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定的时间过去了,没有出现自主呼吸。再次接通AIBS的电源,瑞穗又开始呼吸。和昌看着这一切,觉得这孩子果然是靠着机械的力量在活着。

  就这样,第一次脑死亡判定结束,所有条件全部满足。

  和昌先回了家,第二天早晨再到医院。离第二次判定还有两个小时。瑞穗的身体仍然躺在昨天那间病房里。他正凝视着女儿的睡颜,千鹤子带着生人,和岳父茂彦一起来了。三个人都十分悲伤,却不想哭泣。

  没多久,美晴和若叶也来了。若叶走到床边,把手放在瑞穗的胸口上。和昌想起薰子乱挥菜刀那天,若叶说等长大了就来帮忙照顾小穗。

  薰子没有出现。对此,没人发问。看来她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就像要解释似的,美晴开了口:

  “她正和殡葬公司的人交涉呢。姐姐坚持要把忌日写成三月三十一日,可殡葬公司的人说要以死亡诊断书为准。”

  “那孩子真够倔的。”千鹤子叹息道,“她说自己已经把瑞穗送走了,再来医院也没有意义。”

  和昌知道薰子的确很逞强。她大概想到了,如果列席今天的第二次判定,就得接受由国家和当官的决定的死亡日期吧。

  敲门声响起,身穿白衣的男子走了进来。“要进行第二次脑死亡判定了。”他彬彬有礼地说。

  瑞穗被用担架从病房抬了出去。谁都没去列席第二次判定。如果确定脑死亡,瑞穗就会被视作死亡,接着就将进行摘除器官的一系列准备。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状态的瑞穗。

  别了,这么久以来,你一直在坚持着,到了那个世界,一定要幸福哦——和昌默默地在心里向女儿告别。

  两小时后,在候诊室里等待的和昌等人得知了结果。

  第二次判定确定了脑死亡的事实。瑞穗的死亡时刻定为四月一日下午一点十分。

  6

  只有亲戚参加的守灵夜结束了,和昌送客人离开之后,回到设有祭坛的会场。会场小而雅致,摆着大约四十把折叠椅。要是瑞穗有同学,这里或许就会显得狭小了。

  守灵和葬礼全是薰子一手操办的。殡葬公司和殡仪馆也是她选的。指示在祭坛周围摆满玩具的也是她。

  和昌在棺材正面坐下来,抬头望着女儿的遗像。照片上的瑞穗闭着眼睛,就像最后一次见到她时一样。但她的脸上没有浮肿,面颊和下巴线条分明,发型细心地整理得很美,戴着粉色的发夹,身上穿的衣服也很华丽。

  “拍得不错吧。”薰子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

  “我正这么想呢。忙着迎来送往,都没时间仔细看。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今年一月。我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的,拍了好几张,直到我觉得满意为止。”薰子望着遗像,答道,“这是每年的惯例。”

  “每年?”和昌对着妻子的侧脸问。

  “是啊。每年一月我都会这么做。从在家护理她那年开始。”

  “为什么?”

  薰子看了看他,苦笑道:

  “你以为我真觉得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吗?”

  和昌吃了一惊。妻子每年都为瑞穗拍照,以备作为遗像吗?

  他挠了挠眉梢。“哎呀,真是败给你了。”

  “现在你明白了?是不是有点晚了?”

  “是哦。”和昌笑了笑,旋即认真地望着妻子,“辛苦你了。”

  薰子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从没觉得辛苦,只感到幸福。照顾瑞穗的时候,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因为把这孩子带到世上的是我,所以守护她生命的也必然是我。或许在旁人眼里,我是个疯狂的母亲吧。”

  “疯狂……怎么会……”

  “可是,”薰子说着,又抬头向遗像望去,“这世上有些东西,是即便疯狂也必须要守护的。而会为孩子而疯狂的,也只有母亲了。”她的视线回到和昌身上,似乎能将他看透一般,“要是生人出了同样的事情,我肯定还会疯一次。”

  她说得平静,但一字一句却深深震撼了和昌。他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薰子忽然一笑。“当然,我会拼上性命,防止这种事情发生。”

  “我也会。”

  “我没事的。放心吧。”

  会场后方有声音传来,薰子向那边望去。和昌也跟着她看去,发现那儿站着一个意想之外的人。是近藤。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没穿白大褂的样子。近藤向和昌夫妇点头致意。

  “对不起,我来晚了,因为有一台很紧急的手术。可以让我敬香吗?”

  “请便。”薰子答道,然后站了起来,“我去看看生人,那孩子,睡不惯的被子总是会踢到一边去。”

  “好的。”

  薰子朝近藤微一鞠躬,便离开了会场。

  身穿西装的近藤走到烧香台边,对着遗像深施一礼,然后用指尖捻起一撮沉香,撒进香炉中。接着,他双手合十,后退一步,又行了个礼。他手中没有拿念珠,大概是从医院直接赶来的吧。在他敬香期间,和昌一直站在一旁。

  近藤离开祭坛,向和昌走来。“您请坐下吧。”

  “医生您也请随意。若是不急的话。”

  “是。”近藤说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和昌也跟着坐下。

  “您总是会参加负责过的患者的守灵和葬礼吗?”

  “并不是,”近藤摇摇头,“虽然我很想这么做,但基本上都没有露面。要是全都出席的话,有几个身子都不够用啊。”

  说的也是,和昌点头道:“瑞穗是例外吗?”

  “是的,她是特例。”近藤望了望祭坛,“我从未如此留恋过一具遗体。”

  “留恋啊……这对您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了。”

  “对,您说的没错。”脑神经外科医生的话听上去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在确定脑死亡的翌日,从瑞穗身上摘除了几个器官。根据检查结果,这些器官用于移植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事后,和昌夫妇得知,这是个令人震惊的奇迹。

  其实,近藤曾提出,在摘除器官之后,想解剖瑞穗的头部。他或许是想亲眼看看瑞穗的大脑究竟成了什么状态。

  和昌跟薰子商量,她表示坚决不同意。近藤只得失望地放弃。

  第二天,瑞穗的遗体火化。就这样,一切都成了谜。她的大脑是什么状态,人们永远都无法得知了。

  “三月三十一日殁啊。”近藤看着祭坛一角。那儿立着一块牌子,通常祭坛旁不会放这东西,这也是薰子的意思。

  “内人很倔强,不肯让步。她说,瑞穗就是在那时候去世的。”

  她对僧侣也是这么说的。实际上,在诵经的时候,也是这么念的。当然,死亡诊断书和政府相关,不能那么写,但除此之外,她都坚持是三月三十一日。

  和昌没有干涉,他觉得自己无权插手。

  “您是怎么想的?”近藤问,“您觉得令嫒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

  和昌回望医生。“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的确。但我很感兴趣。”

  “如果听死亡诊断书的,那就是四月一日下午一点钟。”

  “您接受吗?”

  “我不知道。”和昌双臂交叉,“说实在的,我觉得这不对。脑死亡判定仅限于同意提供器官的场合,如果确定,患者就将死亡;如果不同意捐献器官,就不会机型判定,当然也就不会被认定为死亡——真是古怪至极的法律。如果说脑死亡就是人的死亡,那么在发生事故的那年夏天,瑞穗就已经死了。”

  “那么,对您而言,那一天才是瑞穗的忌日?”

  “不,”和昌摇头,“对此我也有抵抗情绪。那天我的确觉得瑞穗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