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严不得住,羽书催入京城去。

朝廷受赏却还家,父子夫妻保相聚。

人生从军无奈何,岁岁防边辛苦多。

不须更奏胡笳曲,请君听我入塞歌。

表示战争是不得已之举,希望从此边境无事、和平永在。

北京保卫战从根本上扭转了敌强我弱的形势,军民人心振奋,天下安定。更重要的是,也先的重大失败重新引发了蒙古内部的纷争与内讧,瓦剌部从此开始衰落。对于明朝来说,空前的危机终于过去了。对也先来说,则标志着末日的开始。

只此一战,于谦名满天下,他处危不惊、指挥若定的气度才能,成就了盖世英名。

瓦剌军败退之后,北京城大街小巷都张灯结彩,人们敲锣打鼓,兴高采烈地欢庆胜利。明景帝朱祁钰也在皇宫中设宴庆功,论功行赏。于谦以首功加“三孤”之一的“少保”衔,总督军务。

于谦固辞道:“如今国家多难,近郊多垒,强敌虽退,疮痍未复,做臣子的实在觉得惭愧,怎能居功受赏?”朱祁钰不许于谦辞让,他才再拜受赏。

武臣则以石亨为首功,之前他已经被封为武清伯,此时晋升为武清侯。石亨的侄子石彪也因功由指挥同知升为都指挥佥事。石亨得以封侯,可以说既有他本人的才干,也有于谦大力提拔的因素,否则,他至今仍然在诏狱戴罪,哪里谈得上建功立业?

北京保卫战之后,于谦名震天下,宠遇无比。甚至有人因此担心于谦权柄过重,司礼监宦官兴安听了后怒气冲冲地说:“为国分忧如于公者,宁有二人!”

意思是,于谦日夜为国家分忧,不要钱财,不要官爵,不问家计,朝廷正要用这样的人,你要是有意见,可以去找一个人来替代于谦。于是,“众皆默然”。

力退强敌后,北京的局面并没有就此稳定下来。由于京师秩序相对混乱,未能完全回归正轨,盗贼趁机而起,放火抢劫者时而有之。且各种谣言满天飞,最流行的一种是:新皇帝朱祁钰并不是宣宗皇帝的亲生儿子,而是汉王朱高煦的儿子。理由是,其母吴太后曾是汉王朱高煦侍妾,而朱祁钰又与朱高煦容貌甚像。

流言传入宫中后,朱祁钰既慌且怒,忙命人公开张榜澄清,称自己出生在宣德三年(1428年),而汉王朱高煦早在宣德元年(1426年)便已因造反而被讨平。

然皇帝的反应并没有平息谣言,反而促使其传播得更快,且衍生出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来——

据说明成祖朱棣病危前,决意听从内心深处的召唤,改立次子汉王朱高煦为储君。但尚未来得及拟写诏书,朱棣便撒手西去。跟在皇帝身边的内阁大学士杨荣支持太子朱高炽即位,遂没有遵从成祖皇帝的遗愿,而秘不发丧,精心安排,促使朱高炽顺利当上皇帝。朱高煦得知父皇死讯时,朱高炽已经是君临天下的仁宗皇帝了。朱高煦心中不甘,遂于宣德一朝谋反,却被明宣宗朱瞻基亲自平定,最后更是被侄子烧成了焦炭[10]。其宠爱的侍妾吴氏亦被朱瞻基霸占,生下了儿子朱祁钰,即为当今大明王朝的新皇帝。因而这是上天的巧妙安排,朱高煦本该成为皇帝,又遭焚身绝嗣之祸,苍天为此鸣不平,于是借其侍妾吴氏所生之子朱祁钰来夺回皇位。尽管这个“子”是宣宗皇帝朱瞻基的骨血,但上天依旧借他之手,为朱高煦出了一口恶气,且将再度炮制骨肉相残的惨剧。

关于骨肉相残惨剧一说,并不是指英宗朱祁镇归国有期、其人回到京城后会为弟弟所杀,而是指当今皇帝朱祁钰一定会对现任太子朱见深下毒手,改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这一版本的故事类似宋太祖赵匡胤借金国金太宗报复夺位[11]一说,且宋徽宗、宋钦宗被金人俘虏,明英宗亦是做了瓦剌的俘囚,两者确实有极多相似之处。一时广为流传,甚至到了街谈巷议、人尽皆知的地步。

对民间风向极为关注的新皇帝朱祁钰当然也听到了这个有头有尾的故事,不由得脸色如土。他可以用记载详细出生日期的皇族玉牒来反驳他并非明宣宗亲子一说,却无法驳斥新版本的故事——

当日跟随成祖皇帝朱棣出征塞外的心腹,包括内阁大学士杨荣等人均已过世,无人能够证明成祖是否真的打算将皇位传给次子汉王朱高煦。而明景帝生母吴太后曾是朱高煦侍妾一事,更是铁一般的事实,正因为她有此身份,明宣宗朱瞻基才不得不将她金屋藏娇在宫外,不敢收入宫中。若不是吴氏命好生下了儿子朱祁钰,母凭子贵,只怕始终是个无名无分的侍妾。

朱祁钰因此而坐卧不宁,一度想要责成锦衣卫追查流言根源。还是礼部尚书胡濙劝谏道:“京师是龙蛇混杂之地,自古以来是非极多。无穷尘土无聊事,不得清言解不休。陛下是万乘之躯,何必为了那些匪夷所思的闲言碎语而自扰?不如随它去吧,越是追查,反而越显得心虚。”

朱祁钰新即帝位,根基尚不稳固,十分尊重重臣的意见,这才勉强作罢。

世上沄沄,有心者有所累,无心者无所谓。烽火硝烟虽然已经散去,但对于那些战死的大臣及将士的家眷而言,还要继续承担失去亲人的伤痛。

蒙古族女郎吴珊瑚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伯父和父亲,长兄吴瑾亦落入虏手,当了俘囚。活泼俏丽的她变得沉默寡言,形容消瘦,与往日判若两人。

制扇女匠人蒋苏台的情况比吴珊瑚稍好。她兄长蒋鸣军本是神机营小校,因受伤未能跟随英宗皇帝出征,侥幸逃脱了土木堡之变,却又积极参加了北京保卫战,不幸腰间中了流矢,成了残废,一日三餐、吃喝拉撒都得靠妹妹照顾。

蒋鸣军脾气本不大好,眼见自己成了废人,别说再回到军营,就连是否能再起身行走都是个问题,心性愈发暴躁。蒋苏台为此没少受兄长的恶声恶气。

这一日,杨埙提着前门致美斋买来的糕点到蒋骨扇铺探访,却被蒋鸣军一顿莫名臭骂,还将糕点也扔了出去,撒了满地。

杨埙大怒。他虽然只是个漆匠,却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人,凭借出色手艺扬名海内外,一样能笑傲王侯。坦白讲,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蒋鸣军,明明是匠户出身,有一手祖传好手艺,却嫌弃匠户身份卑微,不惜放弃制扇天赋,走野路子加入京营。世人可以看轻匠户,但凭什么自己看轻自己?

他好心来探望蒋鸣军,不过是看蒋苏台的面子,却被蒋氏劈头痛骂,说什么一个臭漆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蒋苏台是天鹅,他可不是什么癞蛤蟆。

蒋苏台见杨埙脸色发青,知道情郎要发火,忙连使眼色。杨埙却已是忍无可忍,指着蒋鸣军鼻子骂道:“你小子轻视匠户,千方百计地加入京营,花光了你妹妹的积蓄,终于买到个神机营小校的身份,由蒋工匠变成了蒋校官,自以为荣耀无比。你在战阵中对敌受伤,对于这一点,我很敬重,但这也是你的职责所在。你既已是京营将校,吃着朝廷禄米,不该为国为民出力吗?受伤成了残废,是你的不幸,但作为军人,你应该早有心理准备,没什么可抱怨的。你残废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苏台造成的。你成天发脾气,怨天尤人,怪这怪那,算什么?我看实在要怪的话,只能怪你自己。问问你自己,你为什么要加入京营?从你穿上戎服的那一天起,是不是该做好为国受伤流血甚至战死的准备?还是你只想着凭京营那身狗皮耀武扬威,显示你蒋鸣军与众不同,终于不再是匠户身份?”

蒋鸣军胸无点墨,面对杨埙一连串诘问,竟无语反驳。他愣了好大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道:“你……你这辈子休想娶我妹妹。”

杨埙冷笑一声,预备再反驳一番,但转头见到蒋苏台充盈泪水的双眼,心瞬间软了,却是不便再继续留下,便哼了一声,拂袖而出。

蒋苏台叫了一声“杨大哥”,还待追出。蒋鸣军怒道:“不准追,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还有,以后不准你再见她。”

杨埙出来时,正好遇到一位翩翩公子进来,却是之前曾来扇铺定做扇子的郭信,手里居然也提着果品糕点,明显是来探访的。

这已经是杨埙第四次在这里遇到郭信。似乎这位郭公子对蒋苏台亦颇有意,所以才总往这里跑。然杨埙从来没有多问过,除了对蒋苏台甚有信心外,他也不希望自己再耽误她,如果能遇到她真心喜欢、又令她兄长蒋鸣军满意的男子,那是再好不过。既然爱她,就要为她考虑,女子的青春年华可是耽误不起。

郭信早已熟门熟路,主动招呼道:“杨匠官,你也来了?”

杨埙只“嗯”了一声,便匆匆夺门而出。走出一段,忍不住回过头去,却看到蒋苏台已迎了出来,正与郭信交谈甚欢,不知为何,心里竟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嫉妒酸楚来。

一时颇为惆怅,他心底里自然是希望蒋苏台过得好的,但真的看到她对其他男子笑语晏晏时,心中又不大舒服。这,大概是人自私的天性吧。

不知不觉走到教坊司附近,忽见已升任锦衣卫指挥佥事的朱骥正站在街口槐树边,盯着教坊司门口——曾名动京华的教坊司名妓蒋琼琼正在与一名高大帅气的男子交谈。那男子赫然便是曾在国丈孙忠府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衍圣公弟子源西河。

杨埙走过去,轻拍了朱骥一下,笑道:“朱指挥在做什么?而今你已是锦衣卫代理长官,竟然还在亲自做监视疑犯的勾当吗?”

当日英宗皇帝朱祁镇决定御驾亲征,除了京营精锐外,锦衣卫也在扈从之列。指挥佥事王林选取精兵强将,跟随明英宗出征,朱骥部属亦被选中,但朱骥本人却被留下,协助指挥马顺留守官署。然之后土木堡之变,王林等人尽殁于战阵,尸骨无存。指挥马顺等靠依附大宦官王振者的下场则比王林还要凄惨,要么被群臣在殿上活活打死,要么被新皇帝明景帝朱祁钰下令抄家处斩。锦衣卫一时群龙无首。朱祁钰便破格擢升千户朱骥为指挥佥事,令其暂时代管锦衣卫事务。

朱骥自知年轻识浅,不足当大任,之所以为新皇帝瞩目,完全是因为岳父于谦新任兵部尚书,又以“社稷为重,君为轻”力主立朱祁钰为帝,得到景帝的倾心信任,由此才恩及自己。然朱骥几次上书请辞,朱祁钰均不允准。

朱骥又去向岳父求教。于谦操劳国事,千头万绪,无暇他顾,只道:“恶战在即,大局为重,一切等危机过后再说。”

言外之意,无非是让女婿先代管锦衣卫,等到朝廷寻到合适长官人选再说。朱骥也只得勉为其难。他执掌锦衣卫后,亦不敢有什么大的作为,只优待抚恤战殁的锦衣卫将士,又因将校多死于土木堡,官署人手奇缺,不得不花大量时间到军营选补人丁。

朱骥正全神贯注地凝视前面,忽被杨埙自背后一拍,吓了一跳,忙道:“我其实是因为惜儿来找琼娘的,但见到她和那位源公子交谈甚欢,便一时没有过去。原想等他二人谈完再说,这不杨匠官你就来了。”

杨埙笑道:“看他二人模样,似乎聊得极为投机,应该还有许多话要说呢。朱指挥日理万机,等得及吗?”

朱骥不理会对方玩笑,摇头道:“算了,反正我也只是想问问惜儿的情况,没什么要紧事。”

“惜儿”即是李惜儿,是前锦衣卫校尉王永心外甥女,一直养育在王家。王永心因张榜揭露大宦官王振罪恶被杀后,李惜儿亦被没入官中,发配到教坊司。亏得朱骥暗中托付蒋琼琼营救,才勉强做了舞姬,未至沦为娼妓。

杨埙奇道:“朱指挥人都已经到了教坊司,不会直接去找李惜儿吗?”

朱骥摇头道:“自从上次我将惜儿强行送回教坊司后,她便再也不肯见我了。”

杨埙道:“要她回心转意又有何难?而今王振一党已经身败名裂,只要朱指挥能出面为王永心平反,李惜儿也会被开释,朱指挥大大有恩于王氏家族,李惜儿还会不见你吗?”

朱骥道:“这件事,我不是没有想过,极难。之前王永心是经过三法司正式审判后才被定罪判刑,且由皇帝钦命处死,甚至未经三复奏程序。刑科第一遍上奏请旨时,皇帝便立即批示执行。钦定要案,没有皇帝谕旨,照例是不能重开的。”

杨埙道:“我明白了,这算是之前太上皇亲自审定的铁案,而今新皇帝又指望不上。”

朱骥道:“我曾趁当值宫中时,私下向新皇帝提过,他只是漠然看了我一眼,便起身走入内宫。司礼太监金英还训斥我不懂事,新皇帝是从兄长手中继承大宝,怎么可能刚一登位,就去推翻皇兄钦定的旧案?将我骂了出来。”

杨埙道:“我瞧李惜儿个性为人,是个极有主意的女子,又有勇气,应该不会甘心在教坊司当一辈子舞姬。”

朱骥道:“惜儿就是太有主意,我才格外担心。”

杨埙叹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一切皆有定数。李惜儿自有她的命运,朱指挥也不必太劳神了。”

朱骥见蒋琼琼已引着源西河入了教坊司,摇了摇头,道:“我们走吧。”

杨埙奇道:“我们?去哪里?”朱骥答道:“去胡尚书府上。他前几日派人到锦衣卫官署找我,让我叫上杨匠官,找个时间去他府上做客。我因为忙,一直没顾得上,正好今日不当值,又遇到了杨匠官,相请不如偶遇,干脆就趁这个机会吧。”

杨埙道:“你我上次到胡府,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调查杨行祥案,结果在胡尚书那里碰了个软钉子。怎么他忽然又主动相邀,可是想提供那起旧案的线索?”

朱骥道:“我猜应该如此。胡尚书年事已高,近来一直深居简出,连皇帝都免了他朝参。他从不多事,突然派人相邀你我二人,一定是事关杨行祥一案。”

那么问题就来了。钦命重犯杨行祥“自杀”当日,礼部尚书胡濙亦被人绑走,回来后,他自己绝口不提,旁人不明就里,这件事本就这么算了。后来司礼监大宦官金英泄露了禁中秘密,称锦衣卫长官王林欲将杨行祥之死归咎于朱骥。朱骥一时惊惧,担心祸及家人,不得不自行调查杨行祥一案,想弄清楚内中是否有猫腻。不想当值狱卒韩函失踪已久,验尸仵作伍汉又被人抢先一步杀死,线索尽断。

杨埙认定杨行祥一案与礼部尚书胡濙失踪大半日之事必有关联。朱骥不得已,便来找胡濙询问究竟。胡濙大打太极,始终不肯透露半点风声,只叫朱骥不必再管,称锦衣卫长官王林想借杨行祥陷害朱骥一事,难以得逞。

朱骥心中仍然忐忑不安,既不敢找岳父商议,也不能告诉妻子,只好求教于漆匠杨埙。杨埙相信胡濙的判断,只要朱骥不再声张,就不会有事,但由此愈发认定是英宗皇帝朱祁镇派人杀了杨行祥。皇帝既是幕后主使,相关人等又被灭口,当然是越少人提及越好。不知真相的王林试图借机扳倒朱骥,只能自讨没趣,最终不了了之。胡濙一定早知道这一点,所以才甚有把握。

然不日便有土木堡之变一事,英宗朱祁镇被俘虏,王振、王林叔侄尽死于乱军之中,针对朱骥的危机彻底瓦解,杨行祥一案自此烟消云散。

但老尚书胡濙为何又突然找上朱骥和杨埙呢?莫非他认为大明已换了新皇帝,英宗皇帝归国无期,是时候说出真相了?

朱、杨二人心头疑云甚重,便联袂往西,打算赶去胡府问个究竟。刚拐上东大街,便遇到了朱骥内兄于康及国子监监生丘濬。

于康叫道:“妹夫,我刚去锦衣卫官署找你,你人不在,幸好在这里遇到你。”

朱骥道:“阿兄找我,可是有什么急事?”

于康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

朱骥问道:“这是什么?”于康道:“这是我清理打扫后巷时捡到的。我看它团作一团,滚在墙根角落下,似是被昨晚大风吹来的,一时好奇,便打开看了。觉得上面的图案有些怪异,刚好丘兄来找于冕,我便给他看了。”

丘濬与于冕同是国子监监生,交情甚好。今日二人本约好一起到书铺购书,丘濬如约而来时,不巧于冕被新任国子监祭酒萧镃叫去家中了。

杨埙伸头一看,那皱纸上用黑墨画着一个大方框,中间有十数个篆体字,不大清晰,似是印章之类,不禁摇头笑道:“这一定是哪家裱褙铺在试刻印章,不过谁会用这么大的印啊。”

丘濬道:“这十六字是:‘天命明德,表正万方,精一执中,宇宙永昌。’”

杨埙笑道:“天命明德,表正万方……”他开始还笑嘻嘻的,忽然敛色呆住,失声道,“天命明德?这……这是……”

丘濬左右看了一眼,见近旁无人,这才低声道:“这就是昔日建文皇帝所用凝命宝的玺文。”

朱骥大吃一惊,问道:“那这纸上的印章……”

丘濬道:“我没见过以建文皇帝名义发布的诏书,但从形制来看,这应该就是建文帝的凝命宝。只是墨色是黑的,不是常规的朱色。”

朱骥和杨埙正要因为杨行祥,也就是建文帝一案赶去礼部尚书胡濙府上,忽然又冒出了凝命宝图样来,也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二人惊疑交加,不由得面面相觑。

于康刻意压低了声音,道:“近来坊间关于新皇帝的流言颇多。甚至有人说大明之所以灾难连连,是因为皇位本不该归成祖文皇帝这一系所有,要想消弭祸患,就要还政给建文帝后裔。我和丘兄都觉得不是巧合,但又不好张扬,所以只好来找你商议。”

京师近来关于朱氏皇帝的流言确实特别多。除了汉王朱高煦借爱妾吴氏所生之子朱祁钰复仇夺位外,还有人提及明成祖朱棣客死塞外,明仁宗朱高炽神秘暴毙,明宣宗朱瞻基壮年而卒,明英宗朱祁镇被蒙古瓦剌俘虏,这一连串灾祸事件均相互关联,事件根源则在于成祖皇帝朱棣——

他不该发动靖难之役,从侄子建文帝朱允炆手中夺取了本不属于他的皇位,又在立太子一事上反复无常,因而他的子孙后代注定坐不稳大宝之位。如明仁宗朱高炽在位不足一年而卒,明宣宗朱瞻基死时年仅三十八岁,英宗皇帝朱祁镇则是二十三岁做了瓦剌俘虏,成为了太上皇。

而今报应又将落在明景帝朱祁钰身上,不独有明成祖朱棣的罪孽,还有明宣宗朱瞻基残害叔叔汉王朱高煦的恶行,也将一并着落在他身上。他命中注定没有子嗣,但因汉王朱高煦诸子皆被诛灭,九五之尊之位将会重新回到建文帝朱允炆一系。

至于明英宗朱祁镇命运格外与众不同,盖因上天曾降天火焚毁了紫禁城三大殿,欲以此作为警醒。明成祖朱棣心中不安,未敢重修三大殿。偏偏明英宗朱祁镇不信邪,年轻气盛,即位不久便命工匠蒯祥主持重修三大殿,且规模比当年更加宏大。朱祁镇还欲学当年郑和下西洋盛事,再兴下西洋之举,因其人不知天高地厚,太过狂妄自大,所以上天要特别惩罚他,让他被瓦剌俘虏。

朱骥也曾听到过诸多类似说法,但却不是来自民间,而是源自官署及宫中。他是锦衣卫代理长官,有时候明景帝朱祁钰会向他打听消息,甚至证实询问一些说法是否可靠。如传闻皇统将归还建文帝后裔之事,朱骥还是从朱祁钰口中听过,足见谣言流传之广了。

朱祁钰表面听从礼部尚书胡濙建议,对谣言不予追究、不予理会,但内心深有所忌,不久前还曾命朱骥秘密派人到凤阳查看建庶人状况。

建庶人名叫朱文圭,即建文帝朱允炆次子。当年靖难之役,朱棣攻入南京之后,皇宫起火,朱允炆及其长子朱文奎均不知去向,次子朱文圭当时才两岁,被朱棣废为庶人,一直幽禁在中都凤阳广安宫。朱祁钰命锦衣卫到凤阳探察监视朱文圭,显然对“皇位回归建文帝后裔”一说有些打鼓。连明景帝都多少当了真,民间普遍同情建文帝遭遇,完全相信的人愈发多了。

朱骥打量着那张纸,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即便他是锦衣卫代长官,也没有能力处理这等涉皇室机密的大事。若是向上奏报,只怕会就此掀起一场惊涛骇浪,不知有多少无辜者要被牵累进来。至少裱褙胡同的裱褙铺要被尽数翻起,而起因只是一张来源不明、不知真假的皱纸。

还是杨埙先笑道:“大伙儿先别这么紧张,或许是谁开玩笑也说不准。朱指挥,不如你先收了这张纸,等查实了,再作决断不迟。”

朱骥想了一想,道:“只能先这样了。”将那张纸笼入袖中,又道:“阿兄,丘兄,这件事可大可小。大明才刚刚渡过了难关,在我查证之前,还请二位不要张扬。”

于康道:“妹夫放心,我们都知道利害,既然交给了你处置,便完全放了心,决计不会再对第三人说起。”

朱骥道:“如此……”忽觉一阵风过,却是吴珊瑚匆匆擦肩而过,一边走还一边抹眼泪,忙叫道:“珊瑚!”

吴珊瑚略略回头看了一眼,便又往前走去。朱骥一眼瞥见她双眼肿得老高,忙追上几步,劝道:“珊瑚,人死不能复生,还望你节哀自重。”

吴珊瑚白了朱骥一眼,道:“关你什么事!”硬邦邦地甩了一句,自顾自走了。

朱骥见这位自小相识的邻家小妹消瘦得厉害,身子单薄成一片纸,在寒风中摇摇晃晃,不免很是忧心。但又必须得与杨埙赶去礼部尚书胡濙府上,一时颇为踌躇。

丘濬忙道:“既然朱兄还有事,就先去忙吧。我曾在扇铺见过吴小娘子,算是相识,我会照顾她,送她安然返家的。”

朱骥大喜过望,忙道:“如此便有劳丘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