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瞧见他的反应,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说:“很……很……很恶心,对不对?不过这都是传说啦,也许不是事实。我想,说不定他只是单纯被杀死在那里而已。”

  “也许吧。”

  “不过,凶手一定是用犀利的凶器杀害他的,这可以肯定。”

  “是吗?”

  “是的,因为他的手提箱不见了。”

  泰尔瞪大眼睛看着乔治。他脑海又出现那个清楚的画面,即使乔治还没把后续的事说出来,但是他已经能看到那个景象。

  “当警察把他的尸体搬出来的时候,他们发现他的左手断在马桶里。”

  “哦。”泰尔说。

  乔治低头看着盘里的食物,他还有半个三明治没吃完。

  “我好像吃……吃……吃不下了。”他微笑了一下,笑得非常勉强。

  在回录音室的路上,泰尔问:“所以大家便谣传那个男孩的鬼魂作祟,在……在厕所里?”讲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尽管这是个令人毛骨耸然的故事,但也有一点

好笑的地方:一个在满是屎尿之处作祟的鬼。

  乔治也笑了起来。“人就是这样,一发生什么事情就会加油添醋。我刚来这里和保罗一起工作的时候,就有许多人告诉我说他们在厕所里看到他。不过,他们都只是在

门下看到一只运动鞋。”

  “运动鞋?就只有这样?”

  “没错,由此你就能看出他们多有想象力。说自己看过运动鞋的人,都认识或知道那个男孩;只有那些知道他平日都是穿运动鞋的人才会这么说。”

  泰尔点点头,表示同意。当这个命案发生的时候,他还在宾州,但是他也看到了。他们已走回音乐城。当他们走进大厅向电梯走去时,乔治说:“你也知道,我们这一

行淘汰更换的速度很快,人们来来去去。除了保罗和少数几个管理员外,我想也没几个人知道那个家伙了。”

  “我想也是。”

  “所以你很难听人再谈起这件事,再也没有人看过那个鬼了。”

  他们走进了电梯。

  “乔治,你为什么一直跟着保罗?”

  虽然乔治低下了头,脸也红到了耳根,但由他的声音知道,这个问题并没有让他觉得意外。“为什么不?他很照顾我啊。”泰尔心里升起一个疑问:你有没有和他睡过

?这个疑问是紧接上一个问题自然衍生的,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不敢问,因为他知道乔治一定会说实话。

  泰尔很少和陌生人说话,也很难交到朋友,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张臂拥抱乔治。乔治也拥抱着他,但是目光却不敢和他直视。他们拥抱了一下,旋即分开,此时电梯来

了。他们进了电梯,回录音室继续工作。

  当天晚上六点十五分,在工作告一段落后,泰尔便迳自走向三楼的男厕所,打算好好瞧瞧那双运动鞋的主人。

  和乔治谈完后,泰尔获得了一个启示:只要你能勇敢面对鬼魂,就能不受他们的干扰。这一次,他并不是在无意识下走进厕所的,也毫不感到害怕……只是心跳得很快

。他的头脑相当清晰,他闻到小便斗里消毒块发出氯的气味,闻到大便的臭味。他看见墙上细小的裂缝,看见水管的裂纹。他听见自己的鞋跟敲在地砖上发出的空荡回音。

他大步向第一间厢房走去。

  那双运动鞋现在快被苍蝇和蜘蛛的尸骸埋没了。

  泰尔心想,一开始只有一、两只死苍蝇,要不是这双运动鞋出现在此,它们是不会死的;要不是这双运动鞋,它们也不会聚集在这里。

  “为何选中我?”他向着空荡荡的厕所发问。

  邵双运动鞋动也不动,也没有声音回答。

  “我不认识你,也从没见过你,我也不吸毒,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为什么你选中我?”

  一只运动鞋动了一下。死苍蝇堆发出沙沙声响。接着,漏穿一个鞋孔的那只运动鞋,缩了回去。

  泰尔把门推开。厢门的铰链发出喳喳声响,完全符合歌德式鬼魅出场传统。“他”就在那里。“神秘鬼,拜托你说话吧。”

  泰尔心想。

  这个鬼魂就坐在马桶上,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大腿旁边。他的形象和泰尔在梦里所见到的几乎完全相同,惟一的差别是:他只有一只手掌。另外那只手,只剩下光秃秃的

手臂,原来连接手掌的地方,是血肉模糊的一团肉,还有好几只苍蝇停在上面。直到现在,泰尔才发现自己过去只注意运动鞋,从未仔细看运动鞋上面的裤子。然而,他不

曾注意的原因,是因为“他”把裤管卷起来了,皮带也扣得好好的,裤裆拉链也没有拉开。在裤子之上是条双肩带式的吊带。泰尔试着回忆这种吊带在何时褪流行,但是一

时想不起来。

  在吊带之下,运动鞋鬼穿着蓝色格子工作衫,胸口左右各有一个口袋。他的头发旁分,分线在右。泰尔看见有死苍蝇黏在旁分的头发上。在门后的吊勾上,挂着乔治说

的那件外套,同样有许多死苍蝇停在外套上。

  此时,厕厢里又响起一阵叽喳声响,和刚才铰链发出的声音不同。泰尔发现,这声音是从死者的颈部发出的,是筋骨活动发出的声音。运动鞋鬼缓缓抬起头,看着泰尔

。泰尔的目光和他交会,虽已做好心里准备,但还是被插在他右眼里的铅笔吓了一跳。旋即,泰尔发现这个人的脸居然和他一模一样,就像照镜子似地,眼前这个鬼魂的脸

竟是他自己的脸。运动鞋鬼就是他,他就是运动鞋鬼。

  “我知道你已经准备好了。”鞋鬼沙哑地说,像是多年没说话,声带有点生锈了。

  “我不是同性恋,”泰尔说:“你少来这套。”

  “我是说,你已经准备好知道事情的真象,”鬼泰尔对人泰尔说。泰尔站在厕厢门口,他看见这个坐在马桶上的鬼,脸上的鼻孔旁有一圈白色的粉末。看来才刚吸过毒

品,原来他不是来上厕所,而且来吸毒的。就在那时,某个人跟了进来,打开厢门,把铅笔刺进他的眼睛。但是,谁会用铅笔当凶器呢?

  “这是一种冲动,”鞋鬼用喑哑的声音说:“举世闻名的冲动犯罪。”

  泰尔明白了实际发生的情形,和乔治所说的无关。杀手没有先看门下,而鞋鬼忘了扣上门栓。两项巧合集中于一点,若在一般情况下,通常会以一句“对不起”然后匆

匆退出为收场。但是这次,却发生不一样的情况。这一次,竟然造成一次重大的谋杀案。

  “我不是忘了扣上门栓,”鞋鬼以阴沉喑哑的声音说:“是门栓坏了。”

  好,就算门栓坏了,那也没有什么差别。但铅笔怎么解释?泰尔相信凶手在推开厢门时,手上就拿着铅笔,但这不是用来当凶器。他拿着铅笔的原因,就如同人们有时

总想拿个什么东西在手上把玩,例如香烟、钥匙或铅笔。泰尔想,在凶手把铅笔插入鞋鬼的眼睛之前,也许他们两个都没有想到会这样。然而,也许凶手知道鞋鬼皮箱里装

的是什么,他便把门关上,让他的受害人留在马桶上,离开了大楼,拿走了……拿走了什么东西……

  “他走到五条街外的五金行,买了一把钢锯,”鞋鬼继续以喑哑的声音说,此时,泰尔突然明白这不是他的脸;这是一张年约三十,一张模糊的美国土著的脸。泰尔的

头发是金黄色的,而鞋鬼的头发虽然一开始也是金黄色,但是现在已变成深黑色。

  他突然明白了更多事,就像梦中得到灵感一般:当人们遇鬼时,他们看到的鬼都和自己长得一样。为什么?这和潜水伕从海中浮起时的道理一样,他们必须慢慢上升,

在不同的水深处待上一段时间,如果上升太快,血中的氮就会形成气泡,造成严重的后遗症,甚至死亡。鬼要现身也是同样的道理。

  “你想告诉我一些事,才会让我看到你的鞋子,对不对?”

  泰尔沙哑地问:“所以最近我的生活才一直受到侵扰,你要等我内心已准备好……准备好处理你的事。”

  亡魂耸耸肩。从肩上抖落一些死苍蝇。“你来说,菜头……你的头还真像。”

  “好吧,”泰尔说:“我试试看。他买了一把钢锯,店员把锯子包起来放进袋子里,他便拎着袋子回来。他一点也不紧张。因为,如果有人已经发现你,他就会知道;

一定会有一大群人挤在那里。他老远就能看见。也许警察也来了。如果看起来平静无波,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进去拿皮箱。”

  “他一开始想锯断手铐,”这个嘶哑的声音说:“当他发现锯不断后,就改锯我的手。”

  他们互相注视着。泰尔突然明白他能看到马桶和尸首后面墙上肮脏的白色磁砖……那具尸首,是的的确确的鬼魂。

  “现在你明白了吗?”鬼魂问泰尔:“为什么选中你?”

  “明白了,因为你想找个人说这些事。”

  “不对……我讲这些事有什么用!”鬼魂说,然后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令泰尔感到毛骨耸然。“话又说回来,多知道点事情总是好的……对活人来说。”它停了

一下又说:“泰尔,你忘了问你朋友乔治一件重要的事。一件他可能不会据实以答的事。”

  “什么事?”他问,却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

  “那时候,在三楼谁是我最大的客户。谁几乎向我买了八千块的货。谁杀了我。谁在我死后跑去罗德西亚,在那里待了两个月。虽然乔治那时还没来这里上班,但是我

想他一定很清楚答案。因为他经常听人们谈论。你有没有注意到,人们在谈天时,就算乔治在旁边,他们也好像当他不存在似的。”

  泰尔点点头。

  “他的脑子可一点也不结巴,我想他都知道。没错,他只是不说,泰尔,但我想他知道。”

  它的脸又变了,它的脸扭曲歪斜了几下,变化成一个轮廓分明的脸。是杰宁先生。

  “不!”泰尔喃喃地说。

  “他至少抢走了三十万元,”变成保罗脸孔的鬼魂说:“所以他才有钱付债……才有钱够他花在他改不了的恶习上。”

  说完,这个坐在马桶上的鬼魂慢慢模糊了。不到一会儿,便完全不见。泰尔低头看地上,那些死苍蝇也全不见了。

  泰尔离开厕所,走回录音室。一见到保罗·杰宁,他便忍不住破口大骂,骂他是个下贱残杂种。保罗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泰尔大声斥责杰宁先生后,便转

身离开了。别的地方还有工作,以他的能力,只要愿意做不愁没饭吃。无论如何,这件事对他而言是一种启示。虽然知道得太晚,但总比不知道好。

  他回到自己的公寓,走过客厅,直接走进厕所。他突然感到便意,而且十分强烈。这并没有关系,这正是活着的必备条件。“规律的人最快乐。”他对着墙上的白磁砖

说。他微微扭转身子,从马桶水箱上的架子拿下最近一期的《滚石杂志》,打开〈自由论坛〉那一页,开始专心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