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幻觉。”

“没有自杀冲动吗?”

“没有。”

“有没有在理论层面思考过?比如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者是无法入睡的时候?”

“没有。”

这些日子,我的生活远算不上快乐,但是抗抑郁药为我设定了下限。自杀没在我考虑范围之内。而且鉴于死后可能出现的事情,我希望尽可能活久一点儿。还有些别的事情。我觉得,无论对错,有许多我需要赎罪的地方。正因如此,我还在试图多做好事。我在阿普普街的海港之家做汤厨。我每周有两天时间在凯奥卢道上黑雁面包房旁边的“美好愿望”慈善二手商店做志愿者。你要是死了,就没法儿再弥补什么了。

“告诉我,杰米,为什么你是那只另类的旅鼠,没有同类那种跳崖的冲动?为什么你有免疫?”

我只是微笑着耸耸肩。我可以告诉他,但说了他也不会信。玛丽·费伊是妖母走进我们世界的大门,但我是那把钥匙。开枪射击一具尸体不能杀死任何东西——妖母那种不死的存在是不可能被杀死的——可是当我开枪的时候,我把门给锁上了。我不光是嘴上说不,也在身体力行。如果我跟我的精神科大夫说某个另一世界的存在,支配者之一因为我说了“不”而把我救下来,留着日后终极末日复仇时再用,精神科大夫听了之后可能会考虑强制安排我住院。我可不想这样,因为我还有另一个责任,一个我认为远远比在海港之家帮忙,或者在“美好愿望”给衣服分类更重要的责任。

每次与爱德华的治疗结束后,我都用支票跟他的接待员结算。我有财力这么做,是因为那个前巡回摇滚吉他手转型的录音师,现在摇身一变成为富人了。真讽刺,不是吗?休·耶茨死后无嗣,留下了大量的财富(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有一些小额遗产,比如给莫奇·麦克唐纳、希拉里·卡茨(又名“星灿佩甘”)的赠款,但是他的大部分遗产却是在我和乔治娅·唐林之间分。

鉴于乔治娅死于休之手,光那笔遗赠,财产律师的律师费就相当于他们干20年的费用了,而且没人来制造事端(我当然不会去添乱),所以没有法庭纠纷。休的律师与布里取得了联系,告知她,作为死者的女儿,她有权要求索赔。

不过布里无意索赔。办理我这边事务的律师告诉我,布里称休的钱是“被玷污”的。或许如此,但我拿走我那份却毫无歉意。一部分是因为我没有参与休的治疗,更主要是因为我觉得我也被玷污了,与其在窘困中被玷污,不如舒舒服服地被玷污。我不知道乔治娅的那几百万下落何方,也无意查明。知道太多并不好。这一点我现在算是懂了。

当我一周两次的治疗结束并付清账单后,我离开了爱德华·布里斯韦特的外层办公室。外头是一个宽阔的铺了地毯的大堂,排列着其他办公室。右转就能回到大堂,出了大堂就是库乌雷路。但我没有右转,我向左转了。认识爱德华纯属巧合,我最初到布兰登·马丁精神病治疗中心是为了其他目的。

我沿着走廊往下走,穿过芳香馥郁管理得当的花园,那花园就是这套设施的绿色心脏。患者坐在这里享受夏威夷的稳定阳光。许多人穿戴整齐,有些只穿着睡衣或睡袍,有几个(我看是新来的)还穿着医院的短袖无领病号服。一些人在交谈,有病友在聊天的,也有跟看不见的朋友在说话的。其他人只是坐着,直直地看着花草树木,两眼空洞,只有那种被人喂药喂到傻掉的眼神。有两三个病号有护工跟着,免得他们伤害自己或他人。我经过的时候,工作人员通常喊我的名字跟我打招呼。他们现在跟我已经很熟了。

在这个露天门廊的另一头是柯斯格洛夫堂,马丁精神病治疗中心的三个住院部之一。另外两个是短期住院部,主要住的是药物成瘾的病人,通常住院28天。柯斯格洛夫堂是给那些需要长期治疗方可康复的病人提供的,如果他们还能康复的话。

跟主楼的走廊一样,柯斯格洛夫堂里面的走廊也宽敞而且铺有地毯。跟主楼一样,这里也是凉爽宜人。不同的是墙壁上没有画,也没有背景音乐,因为这里的一些患者有时候会听到一些声音,低声说着脏话,或是给他们下达邪恶的指令。在主楼的走廊上,有些门是打开的。在这里,所有门都紧闭着。我哥哥康拉德一直住在柯斯格洛夫堂,到现在将近两年了。布兰登·马丁精神病治疗中心的管理员和他的主治医生主张将他移到一个为更永久的地方——曾经提过毛伊岛的阿罗哈村,不过我至今一直拒绝。在凯卢阿这里,我见完爱德华之后,就可以去看他,多亏了休的慷慨馈赠我才负担得起他的费用。

不过我必须承认,走完柯斯格洛夫堂的走廊对我是一种考验。

我尽量在爬楼梯的时候盯着自己的脚,不用看路是因为我知道从中庭门口到阿康的小套房正好142步。我并不总能成功——有时候我会听到有声音小声喊我的名字,但多数时候可以。

你还记得阿康的爱人吗?夏威夷大学植物学系的那个猛男。我之前没写他的名字,现在也不打算写了,如果他来这里看过阿康,哪怕一次,我可能都会叫他的名字。不过他没有。你要是问他,我敢肯定他会说,我的上帝,我为什么要去看一个想杀我的人?

我能想到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阿康当时心智不清,或者说根本就是失心疯了。当他用一盏灯击中猛男的脑袋后,他跑进浴室,把门反锁,然后吞下了一把安定片——一小把。植物学猛男醒过来后(血淋淋的头皮需要缝合,不过此外无碍),他打了911报警。警察赶到现场,砸开洗手间的门。阿康昏了过去,在浴缸里打着呼噜。急救人员给他做了检查,连洗胃都懒得给他做。

阿康没有拼命想杀死植物学猛男或是自杀——这就是另一个原因。不过当然,他是雅各布斯医治的第一批人中的一个,很可能是第一个。他离开哈洛的那天,查理跟我说,阿康几乎是不药而愈,其他都只是略施小计。“这是神学院里教的技能,”他说,“是我一向在行的。”

不过他撒了谎。那次医治是真的,正如阿康现在的半植物人状态一样一点儿不假。这一点我现在算是懂了。被查理诓的那个是我,不止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尽管如此,你还是知足吧,对不?在我唤醒妖母之前,康拉德·莫顿一直在做观星研究,度过了很多快乐的年头。而且他还是有希望的。他毕竟打网球(虽然他从来不说),而且正如我前面说过,他是一个“排球怪物”。他的医生说,他的对外反应有所加强(不知道在房里能有什么外部刺激),护士和勤杂工进房的时候,不大会看到他站在角落用头轻轻撞墙了。爱德华·布里斯韦特说,康拉德或许可以完全清醒过来;他可以复活。我选择相信这一点。人们说,活着就有希望,我对这句话没有异议,但我觉得反过来也通。

有希望我才活下去。

每周两次,跟爱德华治疗结束后,我坐在我哥的套房客厅里,再跟他多聊一会儿。我跟他讲的一部分是真的——比如海港之家一次骚乱引来了警察,在“美好愿望”慈善二手店运来了一大批几乎全新的衣服,我终于看完了《火线》全五季。也有一些是编的,比如我跟黑雁面包房一个女服务员在谈恋爱,还有我跟特里用讯佳普(Skype)煲电话粥。我每次到访都只是独白,而非对话,所以不编不行。我的现实生活不够我说的,因为这些日子里,新鲜事儿贫乏得就像廉价旅馆的装饰品一样。

结束的时候,我总说他太瘦了,让多吃点儿,总跟他说我爱他。

“你爱我吗,阿康?”我问。

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回答我,但有时他会微微一笑。这也是一种回答,你同意不?

4点到了,探访结束了,我按原路走回中庭,那里的阴影——棕榈树、牛油果树和中心的又大又歪的榕树投下的影子开始越来越长。

我数着我的脚步,偶尔看一眼前面的门,但其他时候还是紧盯着地毯,除非我听到有声音喊我的名字。

有时候我能置若罔闻。

有时却做不到。

有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到医院淡黄色的墙变成了远古灰浆固定的灰色石墙,上面覆着常春藤。常春藤已然枯死,藤蔓看上去就像骷髅伸出的手。墙上的小门被遮蔽着,阿斯特丽德说得没错,不过它就在那里。声音从墙后传来,从一个古老生锈的锁孔中透出来。

我坚定地继续往前走。我当然要继续往前走,无法想象的恐怖就在另一边等着呢。不仅是死亡大地,还有超越死亡的大地,那里充斥着疯狂的颜色、怪异的几何形状和不见底的深渊,支配者就在深渊里过着它们无边的独居生活,思考着无尽的邪恶念头。

门后就是虚无之境。

我继续走着,想着布里最后一封电子邮件里的对句:那永恒长眠的并非亡者,在奇妙的万古之中,即便死亡亦会消逝。

“杰米,”从只有我能看见的那扇门上的锁孔里,传来一个老女人的轻声细语,“来吧,在我这里得到永生。”

“不,”我告诉她,正如我在异象中告诉她的一样,“不要!”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好。不过最终还是会出事儿的。总是要出事儿的。等到出事儿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