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微微笑了笑,但眼神依然严峻,一径默默吃着她自己做的料理。

晚餐结束后,妈妈开口了:“下次也是星期五吧?”

她指的是上电视的事。“是啊。”我说。

妈妈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如果你们临时无法上场,不知道那个节目会怎么样喔?”

这是威胁吗?

“想也知道工作人员一定会紧张得要命吧,导播和制作人应该都会慌成一团啊。”

“我想也是,不过反正你们只是玩票,替代人选应该很多吧?”

“你想说什么?”我皱着眉说:“难不成你想在紧要关头让我们无法上场?”

“没那回事,只是问问。”说完这句话,妈妈利落地开始收拾碗盘。

那一夜我在被窝里迟迟无法入眠,太多想问妈妈的问题在我脑海盘旋不去,我试图拼凑合理的推论,弄得自己睡意全没了。我不想在床上翻来覆去,干脆下了床走出房间。

妈妈的房间静悄悄的。妈妈睡着的鼾声可是大到别人会以为里面养了一头猛兽,所以她应该还没睡。我在纸拉门上轻敲两下,里头随即有了回应,“干嘛?”

我拉开纸拉门,在妈妈的枕边坐了下来。“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

“今天那个访客是谁?”

妈妈应该没有睡迷糊,却花了不少时间才听懂我的问题,只见她一脸惊讶。

“我看到了。”我搔了搔鼻梁旁边,“那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很体面,根本不是什么推销员。”

妈妈紧绷的脸好一阵子才恢复笑容,她深深叹了口气说道:

“被你看见啦,那我只好招了。”

“那人是谁?”我又问了一次。

“妈妈以前的同事,当时我和他都在大学当研究助理,他很照顾我,不过人家现在已经是教授了呢。”

“他来我们家做什么?”

“这个嘛……”妈妈似乎觉得不妥又闭上了嘴,顿了一顿才对我说:“他说刚好来这附近顺道看看我,大概是来东京办事情吧。”

“为什么骗我是推销员?”

“没有为什么啊,只是随口说了。”

“可是……”

“双叶。”妈妈竖起食指,“你不是说只问一个问题?”

“唔……”我一时语塞。

“满意了吧,快去睡觉,妈妈又不像你,我明天可得早起呢。”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走出房间拉上纸拉门,隔着门说了声:“晚安。”

门的另一头也传来一声“晚安”。

回到被窝,我回想那名绅士与妈妈的对话。

“如果你改变心意了,请和我联络。”

“我不会改变心意的,请你高抬贵手……”

妈妈竟然会说出高抬贵手这种话,对方一定不是普通人物。

难道是我的爸爸?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让我愣了一下,但想想的确有可能,妈妈从前可能因为某个缘故与爸爸分手,从此躲到爸爸找不到的地方过日子,但是我上了电视,爸爸因此找到妈妈的下落,便来家里问妈妈愿不愿意和他复合……

想到这里我摇了摇头,这个推论实在太蠢了,如果爸爸真的有心要找,应该不难找出我们的住处,何况就算是亲生父亲,也不可能光凭我在电视上露面那几幕影像便认定我是他的女儿。

胡思乱想中,我沉沉睡去。

隔天我难得去了一趟学校,其实从上电视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踏进校园。

我就读的东和大学位于高田马场,我一走进阶梯教室,国文系的同学一齐发出令人震耳欲聋的尖叫。

“小林!你怎么这么久没来上课?我还以为你休学了!”甚至有人这么说。

女同学们围着我问了一些上电视的事,这些朋友都很支持我参加乐团活动。

“啊,对了,前几天有人问我一大堆你的事呢,我想想……,好像是前天吧。”绰号叫栗子的女生说道。

“问我的事?谁啊?”

“他说他是电视台的人,但我后来愈想愈觉得可疑,他是个很瘦的老伯,长得怪怪的,实在不像演艺圈的人。”

“他怎么会找上你?”

“我走出教室没多久他就追了上来,先问我是不是国文系的学生,我说是,他就说他是电视台的人,想要采访关于小林双叶的事。”

真是怪事一桩,电视台的人应该不会这么做。“后来呢?”我问。

“他说他会付采访费,我想应该无所谓吧,就跟着他到咖啡店接受采访,没想到他净是问些怪问题。”

“他问了什么?”一旁的同学催促着。

“他首先拿出双叶的照片,让我确认小林双叶是不是这个人,我说没错就是她,不过那张照片有点怪。”

“怎么说?”我问。

“照片上的人的确是你,但就是怪怪的,年纪好像比较轻,感觉也比较乖巧,总之和你不大一样。”

“啊?你在说什么啊?”

“我也说不上来,可能是你高中的照片吧,而且照片里的你是直长发。”

“直长发?”我皱起眉,“我没留过那种发型啊。”

“可是照片上就是那样嘛。”栗子嘟起嘴。

这实在很诡异,我高中一直是短发,上了大学才把头发留长,而且很早就把头发烫卷了,那个男人是怎么弄到那种照片的?

“算了,这先不谈。那个男的还问了什么?”

“嗯,他问了一些关于你的个性和日常生活的问题,我想这种时候好像该帮你说好话,所以就加油添醋讲了一堆,尤其是讲到你的成绩,可是讲得我好心虚呢。”

“还有呢?”我愈听愈不爽,双臂交抱胸前。

“后来他的问题愈来愈奇怪,好比你有没有生过大病、有没有什么慢性病之类的。”说到这里,栗子突然压低了声音,“他还问你有没有怀孕过。”

“什么!?”周围一阵尖叫。

“怎么会问这种问题?”我说。

“我哪知道?我也觉得很怪,所以我和他说这些事我不清楚便离开了,反正采访费已经拿了。”

“他给你多少?”一旁同学问道,栗子吐出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一万。”

“什么!?”周围发出了比刚刚更大声的尖叫。

不知道该煮什么的时候,煮咖喱饭就对了。从我上小学,妈妈就要求我帮忙做晚饭,而这个决定菜色的方针从小到大都没变过。多亏如此,现在我闭着眼睛也会煮咖喱,虽然妈妈常抱怨我手艺没进步,管他的,反正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吃。

我将瓦斯炉火转小,让咖喱慢慢熬煮,然后在厨房椅子坐下望着微波炉的电子钟,八点三十二分。看妈妈今天的班表,她应该会在九点前到家。

我在餐桌前一手托腮一手翻开晚报,没什么吸引人的新闻,或者该说没有新闻能吸引我,因为那件事一直在我脑海转来转去。

根据今天调查的结果,拿了一万元采访费的包括栗子共有三人,都是国文系二年级的同学,而且接受采访时间都是前天,过程也极为相似:上完课走出教室,不久便被人从身后叫住,劈头就问是不是国文系的学生。

我的想象是,那个男人应该是先调查过国文系二年级学生的课表,然后埋伏在教室门口,一下课他就随便挑个对象跟上前伺机开口说要采访。

另外两人被问的问题也和栗子差不多,最不可思议的是,很多问题都绕着我的身体健康状况打转,而且每个人都被问到我“是否怀孕过”,听得我心里直发毛。一个同学说,那个老伯一定是我男朋友的爸爸,为了确认我是否适合当他们家的媳妇而暗中查访,“所以我说了不少好话哟。”真是谢谢她的鸡婆。

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调查我?尤其还付了每人一万元的采访费,更加深了我的怀疑,演艺圈人士再怎么出手阔绰,也不可能为了这几个问题砸下那么多钱。

我脑中第一个想到的是昨晚来我家的那名体面绅士,但根据栗子她们的描述,应该不是同一人,听说那个老伯走路时左脚有些跛,但昨晚那个绅士走路却很正常。

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我决定转换心情,从橱柜拿出Four Roses波本威士忌,倒进杯里加些冰块小口啜饮着,接着我从冰箱拿出一颗柠檬直接啃着吃,妈妈常说她光是看我这么吃柠檬就酸到口水直流,我倒觉得不懂这种快感的人真是不幸。

啃了半颗柠檬,微波炉旁的无线电话机响了,应该是妈妈打来的。我按下通话键,传来的却是陌生男人的声音。

“喂?请问是小林小姐的家吗?”

“是的。”我回答。男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严肃,我有股不好的预感。

“这里是石神井警察署交通课,请问你是小林志保小姐的家人吗?”

我一听到警察两个字顿时全身僵硬,看来我的预感没错,我紧握听筒说:“我是她女儿,请问我妈妈怎么了吗?”我不禁拉高了音调。

“她出了车祸,现在正送往谷原医院。”

我惊呼出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脏剧烈跳动,手上的柠檬掉到地上。

“喂喂?小林小姐?”

“……我在。请问她状况怎么样?”

“详细情形我这边也不清楚,但听说有生命危险,你方便赶去医院吗?”

“我立刻过去。”

“你知道谷原医院在哪里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因为那就是妈妈上班的医院。“请问……车祸当时的状况是……?”

警察隔了半晌答道:“对方撞了你母亲之后肇事逃逸,我们现在正全力查缉,一定会尽快将肇事者逮捕归案。”

“肇事逃逸……”这四个字深深刺在我的心上。

挂上电话,我妆也没补,一身牛仔裤搭马球衫的装扮便冲出弥漫着咖喱味的家。

我一抵达医院便冲进大门,候诊室里一片昏暗,只点了一盏日光灯,挂号处也是关着的。

我边走边脱掉运动鞋,嘴里大声喊着:“有人在吗?”走廊转角出现一名护士,她的身影娇小,看上去比妈妈年轻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