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问题,我问梅津教授是否见过我母亲,我猜想母亲过世前那次东京之行说不定曾来拜访。
“见过一次面,有一次我去北海道出差顺道拜访氏家,当时他们刚结婚,你母亲看起来很温柔贤淑呢,她的过世真是令人惋惜啊。”梅津教授说这些话的时候眉毛垂成了“八”字形。
我向梅津教授道了谢走出教授休息室,隔壁房间的下条小姐应该是听到声响也走了出来。
“有收获吗?”
“嗯,收获不少。”
我们离开教师休息室大楼,我告诉下条小姐健行同好会的事,她停下脚步看着我说:
“看来你的运气非常好呢。”
“什么意思?”
“我刚好认识一位曾经加入健行社的人,而且他的年纪和你父亲差不多。”
若真是如此就太幸运了。
“请问那个人在哪里?”
“跟我来吧。”下条小姐两手插在口袋,左右转头松了松筋骨。
我跟着她来到运动场旁边的一座网球场,虽然是假日,球场依然相当热闹,四面场地都有人在打球,看他们的年龄层应该不是网球社社员。
“你先等我一下。”
下条小姐让我在铁网旁的长椅坐下之后便走向最右边的场地,场子上一位满头白发的男士正与一位年轻女子练习发球,下条小姐朝男士走去。男士应该超过五十岁了,体格却相当结实,头发如果是黑的或许就会像四十出头。
下条小姐与男士交谈两三句之后,两人一起离开球场朝这里走来,我连忙站了起来。
“这位是笠原老师。”下条小姐向我介绍那位男士,“他是经济学院的教授,也是我的网球敌手。”
“啊……您好,我是氏家鞠子。”我鞠躬说道。
“敝姓笠原,请多指……”笠原老师突然敛起笑容,一径凝视着我。
“老师,怎么了吗?”下条小姐问。
“不,没什么。”笠原老师挥了挥手,脸上再度出现笑容,“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老师从前不是健行社的吗?”
“怎么突然提起陈年往事?”笠原老师苦笑,“我是加入过,不过名为健行,可不是带着便当在高原上野餐唱歌哟,我们爬的山虽然不像登山社那么夸张,爬起来也不轻松呢。”
“请问你们社团有没有一位社员叫氏家?他是这位小姐的父亲。”
“氏家?”笠原老师粗壮的双臂交抱胸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下条小姐,“没印象耶,是经济学院的人吗?”
“不是,是医学院。”我告诉他父亲的入学年度。
笠原老师带着温柔的笑容摇了摇头,“那他应该大我一届,但是我不记得学长之中有这号人物,何况当时我们社团里根本没有医学院的学生,我想他参加的应该是其他社团吧。”
“其他社团?还有其他从事健行活动的社团吗?”
“应该有好几个吧,那个年代物资非常缺乏,健行类社团是最不花钱、最容易成立的社团。”
“这么说,家父参加的是别的社团了?”我问下条小姐,一边留心不让失望写在脸上。
“嗯,应该是别的。”
“你在找你父亲曾加入的社团吗?”笠原老师问。
“是的。”我答道。
“那我建议你去图书馆找找看,图书馆里有一份档案叫做‘帝都大学体育会活动记录’,上面或许有记载。那份档案是体育会五十周年时制作的,大概这么厚吧。”笠原老师将拇指与食指拉开约十公分的宽度。
“也包括同好会的资料吗?”下条小姐问。
“多多益善嘛,各同好会自制的名册应该都收录在那里面,我曾翻过一次,里头连保龄球同好会、独木舟同好会都有呢。”
“那我们去找找看吧。谢谢老师,帮了大忙。”
“真的非常感谢您。”我也道了谢。
“我很高兴能帮上忙。”接着笠原老师又愣愣地看着我的脸,迟疑了一会儿说:“不好意思,请问你是东京人吗?”
“不,我住在北海道。”
“北海道……,那么是我搞错了吧。”
“怎么了吗?”下条小姐问。
“不,没什么啦,只是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真是的,连老师都这样。”下条小姐噗哧一笑,望着我对笠原老师说:“昨天图书馆的服务人员也说她长得很像电视上出现的女生呢,难不成老师您也看音乐节目?”
“音乐节目?我不看那种东西的,我是觉得好像很久以前在哪里见过她……”说到这里,老师笑着朝自己脑袋敲了一下,“不可能啦,一定是我搞错了,真是抱歉。祝你回北海道时一路顺风哟。”
“谢谢您。”我再次鞠躬道谢。
然而图书馆星期天没开馆,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下条小姐淡淡地开口了:
“我找时间帮你查吧,查到了再通知你。”
我吃了一惊,转头看着她,“这样太麻烦你了。”
“这又没什么。不过,我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说要写父亲的半生记,是骗人的吧?”
我倒抽一口气,望着下条小姐,她只是平静地回望我,我不禁低下了头。
“你是……怎么发现的?”
“因为啊……”下条小姐叹了口气,“你对你父亲的了解实在太少了,连我对我那颓废老爸的些许认识都要强过你手边的资讯。”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谎的……”
下条小姐温柔地将手放在我的肩上说:
“我不问你理由,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她拿出一本小笔记本,“来,把你的联络方式写下来。”
我忍住泪水,写下了札幌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当天晚上,我在下条小姐的目送下离开了东京。
双叶之章 二
我们乐团租的录音间位于西池袋,结束练习之后我想去买些东西,在大楼前便和同伴们道别。
“正式上场时你可得多加油,我们已经没时间聚在一起练习了。”友广说。他今天从头到尾都臭着一张脸,原因是我唱歌的时候完全心不在焉。
“对不起,我会加油的。”我双手合十向他道歉。
我心不在焉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妈妈的事一直挂在心上。自从我上电视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天,她却只字不提那天的事,而且她不是在闹脾气或故意不理我,她的态度和平常一模一样,不,可能没有平常那么强势,或者该说是没精神吧,总之她看起来不像对我有什么不满。
这反而让我更在意,如果她明显表示怒意还比较容易理解,毕竟是我打破约定在先,被骂也是理所当然,但她却完全没生气。我宁愿她对我大吼大骂我心里也轻松一点,然而现在的妈妈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完全猜不透。
前几天妈妈落泪的画面深深烙印在我脑海,之后我好几次想开口问她怎么了,终究开不了口,我有股莫名的不安,又看到妈妈这几天的举止我更难启齿。
我买完东西回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今晚轮妈妈做晚饭,平常就算不是轮我做饭的日子,我晚回家她多半会生气,但今晚我倒希望她发脾气,我希望她赶快恢复正常。
我一踏上公寓楼梯,楼梯上方传来了说话声。
“如果你改变心意了,请和我联络。”声音听起来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我一边嘀咕这人是哪户邻居的访客一边走上楼梯,但下一个声音让我停下了脚步。
“我不会改变心意的,请你高抬贵手……”
是妈妈的声音,绝对不会错,我好久没听她用这么恭谨的口气说话了,我见苗头不对,回头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躲在脚踏车停车场暗处。
接着传来下楼梯的脚步声,应该只有一个人下楼,我探出头张望。
一名身穿深色西装的男人提着一个小公事包正走出公寓,灯光昏暗,我看不清楚他的长相,只知道他身材矮小,五十岁左右,但他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瘦弱,因为他的仪态显得相当有自信,西装也是高级品,质料散发着光泽。
我等了五分钟才走出来,上了楼梯打开门进到家里,妈妈人在厨房,只见她满脸错愕地看着我。
“双叶,你刚回来?”妈妈的声音有些紧张。
“是啊。”
“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啊?嗯,没有啊。”
“喔……那就好。”妈妈轻吁了一口气,那一瞬间她的身影似乎小了半圈。
“怎么了?有谁来过吗?”
“咦?嗯,是啊,刚来了一个推销员,这种时间跑来推销东西还赖在门口不走,我都快被烦死了。”
“喔。”我偷瞄了一眼流理台,里头放着接待访客用的茶杯,看来妈妈的说谎技术变差了。
“晚饭吃过了吗?”
“还没。”
“喔,那我现在煮,你等我一下。”妈妈转身点燃瓦斯炉加热炉上的锅子,她的背影似乎比平常还小。
妈妈也还没吃,等到我们坐下来一起用餐时已经将近十点了。今晚的主菜是炖牛肉,妈妈一边以汤匙叉子将食物送入口中,一边高谈阔论着调味和火候的技巧。今天的妈妈非常多话,比昨天有精神,但看她表情总觉得有些强颜欢笑,两人之间话题一中断,气氛就变得非常尴尬。
“妈妈。”我趁着对话的空当开口了,“你不气我上电视吗?”
妈妈似乎有些措手不及,身体微微缩了一下,接着耸了耸肩说:
“当然生气呀。”
“那为什么不骂我?”
妈妈正拿汤匙捞起一片肉,她停下手看着我,“你希望我骂你?”
“也不是啦,”我拿叉子戳着一块红萝卜,“只是觉得怪怪的。本来以为你会骂我,但你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