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洗手间底的洗手槽,检查纸巾架。无意中,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于是便再把脸更凑近镜面。她并不在乎自己的相貌,不会太在乎。倒是镜中反映出的,
是一张带点恐惧、紧张的脸,这是两天前不曾出现的。她吃了一惊,突然明白她在镜片上看到的罗勃那张脸孔,已深深植入她的脑海,而且开始发炎溃烂。
洗手间的门打开了,她听见两个女孩咯咯笑着进来,轻声聊着一些私密之事。她原本想走出去,但是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便又退回后面的洗手槽,继续假装检查纸巾
架。
“然后他……”
咯咯窃笑。
“她都知道,但是……”
笑得更大声了,就像肥皂溶入水中,不断起泡。
“茜德妮小姐是……”
(不许说!不要再说了!)
这两个女孩慢慢走进来,从窗户透进的光线中,她可以看到她们的影子了,看见她们咯咯窃笑的身影。
此时,一个念头侵入了她的脑海。
她们知道她在这里。
(是的,她们一定知道。这两个小贱人一定知道。)
她想冲过去,掐住她们的脖子,用力摇晃,摇到她们的牙齿松动、摇到她们由笑变成哭。她想拿她们的头去撞墙,直到她们承认她们知道她在这里为止。
她们的影子变了,看似拉长了些,变得像奇形怪状的蜡烛。诡异的模样,使得茜德妮小姐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心脏卟通卟通地狂跳着。但是,她们还在吱吱喳喳讲闲话
。
声音变了,不再是女孩的稚嫩的声音,女性的声音淡去了,变得有些空灵,有些安静,有些邪恶。缓慢而夸张、无意识的呢喃,回荡在整个洗手间每个角落。
她看着那两个奇形怪状的影子,尖声高叫起来。她像个疯子般尖叫着,叫着,而后,她昏过去了。女孩的咯咯私语,像恶魔的笑声,陪随她倒向空无的黑暗中。
当然,她不能说出昏倒的真正原因。
茜德妮小姐很清楚,她绝不能说。即使在她睁开眼睛,眼前是汉宁先生和克罗森太太焦虑的脸,她也不能说。克罗森太太正拿着急救箱里的嗅盐,凑近她的鼻子。汉宁
先生转身对那两个一脸莫名其妙的两个女孩说话,叫她们可以回家了。
那两个女孩对她笑了笑,缓缓地,露出一个“我们有秘密”的笑,然后出去了。
很好,她会让她们永远守住这个秘密的。很快就能,她会让大家不敢提及她发狂的事,只要有人胆敢提起,她就会用她的本能将他揪出来。她要继续玩下去,直到找出
他们污秽的计谋,并且完全连根拔除为止。
“我大概是滑倒了,”她平静地说,不顾背部的剧痛奋力坐起来。“一定是地上太滑了。”
“真可怕,”汉宁先生说:“吓死人了,你有没有……”
“爱蜜莉,你的背有没有伤到?”克罗森太太打断汉宁先生的话,一脸焦急地看着她说。
茜德妮小姐站了起来,脊椎传来一股锥心刺痛。
“没有,”她说:“事实上,跌了一跤好像对我的背痛有帮助,这真是奇迹,这么多年来,我的背从未像现在这么舒服过。”
“我们送你去医院……”汉宁先生说。
“没有必要。”茜德妮小姐冷冷地对他笑着说。
“我帮你叫辆出租车回家。”
“不必了,”茜德妮小姐说着,推开洗手间的大门走出去。
“我还能坐公车回家。”
汉宁先生叹了口气,看了克罗森太太一眼。克罗森太太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一语不发。
第二天,茜德妮小姐把罗勃一个人留下来。他并没做什么错事,因此她只简单地说他胡思乱想。她一点也不会不安;他是个怪物,而不是小男孩。她必须让他承认。
她的背疼痛难挨。她认为罗勃一定知道;他期待她会因背痛而放过他。但是,这是不可能的。背痛是她想报复的另一个原因,她的背已经痛了十二年了,然而从未像现
在这么痛过,这都是这个坏蛋造成的。
她把门关上,把她和罗勃关在屋内。
一开始,她静默地站着,眼神严厉地看着罗勃,等他低下头去。
但是,他没有,他回看着她,嘴角保持着一丝笑意。
“罗勃,你笑什么?”她和缓地问。
“不知道,”罗勃说着,脸上仍挂着笑容。
“告诉我。”
罗勃闭口不语。
他只是继续笑语着。
教室外面传来学童嬉戏的笑闹声,听起来有些模糊,仿佛梦呓。惟有墙上时钟的滴答声是真实的。
“我们在这里的人数不多,”罗勃突然说,好像谈论的是今天的天气。
现在换茜德妮小姐不说话了。
“在这间学校只有十一个人。”
“真是恶魔!”她惊讶地想着:“非常……不可思议的恶魔。”
“说谎的小男孩会下地狱,”她清楚地说:“许多父母不愿意让他们的孩子知道这件事,但我得告诉你这个事实。罗勃,说谎的小男孩会下地狱,说谎的小女孩也是一
样。”
罗勃笑得更开了,而且变得有些狡猾。“你想看我变身吗?茜德妮小姐?你真的想好好看一看吗?”
茜德妮小姐觉得背上的刺痛加剧了。“少来!”她很快地说:“明天叫你爸爸或妈妈和你一起来学校,我们要好好谈谈。”说完,她等着,等着看他的脸开始扭曲,等
着他开始哭出来。
然而,罗勃的笑容更大了,大到足以看见他的牙齿。“这会像电视上的大惊奇哩,茜德妮小姐,你说是不是?罗勃——另一个罗勃,他喜欢大惊奇。他仍躲着,躲在我
的脑中。”他笑着说,嘴角向上翘起,就像烧焦的纸张。“有时候,他在我脑子里跑呀跑的,他想要我放他出去。”
“少来了,”茜德妮小姐无意识地说。时钟的滴答声变得十分吵杂。
罗勃变身了。
他的脸突然皱成一团,就像融化的蜡;他的眼睛慢慢变平、流动,像蛋黄从蛋壳里流出;他的鼻子渐渐扩张,而后撕裂成一条深沟,嘴巴也不见了;他的头整个拉长,
头发突然一根根竖起,还不断笔直生长着。
罗勃咯咯笑了起来。
笑声低缓而空洞,从原来应该是鼻子的地方传出,然而鼻子已整个陷入脸部下方的深沟中,深沟越裂越大,变成一张漆黑而巨大的嘴巴。
罗勃站起来,仍咯咯笑着。在他身后,她看见另一个罗勃的残影,那个被这个怪物缠身的男孩罗勃,正害怕而狂乱地哭叫着,尖叫着放他出去。
她拔腿逃跑。
她尖叫着,在走廊上狂奔,一些晚下课的学童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汉宁先生推开办公室大门,探头出来一看究竟,而此时正好她推开正门的玻璃大门冲出去;他看见
一个狂野、衣衫不整、挥舞双手的黑色人影,冲进九月明亮的天空底下。他追了上去,不断在后面喊着:“茜德妮小姐!茜德妮小姐!”
罗勃走出教室,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们。
茜德妮小姐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都看不到。她踉跄跑下台阶,横过人行道,尖叫着跑上大街。一辆巴士飞驰而至,巴士司机一脸惊恐,猛然踩下刹车。轮胎发出一阵
尖锐的擦地声,像一头凶猛巨龙的嘶吼。
茜德妮小姐倒下了,而巴士的巨轮冒着烟,停了下来,离她瘦弱、戴有支撑架的身躯不到八寸。她倒在街道旁,浑身发抖,而人群开始慢慢聚集过来。
她转身回头看,孩童们全站在那儿看着她。他们围成一圈,就像围在坟墓旁悲悼某人。为首的是罗勃,此刻他变成了教会的小执事,正准备铲起第一铲泥土往她脸上扔
。
再过去些,那个巴士司机仍惊魂未定,没头没脑地说着:“……一定是疯了……我的天,只差半步……”
茜德妮小姐看着这些孩子。他们的影子盖住她。他们的脸上毫无表情,有的甚至还偷偷窃笑,而茜德妮小姐知道她很快就会又开始尖叫。
汉宁先生推开人群走进来,挥赶学童离开。而茜德妮小姐开始虚弱地哭泣起来。
她暂时停止教职,一个月没有回她教的三年级班上。她冷静地告诉汉宁先生,说她觉得身体不太舒服,而汉宁先生建议她找个好大夫,把问题全告诉他。茜德妮小姐赞
同他的看法,同时还说,若校务会议决定要她辞职的话,她会马上来办手续。汉宁先生很不自然地说,他想应该没有这个必要。结果,茜德妮小姐十月份又回来了,再度开
始玩她的把戏,而且这次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一个礼拜,她就像往常一样,尽管全班学童都以怀疑、防卫性的眼光看她。罗勃仍坐在第一排,仍然以讨人厌的微笑看着她,而她再也鼓不起勇气询问他。
有一天,当她带领学生在操场做户外运动时,罗勃拿着躲避球向走来,微笑着。“你一定不相信,现在这里都是我的同类了。”他说:“几乎没有人例外。”他的目光
闪烁着无比狡猾的光芒,使她受到相当惊吓。“看你有没有办法分辨出我们。”
一个坐在操场那端秋千上的女孩,远远地对着茜德妮小姐笑着。
茜德妮小姐严肃地对罗勃说:“你说什么?你想告诉我什么?”
罗勃没有回答,笑着转身回到在操场游戏的同伴那里去了。
茜德妮小姐把手枪放在皮包里,带到学校。这把手枪是她哥哥吉米的,他十年前就过世了。过去五年来,她都没打开过装这把枪的盒子,这次当她再拿出来时,手枪仍
泛着黝黑的油光,子弹也都还在。她照着吉米过去教她的方式,小心翼翼把子弹装填进手枪。
她对着全班愉快地笑着,尤其是对罗勃。罗勃也笑回来,她看见在他的皮肤下,属于异形的肮脏血液,正汩汩涌动着。
她不知道在罗勃体内的到底是什么怪物,她也不想知道;她只希望真正的罗勃已不在了,她不想伤及无辜,成为杀人凶手。她说服自己:真正的罗勃要不是死了,就是
已完全丧失人性。眼前的这个罗勃,是只会在课堂上对她奸笑,吓她尖叫跑上街头的肮脏怪物。因此,即使真正的罗勃还活在这个怪物体内,杀了他也可算是对他的慈悲。
“今天我们要做个测验。”茜德妮小姐说。
班上没有人呻吟,也没有人做出反应;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她能感受到这些目光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压得她透不过气。
“这次的测验很特别,我会把你们一个个叫到印刷房,到那里把题目告诉你们。之后你们会得到一个糖果,然后就可以回家了。你们高不高兴?”
没有人回答,他们只是呆呆地笑着。
“罗勃,你第一个来。”
罗勃站起来,带着他一贯的笑。他皱皱鼻子,鼻孔张得大大地对着她。“是的,茜德妮小姐。”
茜德妮小姐拿起皮包,和罗勃一起走在空荡无人的走廊上,走过一间间关着门的教室。印刷房在长廊底部,比洗手间还要远。由于印刷房的机械太旧,噪音太大,因此
校方两年前在这个房间装上了隔音设备。
茜德妮小姐关上门,把门反锁。
“没有人能听见你了,”她掏出手枪,冷静地说:“听不见你的声音,也听不见这个声音。”
罗勃一脸无辜地笑着。“你最好想清楚,这里我们的同党太多了,多到你无法想象。”他伸出一只瘦小的手放在印刷机的纸匣上。“你还想再看我变脸吗?”
不待她开口,罗勃的脸就开始起了怪异变化,于是茜德妮小姐开枪了。只开一枪,射中他的头部。他往后倾倒,撞上印刷房的搁纸架,而后滑落在地板上,右眼上方被
轰出了一个黝黑的圆洞。
他看起来有些可怜。
茜德妮小姐呆站在那儿,喘着气,脸色发白。
地上的孩子一动也不动。
他是人类。
他是罗勃。
不!
这都是你的幻觉,爱蜜莉,都是幻觉。
不!不,不,不!
她回到教室,一个个把学童带到印刷房。她射杀了十二个孩子,如果克罗森太太没有来印刷房拿稿纸的话,她打算把孩子全部杀光。
克罗森太太张大了眼睛,一手捂住了嘴巴。她尖叫起来,而当茜德妮小姐走近她,把手搭在她肩上时,她叫得更大声了。“玛格丽特,这是我该做的,”她对惊声尖叫
的克罗森太太说:“这太可怕了,但必须这么做。他们全都是怪物。”
克罗森太太看着倒在印刷机旁孩童们血迹斑斑的尸体,仍继续尖叫着。第十三个被茜德妮小姐牵来的那个小女孩,也开始惊吓地哭出来:“哇呜……哇呜……哇哇哇…
…”
“变啊!”茜德妮小姐凶恶地说:“变给克罗森太太看,让她看看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女孩一点也不合作,光是嚎啕大哭。
“该死!快变身!”茜德妮小姐尖声吼着:“你这个肮脏贱货,地狱来的怪物,快变!该死,快变身啊!”她举起手枪。小女孩仍只是哭着,此时,克罗森太太像只动
作敏捷的猫,扑向茜德妮小姐。
没有审判。
地方报纸以头条新闻刊登了这个新闻,丧子的父母们情绪激动地咒骂茜德妮小姐,在一阵骚动过后,这个城市又回到往常的麻痹状态。茜德妮小姐被送进牢房,但没有
审判。州议会针对此事件,决议加强老师的资格审核,为哀悼被害学生,学校也暂时停课数周。茜德妮小姐被送进精神病院,接受各项测验,给予她最先进的药物治疗,每
天都得进行精神复健。一年后,在严格监控之下,茜德妮小姐才得以出院,但是仍得接受布迪·詹肯是他的名字,治疗精神病是他的游戏。
他抱着档案夹坐在玻璃墙前,注视着玻璃窗后装饰成育儿室的房间。在房间正对面的墙上,画有在月光下跳跃的乳牛和爬上时钟的老鼠。茜德妮小姐坐在轮椅上,手里
拿着一本故事书,在她的身旁,是一群流着口水、微笑着、智力有障碍的小孩。他们流着口水对她傻笑,以湿濡的手指触摸她。而在隔壁的房间,几个研究人员正聚精会神
地看着,防范她有任何攻击行为。
一开始,布迪认为她的反应很好。她大声读着故事书,抚摸一个小女孩的头,安慰一个被玩具绊倒的男孩。然而,她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皱起眉头,把视线移开那群
孩子。
“拜托,让我出去。”茜德妮小姐轻轻地说,一点也看不出异状。
于是,他们让她离开这里房间。布迪·詹肯看见这群孩子看着她离开,眼睛睁得大而空洞,却又有些深邃。一个孩子笑了,另一个孩子狡猾地把手指放在嘴上。两个小
女孩凑在一起,咯咯地笑着。
当天晚上,茜德妮小姐用碎玻璃割破喉咙自杀了。而后,布迪·詹肯便开始越来越注意这些孩子。
到最后,他几乎无法把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