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忠叹道:“原来江南如此人杰地灵。我这把老骨头若是能好起来,就亲自去江南看看。”
杨埙笑道:“孙老要是去,我一定亲自为您驾船做向导。就是我们那边湿气重,北方人到了那边,常常水土不服呢。”
忽有人拍门叫道:“杨匠官在里面吗?”
杨埙应了一声,又问道:“是谁找我?”对方应道:“小的是石大人胡同开茶铺的,昨日杨匠官交代的事,有消息了!”
杨埙大喜过望,忙亲自赶去开门,却是适才买过点心的点心铺老板及昨日饮过茶的茶铺老板,忙问道:“可是有人发现了歹人行踪?”
茶铺老板忙告道:“杨匠官交给小的两张画像,上面有一个人今早在北城出现过,有家卖饼的今日一大早见过他,还记下了他大致的住址。小的收到消息后,便立即按杨匠官吩咐赶去蒯府报信,但门仆说杨匠官去了锦衣卫官署。小的一路寻过来,幸好顺路向点心铺老板打听时,他告诉小的说杨匠官来了孙国丈家。”
点心铺老板道:“也幸亏杨匠官买点心时,小的多问了一句。”
杨埙道:“抱歉抱歉。这份恩情我记下了,二位和那位卖饼店家日后的漆活儿,我全包了。”问了卖饼店的具体地址,又打发走二人,这才回身。
他未及开言,孙忠已挥手道:“去忙你的吧,我早看出你心不在焉,是为了逗我老头子高兴才勉强留下的。”
杨埙忙道:“什么都瞒不过孙老。不过反正我就要搬过来住了,日后有的是时间。孙老先跟源公子好好喝上几杯,我忙完的话,晚上回来陪您宵夜。”
源西河有意起身相送,低声问道:“是蒯玉珠有消息了吗?”
杨埙道:“目下还不能确定,只是有人发现了歹人踪迹,我得立即赶过去。”
源西河道:“那好,杨匠官多加小心。”
朱骥既已中毒,杨埙不敢再以其名义调动锦衣卫,想了一想,便先往都察院而来。
明廷中央机构基本集中设置在大明门两侧。只有内阁和六科分位于皇城中午门东、西两边,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则在西单牌楼附近。
杨埙到都察院找到监察御史林鹗,请他带一队人马跟随自己去北城。
林鹗问道:“歹人出现在北城的消息可靠吗?”杨埙道:“绝对可靠。”
林鹗仍是不解,问道:“朱骥是锦衣卫指挥,又是玉珠亲眷,他怎么不亲自去?”
杨埙道:“他目前被别的事牵绊住,分不开身。”
林鹗遂不再多问,道:“那好,我这就去点兵。”
出来时,正好遇到监察御史钟同。杨埙已知钟氏冒死上书复储一事,招呼了一声:“钟御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朝对方拱了拱手,便与林鹗一道往北城而来。
到了饼铺附近,杨埙让林鹗部属先行散开,以免太过张扬,打草惊蛇。他自己先进来饼铺,报了姓名。店家忙迎上来,道:“正等着杨匠官您呢。”
亲自引了杨埙穿堂过巷,指着前面道:“那人走到中间的二条胡同,便转向东去了。小的跟过去时,已不见了他踪迹。料想是住在二条胡同东边一带。”
杨埙一见便傻了眼——这一带全是低廉租户房,院中院、院套院、院连院,密密麻麻住着几十户人家。要是展开搜查的话,得再多调几队人马,才能完全封锁住所有出口。
杨埙想了想,问道:“那人买了多少饼?”店家道:“六十个。”
杨埙道:“那么那一伙至少有十个人了。”店家忙告道:“大概有七八个人,都是壮汉,所以吃得多。”
杨埙奇道:“你怎么知道?”
店家道:“今日买饼的这个人,前日跟一群人一起进的胡同。小的本来也没留意,那边都是大杂院,人进人出没什么稀奇。但有两个人抬着一个长长的口袋,有点古怪,小的便多看了几眼。”
杨埙曾从锦衣卫官署顺手拿了张根据吴珊瑚描述画出的歹人头领络腮胡子的画像,忙取出来,问道:“那群人里面有没有这个人?”
店家摸了摸脑袋,道:“好像有。面目不记得了,但小的记得有个人有一脸胡子。”
杨埙心道:“既然络腮胡子也在那群人里面,那口袋中装的一定是玉珠。我料得果然不错,在金桂楼试图带走老太监阮浪的强盗,跟当街绑走玉珠的歹人,是同一伙人。”又问道:“可有办法具体寻到这些人住在哪里?”
店家道:“得等他们再来买饼了。杨匠官放心,这一带就小的这家烧饼铺最红火,对方一定还会再来的。”
杨埙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又着急赶去白塔寺索取解药,便叮嘱了店家一番。再出来寻到林鹗,告道:“虽然能基本断定玉珠就被关在东二条胡同某处,但这一带地形复杂,出入口极多,不能明目张胆地搜索,否则歹人极可能逃脱,也许还会危及玉珠生命。”
林鹗也道:“除非打探到歹人的具体藏身之处,才能动手。”又问道:“目下等于陷入僵局,下一步该怎么办?”
杨埙道:“烦请林御史先兼任巡城御史,假意带兵在这一带巡逻,等候店家消息。”
林鹗见杨埙牵马欲走,很是意外,问道:“杨匠官不留下吗?”
杨埙道:“我还有急事赶着去办。等忙完那件事,我会再来与林御史会合。”又颇觉担心,道:“林御史……”
林鹗正色道:“杨匠官放心,我知道事态严重,一定会小心行事。”
杨埙便骑马自往白塔寺赶来。到了寺门口翻身下马,到门前摊子边寻了几张纸,卷成书卷模样,拿在手中。他在白塔附近徘徊了两刻工夫,才有人过来搭讪道:“是锦衣卫朱骥派你来的吗?”
对方虽然用竹笠遮住了大半边脸,然看身高体形,并非杨埙曾经照过面的男女贼人。
杨埙道:“是。昨日是你用带毒袖箭射向朱骥的吗?解药呢?”
那人问道:“郑和宝图呢?”
杨埙一扬纸卷,道:“明人不做暗事,不瞒你说,我原以为郑和宝图在工部,但却不是,也不在兵部,目下还没有查到它在哪里。求你先给解药救人,再宽容些时日。”
对方冷笑道:“你倒是会打如意算盘。”
杨埙道:“朱骥死了,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目下我们尽力隐瞒他中毒之事,但一旦他死去,事情就大了。我虽然不知你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们要郑和宝图做什么,但实话告诉你,本朝根本没有人关心那劳什子下西洋宝图,所以一时才不知它被丢在了哪个角落。但若是朝廷知道你们意在郑和宝图,甚至不惜绑架兵部尚书于少保儿媳,再下毒加害于少保女婿,那么不值钱的宝图也立即变得金贵起来,朝廷会高度重视,将宝图藏入秘阁,那么你们就再也没有得到的希望。”
那人闻言沉吟不语,显然颇为心动。
杨埙又道:“况且就算替朱骥解了毒,玉珠不还在你们手中吗?你们仍然有筹码。”
对方道:“蒯玉珠只是后备计划,留着她还有大用。”顿了顿,又道:“你说的倒是不错,但空口无凭,总不能就凭几句话,就让我把解药给你。”
杨埙道:“你想要我答应什么?”对方道:“你能承诺什么?”
杨埙道:“我只是个漆匠,什么都承诺不了。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朱骥中毒及你们意在宝图这件事,我们这边一定不会张扬出去。这难道不是你目下最希望的吗?”
对方笑道:“你倒是个实在人。”想了想,道:“好,我先给你一颗药,你喂朱骥服下,三日内他自会醒来。但这颗药不是真正的解药,只能多延十日性命。十日后,你带着郑和宝图来这里,我再给你真正的解药。”
杨埙在日本待过几年,会说流利的日语,知道日本人说话不翘舌,语言都是平舌音。他与这人一番对话,对方虽会说流利的中文,但却语调甚平,听起来没有抑扬顿挫的音节,跟他以前见过的日本人说汉语一模一样,愈发肯定对方身份。心道:“我手上什么筹码都没有,要拿到解药根本不可能,先拖延十日也好,也许十日内能追查到这些日本人的栖身之处。”
于是点头应承道:“好。”接了解药,又有意问道:“玉珠还好吗?”
对方道:“她是人质,有什么好不好的?”不再理会,扬长去了。
杨埙还试图跟踪对方,刚一转身,便有一支袖箭不知从何方飞来,钉在脚边。他吓了一跳,担心那支小箭有毒,不敢用手去取,亦不敢任其留在原处,便用手中的纸包了箭杆,将其拔出。又见天色不早,便一路赶回蒯府。
来到蒯家附近的张大夫医铺时,杨埙见锦衣卫百户袁彬打扮成商贩模样,在医铺对面槐树下支了个水果摊子,便假意买水果,下马过去问道:“果子怎么卖?”
袁彬道:“三文钱,不收宝钞。”又低声告道:“今日张大夫称病歇业,人一直在家里。我派人手监视住了前、后门,目下还没有人出入。”
杨埙道:“这些人倒真沉得住气。”摇了摇头,骑马进来蒯府。
于康见杨埙带回了一颗不是解药的药,还有些担心,道:“那些人心机深远,这药该不会又是他们的诡计?”
杨埙道:“朱骥死了,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他们也知道一日之内根本不可能拿到宝图,所以早有准备。”将药用水喂朱骥吞服下去。
等了一会儿,朱骥身上黑纹慢慢淡去,于康这才略略放心。又听说已有卖饼店家发现歹人行踪,御史林鹗已带兵等候在附近,伺机围捕,一时等不及消息,竟与杨埙一道摸黑朝北城赶去。
到达北城时,烧饼铺已经打烊。杨埙拴好马,上前拍了几下门,叫道:“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买烧饼!”
门扇打开,开门的却是监察御史林鹗。杨埙忙与于康闪身而进。于康急切问道:“可有我妻子消息?”林鹗摇了摇头。
店家忙上前告道:“今日那人买走六十个烧饼后,再未出现过。”
于康不无担心地道:“林御史公然带兵到此,会不会被对方发现了?”
林鹗道:“杨匠官离开后,我立即分派便衣军士,守住了东二条胡同的出口,并未发现有多人同时离开,也没有见过携带长口袋的人。就算歹人有所警觉,玉珠娘子应该还留在这一带。”
杨埙道:“只能先设法打听到具体位置后再说。”
林鹗道:“我已经派了军士装扮成闲人,进去那一带打听,但没有发现。关键是那一带住得杂乱无章,住户互不认识,也无从打听。”
杨埙道:“这一藏身之处选得极佳,如果不是歹人极熟悉京师环境,便是有高人暗中指点。”
一时也无法可想,杨埙便让店家继续留意,又请林鹗留下便衣军士监视,自己与于康先行回去。
于康虽然不舍,然留下亦是无用,只得随杨埙离开。又问道:“杨匠官还是跟我回去蒯府吗?”
杨埙道:“不了。我连着两个晚上没有睡好觉,脑子像糊了漆,一团乱麻,想事想不清楚。我今晚得好好休息。于兄有事的话,便到孙国丈府上寻我。”
到孙忠宅邸附近时,正见到一名男子鬼鬼祟祟躲在石狮子后面,朝大门张望。杨埙远远看见,忙策马上前,正待喝问,对方却转身便走。
杨埙叫道:“什么人敢在孙国丈门前撒野?你再跑,我可要喊人了。”
这一带因极近皇城,巡防甚严,只要杨埙出声呼叫,瞬间便能惊动官兵。那人只得停下来,转身笑道:“我是宫中当差的,杨匠官不认得我吗?”
杨埙翻身下马,问道:“你认得我吗?我怎么瞧你面生得很?”
那人便出示腰牌,果然是宫里的太监,名叫李发。
杨埙问道:“这么晚了,李公公在这里做什么?”
李发笑道:“我只是路过,看到府里有灯,一时好奇,便想看看孙国丈在做什么。”
杨埙道:“路过?是回皇宫路过吗?那你怎么穿着一身便衣?”
李发无言以对,立时拉下脸,转身去了。
杨埙见对方前恭后倨,一时也想不通李发的目的,心道:“难道是皇帝听到风声,知道有人图谋营救南内太上皇,怀疑孙老参与其中,所以派了人暗中监视?”
想到明景帝的刻薄寡恩,不免很是忧心。他其实并不关心谁当皇帝,那是姓朱的家事,哥哥不比弟弟英明,弟弟也不比哥哥厚道,所谓万变不离其宗。但他喜爱孙忠这个童真有趣的老头儿,不希望他因皇室内部争斗而遭厄运。
孙府仆人听到动静,忙开门出来牵马。杨埙忙道:“那是蒯府的马,我临时借的,麻烦好好照料。”自进来寻孙忠。
孙忠刚服完药,浑身发热,索性踢了薄被,半倚在榻上散热。
杨埙进来笑道:“我回来啦。可有宵夜吃?”
孙忠气息不顺,咳嗽了两声,才招手叫过仆人,命道:“快去做宵夜。”
杨埙道:“别专门做啊,其实我也不饿,孙老想吃的话,我就陪您吃。”
孙忠道:“那就做几个下酒菜,将那大半坛女儿红重新取出来。”
杨埙道:“孙老身上不便,倒也罢了,怎么源公子酒量如此不济,那坛女儿红竟还剩下大半?”
孙忠道:“昨日你前脚刚走,源公子后脚就被人叫走了,说是皇帝明日在文渊阁有讲读,得预先拟定题目。”
杨埙笑道:“这个正常,衍圣公是朝廷门面,衍圣公的弟子也是皇家妆点。”
孙忠笑道:“你这个工部漆匠,还不是皇家妆点?”
杨埙闻言哈哈大笑,道:“还真是,不过妆点的地方不同罢了。”又道:“同是妆点,日后我得跟源公子多亲近亲近。”
说笑一番,杨埙问道:“金司礼今日来给孙老送过药,宫里可有再派人来?”
孙忠摇了摇头,道:“我叫金英转告太后,不必再为我的身子费心了。古语有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太后也算见识过大风大浪,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况且我一大把年纪,活也活够了。”
杨埙忙道:“孙老别这么说,我还指着您身子大好后下一趟江南,亲手抱抱我的一双儿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