没有否定,我无法想象这个臆测成真的后果。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改口问道:“他们说带我来这里是为了帮某个人治病。你呢?他们让你当代理孕母生下婴儿,这和治病又有什么关系?”

她双唇微张,略带茶色的瞳孔直盯着我看,过了一会儿她仍旧摇摇头。

“抱歉,他们交代我不能告诉你详情,要是惊吓到你一定会增加他们的麻烦吧。”

“我心里大概有数。”我做了好几次深呼吸试着让自己保持冷静,“即将移植到你身上的受精卵的卵子是从我身上取得的,对吧?”

她有些意外,凝视着我好一会儿,嘴角微微浮现笑容。

“原来你都知道啊。”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既然你都知道,我就不必拐弯抹角了。”她翘起了腿,“你说的没错,他们要用你的卵子来制作受精卵放到我体内,只不过好象不是单纯的体外受精,但详情我也不清楚。”

不是单纯的体外受精……

“所以我想来和你说说话。”她说:“我将代替你养育你身上的东西,多少该对你有些了解。”

“我身上的东西……”好怪的感觉,我的卵子竟然要在与我非亲非故的女性体内化为一个生命,怎么想这都不正常。

我看着她秀丽的脸孔问道:“你不排斥这样的事吗?”

“排斥?”她微微皱起眉,“岂止是排斥,我恨透这件事了。为什么我非得把一个和我毫无关系的小孩放进自己肚子里?我连自己的小孩都还没生过呢,那么可怕的事我怎么可能不排斥。”

看她说得怒气冲冲,我有些慌了手脚。

“既然这样,为什么……”

“我别无选择,只有这个方法能救那个人的命,我又不想把这个任务拱手让给其他女人。”她粗鲁地抓了抓头发,“不过不管怎么说,我是自愿来到这里的,比起被抓来的你好多了。”

“倒也不是被你抓来啦,只是没办法拒绝……”

“他们威胁你?真不愧是大道,对这么小的女孩也做得出这种事。”

“大道是谁?”

我这么一问,她顿时愣住了,似乎很后悔自己说溜了嘴,但旋即恢复冷静,“就是带你来这里的那个矮个子,他算是我们要救的那个人的头号部下吧。”

“我来这里的路上,除了他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位带着家父,另一位帮我们开车。”

她点了点头说:“带你父亲的那个男子并不知道详情,而且人已经离开了,现在这里只剩下大道和坂卷。”

“那个柑橘香味很浓的男人……叫做坂卷吗?”

她不禁笑了出来。

“真的很臭,对吧?听说他有狐臭,所以总是喜欢用味道强烈的香水或发雕露盖住臭味,可是味道那么重,或许什么都别涂还好一点。”接着她神情凝重地说道:“你最好小心这个人,虽然我不知道他的来历,但他总是说老爹对他恩重如山,他为老爹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老爹?”

“就是我们要救的那个人。”

“喔……”

我的头开始痛了,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真实感,我只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一团极大的漩涡,但我的脑袋却连这个漩涡有多大都判断不出来。

“我该走了。”她看了看时钟站起身,“打扰了。和你聊过心情轻松不少,我回房去了。”

我默默地目送她,但她走到门边又回头问我:“听说你月经来了?”

我心头一惊,难道那个助理到处和别人讲这件事?

“希望你的月经能够持续久一点。”她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