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当露西被医院的心理学家找去时,她满以为一定是大卫的脑部在车祸中受了伤。结果不是。“他的头部没什么问题,只有左太阳穴上有一块较严重的瘀伤。”那位心理学家说,“不过,现在很难预测,失去双腿会给他的心理带来何种影响。他是不是很想当一名飞行员?”
露西想了想:“虽然他有点胆怯,不过我认为他是渴望着当飞行员的。”
“嗯,他需要你能给予他的所有支持和慰藉,还要有耐心。我们可以预见的一件事是,在一段时间内他会有埋怨情绪、爱发脾气。他需要疼爱和休息。”
然而,在他们上岛的最初几个月里,他似乎一无所求。他没有和她同床,或许因为他想等到伤口彻底愈合。但他并没有休息。他投身到饲养绵羊的工作之中,驾着吉普车,车后座上放着轮椅,跑遍了全岛。他沿着不牢靠的悬崖边竖起篱笆,用枪射鹫,帮助汤姆焚烧石南,还驯服了一条新狗——因为原来那条叫“贝特西”的老狗的眼睛开始看不见了;春天时,他每夜都要出去接生羔羊。一天,他把汤姆住屋附近的一株高大的老松树伐倒了,之后又花了两个星期削掉树枝,砍成一段段圆木,运回家中当木柴。他津津有味地干着艰苦的体力劳动,学会了把自己牢牢地绑在轮椅上,以便在挥舞斧头或大锤时,让身体得以保持稳定。他刻了一对哑铃,在汤姆找不到活儿让他干时,一练就是几个小时。他的两臂和背部的肌肉锻炼得十分发达,可与健美比赛冠军相比。
他直截了当地拒绝做洗碗、做饭或打扫这些家务事。
露西没有不高兴。她本来担心大卫可能会终日坐在火炉旁,愁眉苦脸地自怨自艾。他那种拼命干活的劲头也让人有点担心,不过至少日子过得不那么无聊。
圣诞节那天,她对他讲了怀孕的事。
那天上午,她送给了他一把燃油发动的锯子,他送给了她一匹丝绸。汤姆过来吃晚饭,他们吃了他打下的一只大雁。喝完茶之后,大卫开车送牧羊人回去,他返回家时,露西打开了一瓶白兰地。
这时她说:“我还有另外一件礼物给你,不过,在这五月份之前你无法打开。”
他哈哈大笑:“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才出去一阵,你又喝了多少白兰地了?”
“我怀孕了。”
他瞪着她,脸上笑意全消:“好心的上帝,我们他妈的就缺这个了。”
“大卫!”
“好啦,看在上帝的份上……见鬼,什么时候怀上的?”
“这不难推算出来,是吧?”她凄苦地说,“准是婚礼前一个星期。那次车祸中居然把胎保了下来,真是奇迹。”
“你去找过医生吗?”
“嗯——我什么时候去过了?”
“那你怎么敢肯定呢?”
“噢,大卫,别这么烦。我敢肯定是因为我的月经已经停了,乳房胀痛,早上恶心呕吐,腰围也比原先大了四英寸,你只要好好看看我,你就会肯定了。”
“好吧。”
“你是怎么搞的?你该兴奋才是啊!”
“噢,是啊。也许我们会有个儿子,到时候我可以带他去散步,和他踢足球,而他长大了则会想像他父亲那样当个战争英雄,一个没有腿的倒霉的笑柄。”
“噢,大卫,大卫。”她悄声叫着,跪在他轮椅的前面,“大卫,别那么想。他会尊敬你的。他会佩服你,因为你振作精神,重新生活了;因为你在轮椅上可以做两个男人的工作,因为你以勇气和乐观挺住了你的残疾。”
“别他妈的这么纡尊降贵吧。”他勃然大怒,“听起来你倒像个伪善的教士。”
她站起身:“好啦,用不着这样,好像都是我的不是。你知道,男人也是可以采取预防措施的。”
“在灯火管制时,对看不见的卡车,要怎么采取预防措施!”
这是个愚蠢而软弱的借口,他们俩全清楚,因此露西没有再说什么。过圣诞节的整套想法一下子全泡汤了:墙上的彩色纸屑、屋角的圣诞树,还有厨房里没吃完的大雁——这一切全都与她的生活无关了。她开始想不通了:和一个看来并不爱她,有了孩了也不想要的男人一起,在这样一座荒岛上做什么呢?她干吗不……随后她意识到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没有别的和她生活有关的事情可做,除了当大卫·罗斯太太,没有别的身份可以充当。
最后,大卫说:“好啦,我要上床了。”他摇着轮椅到了客厅,自己拖着出了轮椅,倒着一步一退地上了楼梯。她听见他擦着地板进了房间,听见他爬上床时,床头吱嘎作响,听见他脱了衣服扔到屋角,随后听到他躺下去,把毯子拉起盖到睡衣上,最后床垫的弹簧呻吟了一声。
但她仍然不会哭。
她看着白兰地酒瓶,心想:如果我把酒全都喝完,洗个澡,也许明天早上胎儿就不复存在了。
她对这事想了好久,最后得出结论:没有大卫、没有这岛、没有婴儿,生活会更糟,因为太空虚了。
所以她没有哭,没有喝白兰地,也没有离开小岛;相反,她上了楼,爬上床,睁眼躺在她熟睡的丈夫身旁,听着风吼,竭力不去想任何事,直到海鸥开始啼鸣,落雨的灰色黎明爬上北海,把寒冷、落寞的银光洒满那小小的房间,她才终于入睡。
春天,一种平和的心情笼罩着她,似乎一切的问题在婴儿出生以前都已不复存在。二月份,冰消雪融之后,她在厨房门口到仓房之间的那块土地上种了花卉和蔬菜,尽管其实她并不认为它们能长出来。她把住宅彻底清扫了一遍,并且告诉大卫,如果在八月份之前他想再打扫一次,只好由他自己动手了。她给她母亲写了信,织了很多衣物,并邮购了尿布。他们建议她回家去生产,但她知道,她要是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常常腋下夹着一本写鸟的书,在野外长时间地漫步,直到她身子太笨重,无法走远路为止。她把那瓶白兰地放在大卫从来不用的一个橱柜里,每当感到郁闷时,就过去看看那瓶酒,这会使她回想起她几乎失去的东西。
预产期前三周,她乘船去了阿伯丁。大卫和汤姆在码头上挥手为她送行。大海翻腾着,她和水手都担心,可能等不到靠岸,她就要生产了。她住进了阿伯丁的医院,四星期之后,又带着婴儿乘同一艘小船返回了家。
大卫什么都不懂。他大概以为,女人生孩子就和母羊产羔羊一样容易。他根本不知道那种挛缩的痛苦,那种可怕的、简直不可能的肌肉扩张,以及随后的酸痛。当他看到包在洁白襁褓中的健康漂亮男婴,只说了句:“我们叫他乔纳森吧。”
是乔纳森·阿尔弗雷德·马尔科姆·汤玛斯·罗斯(阿尔弗雷德是大卫父亲的名字,马尔科姆是露西父亲的名字,汤玛斯是老汤姆的名字)。但对一个这么小的小孩子来说,无论喊他的全名或喊他乔纳森都太郑重了,所以他们都只喊他乔。大卫学会了用奶瓶给他喂奶,给他拍背让他打出嗝来,给他换尿布,有时候甚至还把他放在膝头上颠,但大卫的兴致总保持着距离,不肯有太多感情介入。他像那些护士,抱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他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露西。汤姆倒是比大卫对婴儿更亲。露西不让他在婴儿待的房间吸烟,这个老头子就一连几个小时把他那根带盖的石南根烟斗放在衣袋里,对小乔呵呵笑着,看着他蹬腿,或者帮助露西给他洗澡。露西委婉地提醒他,他可能忽视了那群羊。但汤姆说,羊不需要他看着它们吃草——他宁可瞧着乔吃奶。他用漂木雕了一个拨浪鼓,里面填上小石子,看到乔不用人教就抓过去摇起来,他高兴得合不拢嘴。
不过,大卫和露西依旧没有同床。
起初是因为他有伤,后来是因为她怀孕,再以后是因为她处于生产后的复原期;可是现在,这些理由都不存在了。
一天夜里,她说:“现在我已恢复正常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生完孩子之后,我的身体已经复原了。我恢复正常了。”
“噢,我知道了。那很好嘛。”他躲开了。
她一心要和他一起上床,这样他就能看着她宽衣解带,但他总是背过身去。
他们躺在床上,打着瞌睡,她动弹着,以便让她的手、她的大腿或她的胸脯蹭到他,看似随意,但却是明白无误的主动表示。可是,她没有得到回应。
她坚定地相信,她没有过错。她不是个性欲狂:她并不是单单想着做爱,她只是想和大卫做爱。她十分有把握,即使岛上有另一个七十岁以下的男人,她也不会受到诱惑。她不是个性饥渴的荡妇,她是个爱饥渴的妻子。
他们终于摊牌了。那些夜里,他们总是并肩仰卧床上,两个人都没有睡意,聆听着室外的风声和隔壁乔的睡觉声。在露西看来,现在不能再拖了,他要么和她亲热,要么干脆把话说明白,解释清楚为什么不肯;看来她不强迫,他会始终回避这个问题,那么她就只好挑明,总胜似再过这种痛苦的不明不白的日子。
于是她就用一条胳膊摩挲着他的大腿。她惊讶得几乎叫了出来——她发现他已经勃起了。这么说他是办得到的!可是他为什么又不肯?她的手胜利地攥住他欲望的证据,向他更紧地靠过去,轻声道:“大卫——”
他说:“噢,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从他那地方拉开,背过身去。
但这次她不打算默默迁就地忍受他的冷拒。她说:“大卫,为什么不?”
“老天爷!”他把毯子一甩,身体摆到地板上,用一只手抓着鸭绒被,拖着身子爬向门口。
露西在床上坐起身,朝他高叫:“为什么不?”
乔哭了起来。
大卫拉起他那剪掉一截的睡裤的空裤管,指着截肢上皱缩发白的截面,说:“这就是为什么不!这就是为什么不!”
他摆着身体滑下楼梯,睡到了沙发上。露西赶到隔壁房间去哄乔。
花了好长时间才哄着乔继续睡了,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太需要安慰了吧。婴儿尝着她面颊上的泪水,她不知道孩子是否明白泪水的任何一点点含义:泪水难道不是婴儿最早懂得的事情之一吗?她没心思给孩子哼歌,也无法由衷地哄着他说一切都好,于是便紧紧搂着他,摇晃着,当他的温暖和偎依安慰了她,他也就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她把他放回婴儿床里,站着看了他好一会儿。再回到床上去是没意思了。她能听见从客厅传来的大卫沉重的鼾声——他吃了药性极强的镇定剂,他不得不如此,不然那旧伤就会让他痛得睡不着。露西需要马上躲开他,躲到既看不到也听不见他的地方,躲到在几小时内,他即使想找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她穿上裤子和毛衣,套上厚外套和靴子,下楼,走进黑夜之中。
外面浓雾滚滚,潮湿的严寒,正是这个岛屿气候的特色。她竖起外套的领子,想回屋里去取一条围巾,但还是决定不去了。她沿着泥泞的小路咯吱咯吱地走着,让雾滴痛快地咬啮着喉咙,天气引起的小小不适,转移了她内心更大的痛楚。
她到达了崖顶,又战战兢兢地走下又陡又窄的斜坡,小心翼翼地把脚落到石板上。走到崖底后,她跳到沙滩上,向海边走去。
狂风和海水还在持续着它们那从不止息的争吵。
露西沿着坚硬的沙滩走着,让风浪的喧嚣和恶劣的天气充满她的头脑,直到水崖相接的一处尖角,海滩到了尽头,这时她转身往回走。她整夜都在海滨踱步。到天亮时,一个想法不由得进入她的脑海:大卫这一切作为,都不过是他表现坚强的一种方式罢了。
他曾经要证明某种精神,这种精神用言语表达出来,可能像陈词滥调,但如果真的让他当上了战斗机驾驶员,他就可以通过实际行动来表现这种精神。可惜那如今只能体现在伐树、竖篱、掷棒和摇轮椅上。现在,他已无法去参加战斗的考验,但他却想透过他的所作所为,告诉别人:“我是通得过考验的,只要看看我现在所能承受的就知道了。”
他忍受了创伤,勇气十足,但却无法以此为荣。如果是德国战斗机打断了他的双腿,他这部轮椅就犹如一枚勋章,是一个能表明他勇气的标志。可是目前及至终生,他都只能说:“那是在战时——不过不是作战负伤,我从未见过任何战斗,这是撞车造成的。我接受了训练,并且第二天就要参战,我还看到了我的‘风筝’,简直是个美人,我知道,我会很勇敢的……”
是啊,这是他表现坚强的方式。或许他也能够坚强起来。大卫曾经善良又可爱,现在她也许要学会耐心等待,等待他经过搏斗,重新成为原先那样完整的人。她应该能够找到新的希望、新的生活内容。很多其他女人,不就已经找到力量,去面对像亲人死亡、家园被炸、丈夫被俘这类不幸了吗?
她捡起一颗石子,出尽全力把它抛向大海。
她高呼:“我也能坚强!”
随后她便回转身,迈上通往房舍的斜坡。
已经快到喂乔吃奶的时间了。
06
在北汉堡郊外郁郁葱葱的沃尔多夫小镇上,坐落着一栋外观如同大厦的建筑,但近看却是一幢住宅。照理说,它应该是一个矿主或成功的进口商或企业家的寓所,不过,事实上它是德国情报机构的产业。决定这座建筑命运的是气候——不是这里的气候,而是东南方两百英里之外柏林的气候,那儿的环境不适合与英国进行无线电通讯联络。
住宅地底下是两个巨大的混凝土防空洞,内有价值数百万马克的无线电设备。这一电子系统是由沃纳·特劳特曼少校装配起来的,他的工作相当出色。每个防空洞设有二十个小巧的隔音监听岗,值班人员能够透过拍电报的手法,轻而易举辨认电报是出自哪个间谍之手。
这些接收装置在制造的过程中,精心选择了材料。发电文的发报机在设计上首先考虑的则是小巧坚实,而不是功率,它们大多数是小提箱式的,被称作拉克莫顿,由特利芬肯公司生产,供德国情报局长、海军上将卡纳里斯的手下使用。
这天夜里,空中电波相当安静,因此,当“针”的讯号发来时,人人都知道了。电文由一位年长的电报员接收。他发出知悉的回答后迅速把信号译出,然后走到直通电话前面,把电讯内容报告给位于汉堡索非因台地的德国情报机构总部。办完以后,他走回到他的隔间,点了一支烟。
他给了坐在隔壁的年轻人一支香烟,两个人靠在墙上,一起站了一会儿,吸着烟。
那年轻人说:“有什么消息吗?”
年长的耸了耸肩:“他每次发报来,总有些东西,不过这次东西不多。我们的飞机又没有炸中圣保罗大教堂。”
“没给他回电吗?”
“我们认为他不想等回电,这家伙一向不受约束。我训练过他的无线电技术,但我的课一教完,他就觉得自己比我还行了。”
年轻人肃然起敬:“你见过‘针’了?”
“是啊。”那个老资格说着,弹了下烟灰。
“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他是个乏味得像死鱼一样的酒友。我觉得他喜欢女人,不过是悄悄地干,至于和男人一起开怀畅饮——免谈。不过,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们最出色的间谍。”
“真的?”
“这没话说。有人说,从来没有过这样出色的间谍。传闻他曾花了五年时间在俄国的内务人民委员会里向上爬,一直到成了斯大林最信任的助手之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他可真是个会干这类事的人。一个真正的行家。这一点元首也知道。”
“希特勒也听过他?”
年长的人点了点头。“有一段时间,‘针’发回来的所有电文,他都会亲自过目。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每电必读。不过,这对‘针’没什么区别。他对什么都不在乎。你听过人们是怎么形容他的吗?他用同样的目光看待每一个人,仿佛心里琢磨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怎样在你走错一步的时候取你的性命。”
“幸好我没有训练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