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忠精神登时一振,道:“是了,为了这个,我也得快些好起来。”见仆人端酒菜进来,又习惯性地命道:“去对面看看源公子有没有空……”忽想到源西河得参加文渊阁讲读,便摆手道:“算了,他明日要进宫,大概早已睡下了。”
杨埙劝道:“孙老刚服过药,不宜饮酒,我陪您吃两筷子菜,早些歇息。这酒留着您身子好了再喝,如何?”
孙忠应了。他本来不肯进食,此刻心情大好,胃口也好了起来,竟与杨埙将四盘酒菜一扫而光,这才各自歇息。
次日醒来时,日头已升得老高。杨埙从衣箱中匆忙寻了一身干净衣衫换上,出门时却不见孙忠。
仆人告道:“孙国丈遵照大夫嘱咐,去御河边散步了,人还未回来。”
杨埙道:“我今日要出门办事,晚上也不一定会回来,请孙老不必等我。”
仆人应了一声,忙赶去牵马。
路过衍圣公府时,正好见到源西河出来。杨埙打了声招呼,问道:“源公子不是要进宫吗?”
源西河道:“本来是的。不过一早宫里有太监来,说是皇帝身体有恙,不能起身……”
杨埙大吃一惊,忙翻身下马,追问道:“皇帝染恙起不了身了吗?”
源西河忙道:“不是杨匠官想的那样。是……哎,是皇帝昨晚临幸了数名妃子,疲累异常。一时起不了身。听说本来皇帝今日连早朝都不想上的,但后来还是勉强去了。文渊阁讲读一事,自然取消了。”
杨埙这才舒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
源西河狐疑问道:“杨匠官本来在担心什么?”杨埙道:“没什么。”
源西河道:“可有找到蒯玉珠?”
杨埙道:“没有。”甚是沮丧,连连摇头道:“诸事不顺,诸事不顺。”
忽想到之前与那算命瞎子仝寅交谈时,对方断言自己返京后将会诸事不顺,且有一厄,心念一动,忙拱手道:“我该去工部办事了。源公子,回见吧。”
源西河问道:“杨匠官搬到国丈府了吗?”杨埙道:“是啊。”
源西河道:“那个……嗯,我留意到最近总有陌生人在孙国丈家附近转悠,怀疑有人在暗中监视孙国丈。”
杨埙道:“昨晚我也发现了。”顿了顿,又问道:“源公子,你算是局外人,旁观者清,你认为会是什么人所为?”
源西河微一踌躇,即道:“杨匠官是孙国丈信任的人,也就是我源西河信任的人。既然杨匠官直言询问,我便实话实说了。”举手朝西面皇宫指了指,道:“除了紫禁城中的那一位,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要监视孙国丈。”微微叹息,显然也为孙氏颇为不平。
杨埙摇了摇头,道:“我不在的时候,还请源公子多多照顾孙老。”
源西河道:“那是自然。”
杨埙遂先往工部而来,找到当值官吏赵丝路,问及公事。赵丝路道:“本来上头催得极紧,要在一个月之内将太庙内外粉上新漆,但昨日不知为何又叫停了。”
他与杨埙相熟,见左右无人,便低声告道:“听说跟钟同钟御史上书有关。”
杨埙哑然失笑道:“这两者能有什么关系?八竿子也打不着。”
赵丝路道:“钟御史上书请立太上皇之子为太子,皇帝当然不高兴,所以对一切跟太上皇沾边的都抵触。太庙刚好在南内边上……”
杨埙半信半疑,问道:“当真是这样吗?”
赵丝路道:“我也是听人议论的。总之,杨匠官现下清闲了,这岂不是一件好事?”
杨埙摇头道:“这可未必是好事,我怎么觉得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辞出工部,杨埙先赶来蒯府。朱骥仍未醒来,但身上黑纹却淡得多了。又赶去张大夫医铺,锦衣卫百户袁彬仍在原处监视,告知张大夫的妻儿今早回来了。
杨埙大吃一惊,忙进来医铺,径直问张大夫道:“是不是有人捉了你妻儿,要挟你给蒯老爷子带口信?”
张大夫“啊”了一声,骇异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杨埙道:“玉珠被歹人绑架,锦衣卫派了人严密监视蒯府四周以及进出过蒯府的人,张大夫进出两趟,当然也在监视之列。”
张大夫不得不点头承认,又哭丧着脸道:“不过我也是被逼无奈……”
杨埙道:“我不关心这个。你可有见过对方的脸?对方是如何找到你的?”
张大夫道:“当晚蒯府仆人来请我去给蒯匠官治病,我出去时家里都还是好好的,回来时妻儿就不见了。只有一封信留在桌子上,说是我妻儿在他手中,让我次日正午后到蒯家传话,只准告诉蒯匠官一个人。要传的话,都已经写到了纸上,我没有见过对方人。”
杨埙道:“对方没有再找过你吗?”
张大夫道:“没有。我急得不得了,连医铺都关了,专门等候对方再来找我,可始终没有人来。幸好今早我妻儿自行回来了。”
他亦是大惑不解,又道:“对方在信上说得明明白白,让我两日后去找蒯匠官取什么东西。前日说的两日后,算起来应该是明日,我人还未去过蒯府,自然也没有拿到东西。却不知他们为何提前放了我妻儿?”
杨埙道:“那封信呢?给我看看。”张大夫道:“烧了。信上写得明明白白,看过后就要烧掉,不然我就再也见不到我妻儿了。”
杨埙心道:“这些歹人做事还真是滴水不漏。可他们未再与张大夫联络,又为何放了他妻儿回来?”忙让张大夫叫妻子出来,问道:“你和孩子被歹人绑走,可有见到对方面孔?”
张妻摇头道:“没有。相公前脚出去,便有人敲门。奴家以为是相公落了东西,赶去开门时,便被来人当头一棒打晕了。再醒来时,手脚被绑住,口中塞了布团,眼睛上也蒙了黑布,看不清周围。孩儿还小,就算看见了什么,也记不住。”
杨埙见那孩子才三四岁,站在门边,一边咬着手指,一边怯生生地望着自己,只好算了。又问道:“那你被关在什么地方?嗯,你双眼虽被蒙住,但总有感觉,比如那地方有没有特别的气味等。”
张妻道:“这个我记得。”
杨埙本来也没有抱多大期望,不过随口一问,闻言大喜过望,忙问道:“是不是有烧饼的香气?又或者有没有别的女子跟你关在一处,你闻得见她身上的气息?”
张妻道:“没有啊。奴家被关在一辆马车上。后来奴家感觉到身边还有一个人,摸索过去,原来是我孩儿。”
杨埙道:“马车?什么马车?”张妻道:“奴家也不知道。原先奴家也不知道被关在马车上,只觉得那地方狭小,稍微动上一动,便会摇晃,但又不是十分厉害。后来有人上来,解开奴家手脚上的绑绳,将我带下去,我才知道那是一辆马车。”
杨埙道:“那么你可有见到赶马车的人?”
张妻道:“对方未取下奴家眼睛上的黑布,还告诉奴家说,等听不到马车声音了才准取下黑布。奴家害怕极了,又怕他伤害我孩儿,不敢不听。所幸马车离开后,我取下眼布,发现孩儿就在身边。奴家又高兴又恐慌,又怕相公担心,就赶快归家了。”
杨埙道:“听娘子描述,你被关在马车上时,车子一直没有挪动过地方,是吧?那你获释具体是在什么位置?”
张妻答道:“就在前面苏州胡同口。”
杨埙心道:“原来不光有锦衣卫在监视蒯府,歹人也派了人在附近监视,而且张大夫妻儿就被关在监视者乘坐的马车上。”
不由对歹人胆量极为佩服。但仍想不明白歹人既要张大夫再去找蒯祥索取图纸,为何东西没有拿到,便提前释放了张氏妻儿。
出来医铺,锦衣卫百户袁彬迎上来道:“杨匠官可有打探到什么?”
杨埙知道锦衣卫手段狠虐,若是知道歹人找上过张大夫,必定将其全家当作重要证人投入监狱,目下几件案子千头万绪,均没有实质性进展,实在没有必要再多破坏这家人的生活,便道:“没他们事了,袁百户可以将手下撤回去。”
袁彬迟疑道:“就这样撤了吗?要不要先问问朱指挥的意思。”
杨埙道:“先撤了吧。朱骥中了毒,人在蒯府中。你先不要声张,我带你去看他。”
袁彬大吃一惊,忙命手下先回官署,跟杨埙进来蒯府探视朱骥。
于康忙迎上来告道:“朱骥和杨匠官带回来的两支袖箭,我拿去兵部找精通兵器的官吏看了,说是没见过这种工艺的小箭,应该不是我大明所造。我想到杨匠官推测对方可能是日本人,便问他那里有没有日本的贡刀。正好朝廷将上次日本使团进贡的一批刀具发下兵部作参照,拿出来比照一看,还真是同一种钢质、同一种工艺。只不过倭刀是钢刃本色,袖箭刷了黑漆而已。”
杨埙笑道:“那不是黑漆,应该是锻造时加入了某种矿石,袖箭自然变成了黑色。现下于康兄总该相信那些人是东瀛日本人的推测了吧?”
于康点了点头,道:“那现下该怎么办?虽然是守株待兔,但玉珠那件案子总算是有了眉目。我们该如何找到这些日本人?”
杨埙沉吟道:“这些人在北京多年,均能讲流利的汉语,相貌也与汉人无甚分别,要找出他们,怕是极难。”
于康道:“若是容易的话,那对露过相的男女贼人早该被捉住了。也是奇怪,他们如果一直留在京师的话,怎么会从来没有被人认出来呢?”
杨埙道:“这只能说明他二人藏身在一个与外世基本隔绝、从来没有人想到的地方。”
于康道:“那是什么地方?”
杨埙道:“我一时也想不到。哎,目下也没有好的法子,尤其我跟于康兄均不是官府中人,我虽在工部任职,其实只是个漆匠,不能公然调动官府人力物力。这样吧,还是等朱骥醒了再说。”
正好袁彬探完朱骥,出来问道:“是谁将朱指挥害成这样?”
杨埙不便提及日本人,便道:“是绑架了玉珠的歹人。朱骥收到他们的信,如约去谈判,却被对方暗中下了毒。”
袁彬发怒道:“又是他们!先是绑架蒯小娘子,接着又毒害朱指挥,分明是针对于少保。”忽想到什么,竟就此丢下于康、杨埙,转身便走。
杨埙叫道:“袁百户,你去哪里?”袁彬道:“杨铭曾说发现了线索,我这就去找他。”急急去了。
杨埙不明所以,又将张大夫之事告知于康。
于康狐疑道:“那张大夫被要挟作为信使及中间人,按约定,他明日才来蒯府取图纸,歹人提前释放他妻儿,再无制衡他的筹码。目的尚未达到,便预先释放人质,却是为什么?”
杨埙道:“我本来也想不明白这一点,但适才袁彬的激愤之语倒是提醒了我。先不谈日本人横插进来毒害朱骥这件事,会不会玉珠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张大夫妻儿既被释放,就表明歹人并不指望他来蒯府取图。目下蒯府仍在锦衣卫监视中,歹人又被发现藏身在北城,再找到合适人选进入蒯府,怕是难上加难。也许根本没有什么人意图营救南内太上皇,这起案子从一开始便只是个圈套。
于康失声道:“杨匠官是说,这是有人设下圈套,刻意陷害我义父?”
杨埙道:“不,不是。如果歹人绑架玉珠为取得南内图纸这件事泄露出去,无论于少保什么态度,儿媳牵涉宫廷政变,均会引起皇帝猜疑。但关键是,当今皇帝早已经不再像登基时那般信任于少保,不然于少保早就以兵部尚书之职入内阁为大学士了。我说的圈套,指的是针对南内太上皇。”
于康仍是不解,道:“太上皇被囚禁在南内,完全失去了行动自由,还需要什么圈套?”
杨埙道:“太上皇只是被囚禁在南内,人并没有死。尤其太上皇有好几个儿子,其中一个还是前太子,这对没有子嗣的当今皇帝而言,算是重大威胁。但当今皇帝囚兄废侄,已极不得人心,惹人非议,他不是不明白这一点,所以也不敢贸然加害兄长。但如果有人意图拥护太上皇复位,这便是谋逆大案。当今皇帝便能以此罪名诛杀太上皇。”
于康骇然张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杨埙道:“可能我是有点异想天开,但只有作此假设,才能解释内宫太监在暗中监视孙国丈一事。”
于康愈发吃惊,道:“当今皇帝派了人监视孙国丈?”
杨埙点了点头,道:“不但住在对面衍圣公府的源西河留意到了,我昨晚还当场撞见过。”
于康道:“那玉珠……”
杨埙道:“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玉珠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我猜这件事应该策划了许久,只是不巧赶上了监察御史钟同上书复立太上皇之子为太子,局势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现在也不是铲除太上皇的好时机。”
于康却仍然难以置信,道:“就算皇帝不顾人伦,想害太上皇,但这圈子未免绕得太大了吧?”
杨埙道:“那么于兄怎么解释张大夫妻儿被释一事?”
于康道:“也许歹人已经从某种渠道,打听到玉珠祖父受到刺激,失去了记忆,张大夫就算来了,也取不到图纸,所以干脆将人放了,免得节外生枝。”顿了顿,又道:“杨匠官让玉珠祖父装糊涂装失忆,我是极佩服这个点子的,真的没有比这更好的应对方法了。”
杨埙道:“呀,还真是有这个可能。”抬脚便往外走去。
于康问道:“杨匠官去哪里?”
杨埙道:“去找个聪明人聊聊。”
杨埙径直来到东城武清侯石亨府邸,请门仆找仝寅出来。
门仆道:“仝先生刚刚应朋友之约出去吃午饭了。”
杨埙道:“那他去了哪里吃饭?”门仆道:“说是要去东四,具体哪家酒楼不晓得。”杨埙笑道:“我晓得。”
赶来金桂楼,果见仝寅坐在角落一桌。同桌的朋友,却是教坊司名妓李惜儿。
杨埙径直走过去,不客气地坐下来,笑道:“惜儿,几年不见,你人可是大大变样了。布衣素裙,已是如此明艳动人,真不敢想象你一旦打扮起来,是何等倾倒众生的景象。”
李惜儿道:“杨匠官,几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油嘴滑舌,整日无所事事,游来荡去。”
杨埙道:“哎,你救过我的命,我可是一直心存感激。苏台还特意为你做了一柄骨扇,等我行囊收拾好,再拿去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