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子给千鹤子和美晴打电话,把现在的情况和自己的意思告诉她们。她们都哭了,但都表示理解。

  敲门声响起。薰子说了声“请进”,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近藤。和昌与薰子想站起来,近藤忙让他们坐着,自己也走到桌子对面,坐了下来。

  近藤长出一口气,看着两人。“你们总是让我惊奇。”

  “是吗?”薰子问。

  “不用人工呼吸器,利用最新科技让令嫒呼吸;用磁力刺激脊髓,通过反射,让全身肌肉得到锻炼。”

  “还好这些我们都做到了。”

  “是啊。结果我们就有了现代医学无法解释的,不依赖于大脑功能的统合性。那种状态能持续到今天,不能不令人惊异。但最让我惊奇的,还是今天。你们居然要求选择。”

  “我不觉得这是违反规则,”和昌说,“如今的法律中没有‘临床型脑死亡’这种表达方式。如果并未接受脑死亡判定,那么就还有植物人的可能性。直到昨天为止,瑞穗都处于那种状态。但今天,情况发生了变化。三年零几个月之前的瑞穗,和现在的瑞穗状态完全不同了。我们应该有重新要求选择的权利。”

  “您说的没错,”近藤说,“但有件事我要先告知一下:按照正式的手续,首先要检查令嫒如今的大脑状态,当脑死亡的可能性极高的时候,才会让你们做出选择。可是这次,不会再做这样的检查了。其实以我个人的意见,也的确没必要再做。不知你们是否能接受?”

  和昌和薰子一齐点点头,说,能。

  “我明白了。那么,请听我说。之前也问过,在此我要再确认一遍:令嫒有没有器官捐献志愿卡?或者,令嫒有没有谈起过器官移植和器官捐献的话题?”

  “没有。”

  “那么,如果依照脑死亡判定基准进行测试,确定脑死亡之后,你们是否愿意捐献令嫒的器官?”

  和昌扭头看着薰子,薰子也正望着他,目光澄澈而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是,”他回答近藤,“我们希望捐献器官。”

  “好的。我会联系移植协调人。此后的详细事宜就由他来告诉你们。”

  近藤起身,稳稳地走出了房间。

  和昌叹了口气。看看表,离接到千鹤子的电话居然才过了不到三个小时,这让他十分惊讶。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做梦都没想到会发生这些。但这是现实。他的女儿去世了,他同意捐献女儿的器官。可他仍然觉得那么不真实。

  身边的薰子正摆弄着手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机的。屏幕设置的是瑞穗小时候的照片,那时她还能活泼地跑来跑去。

  敲门声再次响起。近藤回来了。

  “我联系上协调人了,他应该很快就到。”近藤说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不管是脑死亡判定还是器官移植法,你们应该都很熟悉了。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地方,请尽管问协调人吧。你们或许知道,接下来你们仍然可以拒绝提供器官。”

  “就像那时候一样,对吧?”和昌问。

  “没错。”近藤正色道。

  “我只想再问一个问题。”薰子说。

  “什么问题?”

  “我想确定一下死亡时间。您说脑死亡判定会进行两次对吧。先判定一次,过几个小时再判定一次。第二次判定脑死亡的时候,这一时刻就成为死亡时刻。对吧?”

  “您说的没错。”

  “如果接下去就进行判定的话,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这……”近藤看看表,“因为要做很多准备,所以不能马上开始。判定本身不会花太长时间,不过第一次和第二次之间必须相隔一定的时间间隔。通常是六小时,但未满六岁的儿童需要间隔二十四小时。虽然令嫒已经年满九岁,可也不能和成年人同等对待。间隔十个小时应该比较好吧。考虑到这一点,判定结束最快也要到明天下午了。”

  “明天……也就是说,她的死亡日期就是四月一日了。”

  “如果确定她已经脑死亡的话。”近藤说话仍然很慎重。

  “医生,”薰子的身体稍稍前倾,“这个日期,能不能写成三月三十一日?”

  “诶?”近藤瞪圆了眼睛。

  “我希望把死亡日期写成今天,三月三十一日,而不是四月一日。因为,今天才是瑞穗正确的死亡日期。”

  近藤迷茫地把视线移向和昌。

  “据说在我女儿启程前往那个世界的瞬间,我妻子见到她了。在那之后,瑞穗的情况就急转直下。”

  近藤难掩惊愕,为难道:“是这么回事啊……”

  “您不相信也没关系,总之,希望您能答应我们的请求,把死亡日期写成今天。”

  但近藤抱歉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不能这么做。当通过第二次脑死亡判定,认定患者已经脑死亡的时候,那个时刻就将成为患者的死亡时刻,这是确定无疑的。死亡诊断书不能说谎。”

  薰子重重地靠回椅背上,望了会儿天花板,又带着近似于嘲笑的表情问近藤:

  “说谎?明明心脏还在跳动,却说她死了,所以是说谎吗?那我倒要问问您,什么是真实?您能告诉我吗?”

  近藤皱着眉,静静答道:“我们只是按照规则办事而已,如果和规则不符,那就是说谎。”

  薰子哼了一声。

  “要我说,那才是弥天大谎。不过既然明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那我就不追究了。死亡诊断书只不过是一张纸片,在我心里,女儿的忌日就是三月三十一日,死亡时刻是凌晨三点二十二分。我看过表了,绝对没错。我这个当母亲的可一直守着呢。我怎么能让国家,让当官的去决定我的宝贝女儿死在哪一天?不管别人怎么说,她的忌日就是三月三十一日。我绝对不会让步——你也记好了。”

  “好的。”和昌说着,掏出手机,让薰子重复了一遍时间,记了下来。

  “还有什么问题吗?”近藤问。

  “我也想问个问题,”和昌竖起食指,“瑞穗在那种情况下过了三年零几个月,这样的身体,还可以提供器官吗?”

  近藤点点头,说:“您的疑问很合理,其实我也不知道。不经过检查,什么都无法确定。不过据主治医生说,可能性还是有的。就算往最糟的情况去考虑,至少令嫒的内脏是健康的,所以她才能活到现在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您知道我们医院管令嫒叫什么吗?‘奇迹般的孩子’。她一定还能创造出新的奇迹。”

  和昌长出一口气,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很骄傲。

  “近藤医生,这是我今天听您说的话当中,最棒的一席话。”薰子说。

  近藤有点不好意思。

  没多久,协调人就到了。不是三年多以前的那个人了,这次是个中年女人。

  她热心而细致地解释了器官移植究竟是什么,一旦确定脑死亡,瑞穗的身体和器官将如何处理。

  和昌只提了一个问题。如果瑞穗的器官用于移植,是不是能够告诉他们,究竟移植到了什么样的孩子身上?

  协调人十分抱歉地说,很遗憾,供体和受体的一切具体信息都是保密的,这是铁律。

  “怎么样?如果法律上确定令嫒已经脑死亡,您是否愿意捐献她的器官?”协调人最后确认。

  和昌与薰子已经没有任何犹豫,齐声说:“那就拜托您了。”

  5

  第一次脑死亡判定将在当天晚上进行。院方问他们要不要在场旁观,和昌说,只旁观第一次就好了,因为听说还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进行第二次判定。而且,如果要进行第二次判定,就等于说在第一次判定的所有测试中,瑞穗都满足了脑死亡的条件,那就跟已经有了结果没两样了。

  薰子说她不想旁观,因为没必要。在她看来,瑞穗的身体已经是一具尸首了。

  而且,薰子说她还有事情必须去做。问她是什么,她回答:“那还用问?守灵夜的准备,还有葬礼。要通知好多人呢。”

  和昌站在窗边向下眺望,看见妻子认真地一边摆弄手机一边走着,把医院抛在了身后。或许她的崭新人生已经开始了吧。

  原以为脑死亡判定必会大动干戈,但站在旁边一看,却简单清晰得让人意外。时间最长的是脑电波检查,但也只不过持续了三十分钟左右。他很久没有看过瑞穗的脑电波了,平平坦坦,十分完美的一条直线。反正怎么观察也不会有变化了,不如早点结束了吧?虽然和昌心里这么想,但医生们仍然一丝不苟地完成了观察。还有些测试,他完全弄不清目的是什么。比如往耳朵里灌冷水,据说这叫“冷热试验”(caloric test),用来确认眼球是否能在诱导之下水平方向移动,似乎是一种检查内耳前庭的部分功能的试验,但就算医生做出解释,和昌也连一半都听不懂。除此之外的检查都是几分钟就结束了。确认瞳孔也只是几秒钟的事情。

  只剩下最后一项——无呼吸测试了。也就是说,在此前的所有检查中,瑞穗都满足了条件。

  瑞穗的无呼吸测试和别人不同。一般来说,疑似脑死亡的患者都装有人工呼吸器。无呼吸测试是要移除人工呼吸器,看看患者在一定时间内能否恢复自主呼吸。但瑞穗没装人工呼吸器,她的体内装着最新型的呼吸控制器AIBS。由于控制器是在体外的,所以只要关上按钮,对于瑞穗来说,就相当于无呼吸测试了。为了进行测试,AIBS研究团队的一名医师作为来自庆明大学的顾问,也在一旁观看。这是要避免出现误操作装置的情况。

  在无呼吸测试之前,给患者供应了充足的氧气。即便如此,由于这项测试事关重大,负责的医师依然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电源关掉了。大家都盯着显示呼吸程度的屏幕。一分钟、两分钟——时间在沉默中流逝。瑞穗的脸色似乎越来越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