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打了辆出租车去他在塔尔萨西部租的汽车维修铺。这地方已经被遗弃,剩下光秃秃的四壁。油污染黑的地上连一根电线都找不到。

我在这里出了事儿,我心想。问题是,如果给我重选的机会,我还会不会戴上那副改装后的耳机?我认为我还是会戴上的,不知道为什么,想清楚这个之后,我对这车票也有了决定。我坐了那趟车,到了丹佛之后乘公交车去了那坐落在落基山脉西坡上的尼德兰。在那里,我遇到了休·耶茨,第三次重新开始我的人生。

VII 归来/狼颌牧场/上帝医治疾同闪电/在底特律失聪/棱镜虹光

父亲是2003年去世的,活得比他妻子和五个子女中的两个都久。克莱尔·莫顿·欧弗顿被她那分居的丈夫夺取生命时,还不到30岁。我的母亲和大哥都是在51岁去世的。

提问: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

回答:他妈的无处不在。

我回哈洛参加父亲的追悼会。乡下的路大多已经铺上,不仅仅是那条通往我家的路和9号公路。我们以前去游泳的地方现在正在建房屋,在离示罗教堂不到半英里的地方开了一家大苹果便利店。不过小镇在一些主要方面还保留着原样。我们的教堂仍然屹立在玛拉·哈灵顿家那条路上(尽管她现在人已经不在了),家后院橡胶轮胎做的秋千还挂在那棵树上。特里的孩子应该玩过那秋千,但是现在他们也长大不玩了;秋千绳也被岁月磨得破损老旧。

我来换条新绳子吧,我心想……不过换来干吗?换了给谁用?反正不是我的孩子,因为我并没有孩子,而且这个地方也不再属于我。

唯一停在车道上的是辆破旧的福特51。它看上去就像原版“公路火箭”,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杜安·罗比肖在罗克堡公路赛上第一圈就把它给报废了。虽然后备厢上贴着德尔科电池的贴纸,用血一样红的油漆漆着数字19。一只乌鸦飞了下来,落在车篷上。我想起父亲曾教我们冲着乌鸦伸出拇指、食指和小指做恶魔手势(没什么用,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爸爸这么说),我心想:不妙,这感觉不对劲儿。

阿康还没到,这个我可以理解,因为夏威夷比科罗拉多远多了,不过特里上哪儿去了?他和他的太太安娜贝拉还在这儿住。那鲍伊家呢?克莱奇家、帕克特家,还有德威特家呢?莫顿燃油公司的旧部呢?父亲在那里老去,但总不至于活得比谁都长吧。

我熄了火,从车里走出来,车子已经不再是我从波特兰的赫兹租车公司租来的那辆福特福克斯了,而是我父亲和哥哥在我17岁生日时送的福特银河66。副驾座位上放着母亲送我的那套精装本的肯尼斯·罗伯茨小说《奥利弗·威尔》《阿伦德尔》和其余几本。

这是一个梦,我心想,是我做过的一个梦。

明白这一点却并没有给我带来解脱,反而更加恐惧。

一只乌鸦栖息在我曾住过的房子的屋顶上。另一只落在秋千系着的树枝上,枝上树皮全部脱落,仿佛伸出的白骨。

我不想走进去,因为我知道屋里有什么在等着我。但我的脚还是拖着我身子往里走。我踏上了台阶,尽管特里曾经给我寄过翻修过后的走廊照片,那是八年还是十年前的事了,脚下那块旧木板——倒数第二级台阶那块,踩上去还是跟原来一样暴躁地嘎吱作响。

他们在饭厅里等着我。并不是所有家人,只是死去的那几个。母亲形同干尸,那年寒冷的2月,她在床上垂死的时候就一直那么干瘪。父亲苍白消瘦,跟他心脏病发作前不久,特里给我寄的那张圣诞照片中的样子差不多。安迪胖得一塌糊涂——我那原本瘦瘦的哥哥中年发福,一发不可收拾。不过他脸上高血压导致的红晕已经褪去,换上了死人的蜡一样的惨白。克莱尔看上去最不成人形。她疯狂的前夫并不满足于杀死她——“她胆敢离开我,我要将她碎尸万段。”她的前夫在自杀之前,冲着她的脸开了三枪,打最后两枪时她已然倒在教室地板上死去。

“安迪,”我问他,“你是怎么回事?”

“前列腺,”他说道,“我本该听你劝的,我的好弟弟。”

桌上是一个发霉的生日蛋糕。我眼看着上面的霜糖拱起,破裂,一只胡椒瓶一般大的黑蚂蚁从里面爬出来。它爬到了我死去哥哥的胳膊上,又从肩膀爬到了他的脸上。母亲转过头来。我能听到她干瘪肌肉扭动发出嘎吱的声响,就像是生锈弹簧支着破旧厨房门的声音。

“生日快乐,杰米!”她说道。声音干涩,全无感情。

“生日快乐,儿子!”爸爸说。

“生日快乐,伙计!”安迪说。

克莱尔转过身来看我,不过她脸上只剩下血窟窿。“别说话,”我心想,“如果你开口,我会发疯的。”

但是她还是开口了,声音从那凝了血块、一口碎牙的嘴里发出来。

“别在那辆车的后座上搞大她的肚子。”

母亲就像口技演员的布偶一样不停地点头,那个腐败已久的蛋糕里继续有巨蚁爬出来。

我想遮住眼睛,但手重得抬不起来。他们绵软地靠在我身侧,我听到背后门廊台阶那块板子发出了暴躁的嘎吱声。而且不止一声,是两声。又来了两个,而且我知道来的是谁。

“别,”我叫道,“别再来了。求你们了,不要再来了。”

就在这时帕特里夏·雅各布斯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小跟班莫里双手箍住我的腿,刚过膝盖的位置。

“出事儿了。”帕齐在我耳边说道。她的头发掠过我的脸颊,我知道是从她车祸中掀开的那块头皮上垂下来的头发。

“出事儿了。”莫里表示同意,他还一边还紧紧抱着我的腿。

接着他们开始合唱起来。是生日歌的调子,不过歌词全变了。

“出事儿出事儿……出事儿啦!出事儿出事儿……出事儿啦!出事儿出事儿,杰米呀,出事儿出事儿出事儿啦!”

就在这时我开始尖叫起来。

我是在去丹佛的火车上第一次做这个梦。梦里的尖叫嘶吼在现实中只是喉咙深处的闷哼——这对同车的乘客来说是件幸事。在接下来的20多年里,这样的梦我有过20多次。每次都是怀着惊恐万分的念头惊醒:出事儿了。

那时候,安迪还活得好好的。我开始不断给他打电话,让他去查前列腺。一开始他只是笑话我,后来开始不耐烦了,说咱爸现在还壮得像头牛,起码能再活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