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童魇
茜德妮是她的名字,教书则是她的游戏。
她是个矮小的女人,得垫高脚尖才能把字写到黑板顶端,而她现在就正这么做。在她身后的学童,没有人窃笑,没有人讲悄悄话,没有人低头偷吃手中的糖果。他们都
知道茜德妮小姐的本事。茜德妮小姐总是知道谁在教室后面偷吃口香糖,谁的口袋里有玩具枪,谁借故到洗手间去卖棒球明星卡而非上厕所。就像上帝一样,她总是知道一
切的把戏。
她正日渐衰老,在她的衣服底下,明显可见到背部支撑带的痕迹。她是个矮小、时常生病、眼细如丝的女人,但是他们都怕她。她的伶牙利齿是学校出了名的。她的眼
睛,当她注视一个窃笑或讲悄悄话的学生时,再大胆的人也会吓出尿来。
现在,她正在黑板上写着今天的造句练习。像这样每天例行的时刻,最能反映出她多年来教书事业的成功:她可以很有自信地转身背对学生。
“放假,”她说:“爱德华,请你用这个词造句。”
“我放假的时候去纽约市玩。”爱德华很谨慎地说。
“很好,爱德华。”她开始写下一个词。
当然,她有她的办法;她坚信,要成功压住小孩,就要从小事着眼。她在教室坚守这个原则,从来就没有失败过。
“珍妮,”她很快地说。
珍妮正低头偷看课外书,一脸做错事的表情。
“请把书收起来,”书收起来了;珍妮脸色发白,以憎恨的眼神看着茜德妮小姐的背。“下课后罚你留在位置上十五分钟。”
珍妮的嘴唇微微颤抖。“是的,茜德妮小姐。”
她还有另一个本事,就是善用她的眼镜片。整间教室的情况都能反映在她厚厚的镜片上,当学生在下面偷做坏事,她一眼就能从他们脸上害怕和罪恶的表情看出来。现
在,她又透过镜片,看到第一排的罗勃正皱着鼻子。她暂时不动声色,时候还没到。再给他一点绳子,罗勃就会把自己绞死。
“明天,”她咬字清晰地说:“罗勃,请你用这个词造句。”
罗勃蹙额沉思着。在九月末的阳光下,整间教室一片沉睡般死寂。门上的电子钟发出滴答声响,距离三点下课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让学生不致于昏睡的,全靠茜德妮
小姐的背。“我在等你造句,罗勃。”
“明天将有坏事发生。”罗勃说。这句话虽然没什么,但是有着训练有素的第七感的茜德妮小姐可不喜欢。罗勃造完句后,双手交叠在桌上,又皱起了奔子。他还微微
咧着嘴笑着。一时之间,茜德妮小姐觉得罗勃好像识破了她从镜片中看人的计略。
很好,非常好。
她开始写下一个词,不给罗勃任何评语,然而她的背却传达出不满的讯息。她眯起一只眼睛仔细看着镜片,心想罗勃很快就会伸出舌头,举起手张开五指在她背后做出
丑陋的鬼脸,到时就可以好好惩罚他。
镜片反映出的影子很小,如鬼魅般地扭曲。她一边在黑板上写字,一边用眼角余光注意镜片里的动态。
罗勃的影象变化了。
她瞄到一眼,瞥见罗勃的脸变得有点……有点不一样。
她猛然转身,脸色铁青,完全忘了自己的背痛。
罗勃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双手仍老老实实地放在桌上。他的卷发蓬乱地垂在背上,脸上毫无惧怕的表情。
“是我的幻觉吗?”她心里想。“因为我一直在等,所以事情没发生时,我的脑海才会出现幻觉,然而……”
“罗勃?”她语带威吓地说,想用凌厉的口气逼迫罗勃露出马脚。但是,这招并不管用。
“什么事,茜德妮小姐?”他的眼睛是深棕色,像极了一条缓慢流动的小溪底部泥土的颜色。
“没事。”
她回身面对黑板。教室里却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安静!”她吼了一声,然后又转身面向学生。“再有人说话,就全班留下来陪珍妮!”她的目光扫过全班,但多半直接看向罗勃。他一脸天真无瑕的表情,似乎说:
谁?我吗?不是我,茜德妮小姐。
她又转身回黑板,继续写字,不再看镜片了。她开始觉得下课前的这半个小时过得很慢,而这都是罗勃的表情造成的。
这个表情像在说:我们之间有秘密,对不对?
这个表情未曾离开她的脑海。它牢牢吸附在那儿,就像串烧牛肉时落在肉上的一点煤灰般——虽然只是一点点,但却让人感觉像整团的煤炭渣。
五点的时候,她一个人独自吃晚餐(水煮蛋加面包),脑海里仍想着这件事。她知道自己正逐渐老化,也能接受这个事实。她不愿像一些老师,到快退休的年龄仍在课
堂上大吼大叫。对她而言,她们就像不到输光不肯离开赌桌的赌徒。而她是不会输的,她永远是个赢家。
她低头看着盘中的水煮蛋。
她是吗?
她的脑海闪过她教的三年级班上的学生的脸孔,结果发现罗勃的脸在其中最为突出。
她站起来,扭开另一盏灯。
而后,在她快入睡前,罗勃的脸又浮现她眼前。他在黑暗中不怀好意地笑着,然后,脸孔开始起了变化……
但是,当她想看清他的脸时,黑暗却又覆盖掉了一切。
茜德妮小姐一夜没睡好,隔天的情绪变得更差了。她等着,希望有人说话、窃笑,或是传纸条。但是今天班上却十分安静,安静得有点异常。他们都冷冷地注视着她,
他们的目光,就像隐形的蚂蚁,爬满了她的身上。她几乎能感受到目光的重量。
“好了!”她严肃地对自己说:“瞧你现在的样子,就像刚从师专毕业的小女生!”
又是个漫长的一天,不过,她想至少在下课钟响前,她会过得比学生快活一些。孩童们已在门边排好队,男男女女以高矮排序,手牵着手。
“下课。”她说道,然后听着他们尖叫着冲出教室,奔进灿烂的阳光之中。
(当他动的时候,我到底看到的是什么?有东西鼓起来。有东西在发光。有东西在看着我,没错,看着我,还笑着,这根本不是孩子的脸。这张脸又老又邪恶,而且…
…)
“茜德妮小姐?”
她猛抬起头,一看到面前的人,便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这个人是汉宁先生。他一脸抱歉地笑着说:“不好意思,吓着你了。”
“没关系。”她说,尽量控制住心中的情绪。她到底在想什么?她到底是哪里出错?
“你能不能帮我检查一下女洗手间,看看还有没有卫生纸?”
“当然。”她站起来,双手背到腰后。汉宁先生同情地看着她。“省省吧。”她想着:“男人老了更好笑,到时你就知道了。”
她离开汉宁先生的视线,往楼下的女洗手间走去。几个抱着棒球用具的男孩唱着歌过来,一看到她便噤住声,像做了错事,飞快溜出门外。一到屋外,又开始大唱大叫
起来。
茜德妮小姐皱眉看着他们,觉得这些孩子今天有点不太对劲。不是较有礼貌——孩子绝不会花时间在礼貌上,也不会更尊敬师长;他们看起来有点虚伪,这是过去不曾
见过的。他们的脸上似乎有种成人才有的虚伪的笑,这是未曾见过的。他们的脸上带着一丝轻蔑,足以令人沮丧和紧张。他们好像……
戴上了面具?是这样吗?
她挥开思绪,迳往洗手间走去。这间厕所不大,呈L 型。进门的一端较长,排列着一间间的厕所,转过去的那端较短,洗手槽就安置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