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多久这个方向也遇上了瓶颈,我遍寻不着住在这个地址的人,虽然勉强找到一位住在祖师谷四丁目,但此人的毕业年度晚了父亲十年,不大可能和父亲扯上关系。

我托着下巴陷入沉思,虽然早知道事情不会太顺利,还是难掩失望,难不成“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这个地址没有任何意义?东京区域地图上出现那个记号是基于毫不相干的理由?

我听见开门声,抬头一看,下条小姐正面露微笑走过来。

“有收获了吗?”

“啊……嗯,很有参考价值。”给人家添了那么多麻烦,总不好意思说出“斩获甚少”。

“那就好。”接着下条小姐闭上一只眼搔了搔太阳穴,语带歉意地说道:“梅津老师说他今天实在抽不出时间,想问你能不能改约明天见面。明天中午。”

“我是无所谓,但明天是星期日,不会太打扰吗?”

“没问题的,老师说氏家的女儿无论如何都要见一面呢。”

“嗯,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回到一楼取回行李,和下条小姐一道走出图书馆。我在里面待了一个半小时,即使是白昼漫长的七月时节,天色也开始暗了下来。

“你难得大老远跑来,要不要顺便参观一下校园?我可以当向导哟。”

“啊,那就麻烦你了。”

“行李重不重?”

“不要紧的。只是让你陪我这么久,会不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说出了一直挂怀的事。

下条小姐轻闭双眼摇了摇头,“如果觉得麻烦,我一开始就不会答应这件事了,横井和我只是单纯的学弟学妹关系,我又没义务帮他。”

“可是让你帮了这么多忙……”

“目前还没帮上什么忙吧?而且像你这么努力的女生相当令人赞赏呢,大学女生多半满脑子只想着玩乐和谈恋爱,这几年女性社会地位虽然逐渐提升,可是那种让人担心大学毕业之后就活不下去的女生依然满街都是,就是这些女生在扯我们的后腿,从小到大,只因为身为女性,我受到太多不公平待遇了。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每次都被拿来和那种女生相提并论,想到就让我很火大。但现实是残酷的,这样的状况恐怕还会持续下去,所以像你这么努力的女孩子,我很希望你能继续保持,只要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没关系。”

下条小姐说得如此慷慨激昂,我不禁感到无地自容,只想把自己像海滩球一样泄了气之后压得扁扁的塞进旅行包。如果她知道我根本没打算写父亲的半生记,搞不好会气疯了。我在心里偷偷双手合十对她道歉——请原谅我吧!为了查出母亲过世的真相,我非这么做不可。我也借着这些话希望能稍解自己的良心不安。

我们两人从图书馆出发,绕了一大圈之后走向医学院,途中看到各式风格的建筑物,有让人联想到明治时代的古老建筑,也有生硬而略嫌冰冷的现代化建筑。

“这里是从前的学生会馆,从创校一直使用到大概二十年前,后来是因为太过老旧,基于安全考量才封馆的,看起来很有气氛吧?”

下条小姐指着一栋四四方方的红砖建筑物,这栋建筑物非常适合雪景,似乎再多加一根烟囱就能吸引圣诞老人光临。

我发现窗上装了窗扉,不禁伫足多看两眼。

“怎么了?”下条小姐问。

“没什么……。这些建筑真是漂亮啊。”

“对呀,那个时代的建筑家很有品位呢。”

于是我们欣赏了好一会儿。

下条小姐邀我到车站附近的意式餐厅用餐,她食量不算小,吃起东西却是有条不紊,而且一边吃还能一边和我说很多话。例如大学的事情、研究的事情、以及她想学会所有医术之后游走全世界的梦想,而我则是笨拙地吃着意大利面一边聆听她的每一句话。

“我觉得男生遇到你都要甘拜下风呢。”

“就工作方面,或许吧,不过我可没放弃当女人。女人都是有母性的,没了母性,女人就活不下去,也无法继续奋斗,这不是单纯生不生小孩的问题喔,母性是一种包容全宇宙的能量。”下条小姐拿起白酒斟满一杯,酒瓶刚好空了,她晃了晃酒瓶笑着说:“我好像有点醉了。”

“我能理解你说的。”我也深深觉得“母性”真是一个好词,忽然间我想起了母亲,眼泪差点掉下来,我赶紧喝口水缓和情绪。

我们走出餐厅,约好明天的见面时间之后,我便与下条小姐道别了。坐在电车上,我不禁心想,真的很庆幸自己遇到这么好的人,回程买个礼物给横井谢谢他吧。

我订的饭店位于滨松町。走进房间,我从背包取出一张照片。

就是那张让我下定决心来东京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舅舅给我的,他说他偶然在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这张奇怪的照片。首先,发现这张照片的地点就很令人在意,它混杂在外婆的遗物中被收在佛坛的抽屉里,说到佛坛的抽屉,阿香的班次时刻表和东京地图也是在那里找到的,也就是说,这张照片很可能也是母亲前往东京时带在身上的东西。

这张黑白照片大概巴掌大,有两人入镜,拍摄地点似乎是在某种建筑物前方,两人背后是一面红砖墙,墙上的窗子装有窗扉,两人的影子清晰地延伸到墙面。

右边那个面露笑容的年轻人正是父亲,头发黝黑,脸上肌肉紧实,当时应该不到二十五岁,父亲伸出开领衬衫袖子的手臂看起来削瘦而白皙。

但舅舅之所以说这张照片奇怪,问题当然不是出在父亲,而是站在父亲身边的那个人。

那个人比父亲矮很多,身穿窄版长裙搭配白色女上衣,应该是个女的,但如果遮住服装就无法分辨性别了。

因为那个人没有脸,被人拿黑色签字笔涂掉了。

第二天,我把行李放进滨松町的投币式置物柜之后便前往帝都大学,我和下条小姐约好正午在昨天那间汉堡连锁店碰面,今天她早到了五分钟。

“昨晚睡得好吗?”

“嗯,睡得很熟。”

“是吗?那就好。”

“真是对不起,你难得的假日还浪费在我身上……”

“不用这么客气,反正我也没有约会对象。”她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

星期日的大学校园里果然人变少了,远处不断传来呐喊,下条小姐说那应该是体育社团练习时发出的声音,附近可能有个运动场吧。

我请下条小姐再带我去昨天那栋旧学生会馆看一下,她笑着说:“看来你爱上那里了。”我只是微笑不语。

漫步在老旧的红砖建筑前,我将眼前的景象与脑海里那张照片的背景对照,墙壁的形状、窗扉的模样,全部如出一辙。错不了,那张照片是在这里拍的。

母亲来东京的原因一定和那张照片有关,这么说来,那个脸部被涂掉的女子是谁便成了最大的关键。我有预感,只要解开这个谜,其他疑点都会迎刃而解。

我们和梅津老师约好在他的教授休息室见面,走过充满药味的木头走廊来到一个房门前,门牌写着第十研究室教授休息室,下条小姐敲了门。

“哎呀,欢迎欢迎!远道而来辛苦你了。”

教授的脸圆得像是拿圆规画出来的,没有头发,眉毛也很稀薄,眉毛下方是两道“ヘ”字形的眼睛。

教授让我们在接待沙发坐了下来,首先由下条小姐再次说明我来此的目的,当她提到父亲的半生记时,我不禁微微低下了头。

“呵,原来如此,有个愿意帮自己写传记的女儿真是令人羡慕啊。”教授一面摇晃着肥胖的身躯一面点头。

“那么我在隔壁房间等,两位慢慢谈。”下条小姐对我微微笑了笑便走出房间。

“她很精明干练,对吧?”房门关上后,教授说道。

“是啊,非常精明干练,我好欣赏这样的人。”

“男同学在她面前都抬不起头呢,嗯,先不谈这些,你父亲都还好吗?”

“他很好,托您的福。”

“是吗?那就好,平安就好。呵,和他也将近十年没见了,他刚回北海道那段时间我们还常联络呢。”说到这里,教授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一沉,调整了一下坐姿说:“那场火灾真的很遗憾,我很想出席你母亲的葬礼,可惜实在抽不出时间。”

“没关系的,请别这么说。”我轻轻摇了摇头。

“这件事我一直挂在心上呢,我很想请你代我向氏家问好,但听下条说氏家并不知道你到东京来,这么说来应该是不方便托你问候了?”

“真是非常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道歉的。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任何事情都好,只要能多了解父亲的学生时代……”

“嗯,我对氏家印象很深刻呢,要形容他,大概只有优秀这两个字了。我可不是因为你是她女儿才吹捧他喔,脑筋像他那么敏锐的人非常少见,而且他比别人加倍努力,教授对他也相当信赖,他还在大学部的时候教授就常托付重要工作给他。”

“您说的教授,是久能教授吗?”

我这么一问,梅津教授用力点头,“没错,就是久能老师,老师可说是发生学的先驱,氏家非常尊敬久能老师,久能老师似乎也当他是继承者。”

“可是后来久能老师到北斗医科大学去了?”

我这么一说,教授的“ヘ”字形眼睛微微张开了一点。

“嗯,那件事一言难尽,毕竟久能老师的研究太创新了,所以该怎么说呢……和其他教授们理念不合吧。”

“教授之间曾经发生争执吗?”

“不不不,没那么严重啦,只是对学问的看法不同而已,常有的事。”

梅津教授似乎有些吞吞吐吐。

“可是为什么久能老师会调去旭川那么远的地方……?他是北海道人吗?”

“不,不是的,是北斗医科大学主动邀请他过去任教的,当时北斗医科大学刚创校,正在四处挖角吸收先进技术的权威人才。”

“所以隔年家父也追随久能老师前往北斗医科大学?”

“应该说是老师叫氏家过去帮忙吧,做研究很多时候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

接下来梅津教授聊起几件学生时代的回忆,虽然也有少部分游玩的回忆,但大部分是关于做研究的辛苦与付出,有些甚至与父亲毫不相干,我不禁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请问当时这所大学里有多少女学生?”趁梅津教授讲到一个段落的时候,我假装若无其事地改变了话题,会问这个问题当然是因为那个脸部被涂掉的女子。

“女学生?几乎没有女生吧……,嗯,我看不是几乎没有,是完全没有喔。”教授抚着下巴。

“一个也没有?”

“嗯,因为这里不是适合女生念的大学,现在虽然多了文学院或生活科学院什么的,但当时只有医学院、工学院和经济学院。你为什么突然问起女学生?”

“啊,没有啦,我只是想知道父亲有没有和女同学交往过……”

教授登时笑了出来。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氏家虽然很认真做研究,毕竟不是圣人,应该多少交过女朋友吧?”

“可是学校里完全没有女学生……”

“是没错,不过会和其他大学交流嘛,从前的学生也和现在差不多,喜欢和帝都女子大学之类的学校组一些共同社团。啊,对了,”梅津教授手在膝上一拍,“我记得氏家也参加过社团呢。”

我不禁凑向前,“真的吗?”

“嗯,那个社团叫什么来着……,我记得不是登山社那种严肃的名称,大概是健行同好会之类的吧。”

“健行同好会……”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父亲在学生时期也玩社团,父亲完全没和我聊过他帝都大学时代的事。

“您也认识那个社团的成员吗?”

“不,都不认识,氏家在我们面前不大提社团的事。”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