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围坐在客厅中央一张方桌四周吃饭。高德里曼很为这对夫妻和那种家庭的温馨所触动,不由得想起了亡妻埃莉诺。这有点不寻常,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不太伤感了。或许哪根神经终于又活跃起来了,战争总是会引发一些可笑的事。

  克里斯琴的烹饪技术确实不高明,香肠煎焦了。布劳格斯把香肠泡到番茄汁里,高德里曼也愉快地照样吃着。

  他们返回白厅之后,布劳格斯将档案拿给高德里曼看,里面都是些据认为仍在英国活动却尚未查明的间谍。

  有关这些人的资料有三个来源。

  第一是内政部的移民等级。长期以来,护照监控始终是军事情报局的一件利器——自从上次世界大战之后,他们就掌握了一份进入英国但尚未离境、又没有死亡或者加入英国国籍的外国人的名单。这次战争一爆发,这些人都受到了特别法庭的审理,被甄别为三种类型。起初,只有A类侨民受到拘留,但到一九四〇年七月,舰队街制造了耸人听闻的舆论之后,B类及C类的人的行动也受到了限制。有少数移民下落不明,将他们当中的部分人假定为间谍是合情合理的。

  他们的档案在布劳格斯的案卷里。

  第二个来源是无线电台发报。军情八处的C科每天夜里都在扫描天空电波,把他们无法肯定是自己一方的电文记录下来,转给政府密码学校。该校原先坐落于伦敦的伯克利大街,不久前迁往布利奇雷公园的一栋乡间别墅。事实上,这个机构根本不是什么学校,而是由国际象棋冠军、音乐家、数学家和填字游戏的爱好者组成的一个集团。军情八处相信,密码既然是人编写的,也就能由人破译。发自英国本土又不属于本国军警的无线电讯号,都被认定是间谍所发。

  这些破译的电文也在布劳格斯的案卷里。

  第三个可以追踪潜伏间谍的线索来源是那些双重间谍。但他们的价值实际上不如预期的那么大。德国情报机构发他们的电文提及过一些新派遣的特工的名字,还暴露了一名常驻间谍——伯恩茅斯的玛蒂尔达·克拉夫特太太。她曾经给“雪”汇过钱,后来当局将她逮捕,关押在豪格威监狱。但双重间谍无法揭露对秘密谍报机构最有价值、悄悄潜伏并作用极大的职业间谍的身份和地点。这样的间谍必然存在,一些线索证实了这一点:比如,有人从德国给“雪”带来了无线电发报机,放到维多利亚火车站的寄存处,让他去取。但德国情报机构和这些间谍本人都十分小心,双重间谍抓不到他们的踪迹。

  这些线索也在布劳格斯的案卷里。

  其他来源也在开发:无线电专家正在努力改进定位无线电发报地点的三角测量法;而军情六处也在设法重建在希特勒军队进攻的高潮中遭到破坏的欧洲特工网。

  无论是什么片语只字的情报,布劳格斯的档案柜里全都有。

  “不时会有些令人恼火的情况。”他对高德里曼说,“看看这个。”

  他从档案中取出了一份有关英国派遣远征军赴芬兰的计划的长电文。“这是今年年初截获的。情报准确无误。我们正想测定他的方位时,他的发报却突然中断了,看不出明显的原因——或许他被迫停止了。几分钟之后他又继续发报,但没等我们的小伙子找到他,他的电波就又在空中消失了。”

  高德里曼说:“这是什么——‘向威廉致意’?”

  “恩,这很重要,”布劳格斯说。他兴奋起来了:“这是另一篇电文的记录,就是最近的。瞧——‘向威廉致意’。这次有个回电,称他为‘针’。”

  “针。”

  “这家伙是个行家。看看这段电文:简单扼要,但详细明确。”

  高德里曼研究着第二段电文。“看来是关于空袭效果的评估。”

  “他显然在东区打转。一个行家,一个行家。”

  “关于这个‘针’我们还知道些什么?”

  布劳格斯那种年轻人满腔热情的表情一下子不见了:“恐怕就这么些了。”

  “他的代号叫‘针’,所以‘向威廉致意’结束电文,而且他还掌握着标准的情报——就是这些了吧?”

  “恐怕是。”

  高德里曼坐到办公桌边上,向窗外凝视着。对面建筑物的墙上,在一扇华丽的窗下,他看到了一个家雀窝:“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有多少机会抓到他呢?”

  布劳格斯耸了耸肩,答道:“在这种情况下,毫无可能。”

  05

  “荒凉”这个字眼正是为这种地方创造的。

  这是阴郁地突兀于北海的一座J形石岛。从地图上看,如同一根折断了的手杖:其弯曲的杖头朝着阿伯丁,而折口处有如锯齿般的杖身,则气汹汹地指向远方的丹麦。全岛长十英里。

  沿岛的海岸多是耸立于冰冷海面之上的悬崖峭壁,没有半处适宜遨游的海滩。海浪为这种粗暴所激怒,凶猛地扑打着岩石。但小岛千百年来已习惯于这种暴戾,傲然挺立,不予理睬。

  J形石岛内环中的海面比较平静。浪潮把大量的泥沙、海草、浮木、泡沫和贝壳抛到岸上,日积月累之后,居然在崖壁的脚下和海水之间,形成了一片月牙形的地面——一片多少可算作海滩的地段。

  每逢夏季,崖顶上生长的植物就把不多的种子撒到海滩上,犹如一个富人把几个小钱扔给乞丐。如果冬季还算暖和、春天又早早到来的话,一些种子就会勉强生根,但其生命力绝支持不到开花结果的程度,因此,海滩年复一年地只有靠施舍度日。

  在小岛上,由于峭壁阻隔了海水的侵蚀,土地上生长繁殖出了绿色植物。大多是野草,仅够喂养几只瘦骨嶙峋的羊,但足以把表土固定在岩基上。此外还有些灌木,全都是荆棘,为野兔提供了家园;小岛东端的背风坡上则挺立着一片傲岸的针叶树。

  高地是石南的天下。那个人——是啊,岛上住着一个人——那个人每隔几年就会放一把火,烧掉石南,让野草得以生长,绵羊也就可以在这儿放牧了;但是过上两年,石南又会卷土重来(天晓得来自什么地方!),把羊群逼得节节后退,直到又一把火把它们烧光为止。

  岛上的野兔是本来就有的,而绵羊则是人带来的。那个人所以在这里,是要放养羊群;鸟类在此栖息,是因为它们喜欢这座小岛。鸟的数量成千上万;有长脚的崖鹨,它们翱翔时啁啾而鸣,俯冲时——宛如喷火式战斗机扑向天际的麦塞施米特——又会噼啪作响;有秧鸡;那个人虽然很少见到,却知道它们的存在,因为他总是被它们的呜叫吵得夜不能寐;有渡鸦、食腐肉的乌鸦、三趾鸥和遮天盖地的海鸥;还有一对鹫,那个人一见到它们,就开枪打,因为无论来自爱丁堡的博物学家和专家们怎么对他解释,他就是知道,这对鹫不只吃死羊的肉,也捕食活羊羔。

  风是岛上的常客,大多数来自东北方向。它时常带来雪雨和寒雾这样一些不受欢迎的礼物;有时虽然是空手而来,却狂呼怒吼,把灌木连根拔起,把树木吹弯了腰,把咆哮的大海掀起阵阵卷着泡沫的怒涛。风无止境地吹着,这显然是失策的。如果它突然来访,就会让小岛措手不及,从而造成某种真正的灾难;但由于它几乎总是在这里,小岛就学会了在风中生存。植物把根扎得深深的,野兔藏身在灌木丛的深处,树木生来已经把腰弯好,准备接受狂风的鞭笞,鸟类则把巢筑在突岩的隐蔽处,而人深知狂风的肆虐,颇有匠心地把住房建得矮小坚实。

  这栋房屋是由大块的黑色石头和石板建造的,颜色与大海相同。窗子很小,门镶得很紧,烟囱是松木的。房屋耸立在岛东端的山顶上,靠近“手杖”的断根处。它顶风冒雨屹立山巅,并非为了炫耀,而是便于那人俯视羊群。

  十英里之外,横跨全岛的另一端,在多少算作海滩的附近,还有另一栋十分相似的房屋;但这边没有住人。这里原先还有另一个人,他自以为自己比这座小岛本身更了解这里的自然条件,以为自己有办法在这里种植燕麦和马铃薯,饲养几头乳牛。他与狂风、严寒和瘠土斗了三年,最后认输了。他走了之后,再没人想住在这里了。

  这是个艰苦的地方,只有坚挺的东西才可以在这里存活:坚硬的石头、坚韧的野草、坚毅的鸟类、坚牢的房屋和坚强的人。坚硬和冰冷的东西、严酷和尖利的东西、粗壮坚定和缓慢移动东西,以及和岛屿本身一样冰冷、生硬和无情的东西。

  “荒凉”这个字眼正是为这种地方创造的。

  “这儿叫风暴岛。”阿尔弗雷德·罗斯说,“我想你会喜欢这地方的。”

  大卫和露西·罗斯坐在渔艇的船头,眺望着波涛滚滚的海面。这是一个晴朗的十一月的日子:空气清冷、微风拂面、天高气爽,微弱的阳光照射着粼粼的海水。

  “我是一九二六年买下这座岛的。”罗斯老爹继续说,“当时我们以为会有一场共产革命,需要有个地方避难,这儿是个疗养的好地方。”

  露西觉得他热心得令人生疑,但还是承认这里确实可爱:清风不断,一切都自然而新鲜。而且搬到这里来也是明智的——他们必须离开双方的父母,开始婚后的新生活。大卫的父亲这时才说出来,他在苏格兰海岸边拥有一座小岛,这消息好得难以置信。

  “那些羊也是我的,”罗斯老爹说,“每年春天,剪羊毛的人就到岛上来,羊毛的收入刚好与汤姆·麦卡维蒂的工资相抵。老汤姆就是那儿的牧羊人。”

  “他多大年纪了?”露西问。

  “他该有——噢,老天,七十了吧?”

  “我猜他应该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小船转进海湾,露西看到小码头上有两个小身影:一个人和一条狗。

  “脾气古怪?要是你独自一个人生活二十年,也会和他差不多了。他只能和他的狗说话。”

  露西转向小船的水手:“你多久上岛一次?”

  “两周一次,太太。我给汤姆送来他买的东西,数量不大,还有他的邮件——数量就更少了。每隔一周的星期一,你只要把购物单给我,如果在阿伯丁买得到,我就给你捎回来。”

  他关闭了引擎,把一根缆索抛给汤姆。那条狗吠叫着,转着圈跑,兴奋不已。露西单脚蹬在船舷上,一跃跨到码头上。

  汤姆握住了她的手。他的脸如皮革般粗糙,嘴里叼着一个带盖的石南根大烟斗,个子比她矮,肩宽胸厚,看起来健康得滑稽。他穿着一件花呢外套,上面的毛是她所见过的衣料中最长的,里面的毛衣大概是由什么地方的老姐姐手工织成,头上戴的是花格呢便帽,脚下蹬着的是军用皮靴。他的鼻子又长又红,上面布满血丝。“很高兴看到你。”他彬彬有礼地说,似乎她是他今天第九位客人,而不是两周来见到的第一张面孔。

  “给你,汤姆。”水手说着,从船上拿起两个硬纸箱递给他。“这次没有鸡蛋,不过有一封德文郡来的信。”

  “那准是我侄女写的。”

  露西心想:那件毛衣大概也是她织的。

  大卫还在船里。水手站到他身后,问:“准备好了吗?”

  汤姆和罗斯老爹也弯腰下船去帮忙,三个人把坐在轮椅里的大卫抬到了码头上。

  “如果我现在不走,就得等上两星期,下一班船来的时候才能走了。”罗斯老爹微笑着说,“你们会看到房子已经修缮一新,东西全都安置在里面了。汤姆会一一指给你们看的。”他吻了露西的面颊,拥抱了大卫的肩膀,又和汤姆握了手。“在一起好好休息几个月,完全恢复健康后就回来,重要的战争工作还在等着你们俩呢。”

  露西深知,他们不会回去的,至少到战争结束之前要一直待在这里。不过她并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这件事。

  父亲回到了船上。渔船兜了个小弯,掉头走了。露西挥着手,直到小船消失在海岬后面。

  汤姆推着轮椅,露西提着他那些七零八碎的行李。从码头的陆地边到崖顶,是一条又长又陡的窄坡路。推轮椅的人换成是露西,绝难自己把它上去,但汤姆看起来毫不费力。

  小屋合看来美轮美奂。

  那是一幢小巧的灰色房屋,旁边有座可资挡风的小土丘。房子的门窗都刚刚油漆过,石阶旁长着大丛的野玫瑰。从烟囱里冒出的缕缕炊烟随风散开,小小的窗子俯视着海湾。

  露西说:“我喜欢这栋房子!”

  室内经过油漆粉刷,又打扫过,通过风,石头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里面有四个房间:楼下是一间现代化的厨房和一间有石砌壁炉的客厅,楼上是两间卧室。房子的一端认真地改建了,装配了时新的管道,楼上是浴室,楼下是厨房的延伸。

  他们的衣服全放在衣橱里,浴室里挂着毛巾,厨房里摆着饭菜。

  汤姆说:“仓库里有些东西,我要给你们看。”

  其实那只是间棚屋,而不是什么仓库,它隐在房台的背后,里面有一辆闪闪发光的崭新吉普车。

  “罗斯先生说,这辆车已经专为小罗斯先生改装过。”汤姆说,“上面装有自动排挡、手控油门和手动刹车。他就是这么说的。”他像鹦鹉学舌似的重复着那几个名词,看来他什么是排挡、油门和刹车一窍不通。

  露西说:“车子棒极了,是吧,大卫?”

  “棒得没话说。不过我开着车又能往哪儿去呢?”

  汤姆说:“欢迎你随时到我那儿去,抽抽烟斗,喝上一杯威士忌。我一直盼着能再有个邻居呢。”

  “谢谢你。”露西说。

  “这是一台发电机。”汤姆转过身来,指着说,“我也有一台,一模一样的。汽油加在这儿,发的是交流电。”

  大卫说:“这可不寻常,小型发电机一般都是直流的。”

  “唉,我也搞不清楚有什么不同,不过他们告诉我,这种更安全。”

  “一点也不错。给交流电电到了,人会被摔到屋子那头,不过,要是给直流电电到,就连命都会没有了。”

  他们回到房合里。汤姆说:“好啦,你们需要安顿一下,我也要照看羊群了,咱们就道再见吧。噢!差一点忘了告诉你们了:遇到紧急情况,我可以用无线电和陆上联系。”

  大卫惊讶地问:“你有一台无线电发报机?”

  “唔,”汤姆骄傲地说,“我是皇家观察队的敌机观察员。”

  “观察到什么敌机了吗?”大卫问。

  露西对大卫语气中的讽刺意味,掠过一丝不满,但汤姆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还没有呢。”他回答说。

  大卫说:“太棒了。”

  汤姆走了之后,露西说:“他不过是想尽他的一份力量。”

  “我们有很多人都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呢。”大卫苦涩地说。露西反应过来,这正是症结所在。她撇下这个话题,推着她双腿残疾的丈夫进入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