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想睡觉吧,困吗?”

  杜迪茨摇摇头。实际上,他现在似乎特别有精神,毫无睡意,疲惫的面孔上双眼放亮。亨利不由得想起在彻底烧坏之前有时会莫名其妙异常明亮的灯泡。

  “如果你觉得困了,就告诉我,我们就停下来给你买杯咖啡。我们需要你醒着。”

  “好的。”

  亨利小心翼翼地移动酸痛的身体,正要转过身去,杜迪茨又说话了。

  “雷先生——想吃——熏肉。”

  “是吗,现在?”亨利若有所思地问。

  “什么?”欧文问,“我没听清楚。”

  “他说格雷先生想吃熏肉。”

  “这很重要吗?”

  “不知道。这破车上有收音机吗,欧文?我想听听新闻。”

  收音机安在仪表板下面,似乎是新装不久,不是原装部件。欧文伸出手去正要打开收音机,一辆两轮驱动而且没有雪地防滑轮胎的庞蒂亚克轿车突然斜插在他们面前,欧文连忙一个急刹。庞蒂亚克东摇西摆,最后决定在路上多停留一段时间,但随后又往前冲去。它很快就一溜烟地开走了,亨利估计它的时速达到了六十英里。欧文皱着眉头目送它远去。

  “你在开车,我只是坐车,”亨利说,“不过,那家伙没有防滑轮胎都能开那么快,我们就不行吗?也许我们该加快速度多赶点路。”

  “悍马在泥地里比在雪地里要强,相信我好了。”

  “不过——”

  “再说,我们不出十分钟就能超过那家伙。我跟你赌一夸脱威士忌。他要么会冲出护栏翻下路堤,要么会冲上中央隔离带。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不会底朝天。另外——这只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我们可是从当局的眼皮底下逃出来的,如果被困在哪个县里走不了,我们就无法拯救世界了……老天!”

  一辆福特探险者越野车从旁边疾驰而过,掀起一阵雪雾。那辆车虽然是四轮驱动,但就眼下的路况而言开得太快,可能有每小时七十英里。车顶的行李架上堆得像小山似的,上面罩着一层蓝色防水布,并用绳子随意地固定了一下。亨利可以看到里面的东西:是行李。他猜想过不了多久,许多行李就会掉在路上。

  由于要照顾杜迪茨,亨利密切注视着路面的情况。他对眼前的景象并不是太意外。尽管高速公路的北行线上仍然车流不断,南行的车道上也很快车水马龙起来……不错,但在路边不时可以看到出事的车辆。

  欧文打开收音机时,又有一辆梅赛德斯飞速驶过,溅起一片泥浆。他按下搜索键,响起了古典音乐,他又按了一下,传来凯利·金悠扬的萨克斯乐曲,按第三次……终于听到了说话声。

  “……是他妈的很大一支大麻烟。”有人在说,亨利与欧文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说——他妈的——大麻——烟。”杜迪茨在后座上说。

  “没错。”亨利说。收音机里的说话人正对着话筒重重地吸着,亨利又说:“而且我得说,他抽的真是个大家伙。”

  “联邦通讯委员会可能不赞同我这么说,”那位音乐节目主持人又重又长地呼出一口气,接着说,“不过,如果我听到的传闻有一半是真的,我所担心的就压根儿不是联邦通讯委员会了。星际疫病正在蔓延,各位兄弟姐妹,这是我们得到的消息。不管是叫它高发地带,还是死亡地带,或者黄昏地带,你最好取消北上的行程。”

  又是一声又重又长的呼吸。

  “火星人马文发动进攻了,各位兄弟姐妹,这是从萨默塞特和卡斯尔两县传来的消息。瘟疫,死亡射线,人们生不如死。我这里要插播‘世纪轮胎’的一段广告,但是去他妈的吧。”有什么东西被摔破了。听声音像是塑料制品。亨利凝神地听着。又来了,又是黑暗他的老朋友,这一次不是在他的脑海里,而是在该死的收音机里。“各位兄弟姐妹,如果你此刻正在奥古斯塔以北的地方,那么,你的朋友,WWVE娱乐台‘寂寞的戴维’要给你一点忠告:往南走。而且刻不容缓。下面就来一段迁移曲。”

  WWVE娱乐台“寂寞的戴维”当然选择了“大门乐队”,吉姆·莫里森唱起了《结局》。欧文又调到调幅模式。

  他终于找到一档新闻节目。新闻播音员听起来不像是大难临头的样子,这是一个进步,而且他说没有必要恐慌,这又是一个进步。接着,他播放了总统和缅因州州长的讲话片断,两人表达的基本上是同一个意思:大家别紧张,要保持冷静,事态已经得到控制。很能宽抚人心,犹如定心丸一般。总统将于东部时间上午十一时对美国人民发表一份全面报告。

  “就是克兹跟我谈到过的演讲,”欧文说,“只不过是提前了一两天。”

  “什么演讲——”

  “嘘——”欧文指了指收音机。

  安抚一番之后,播音员接着却重复起他们刚才从那位神志不太清醒的调频波主持人那儿听过的传言,把听众的心又提了起来,只不过他的言辞略微婉转一些:瘟疫,外星生物侵入,死亡射线。然后是天气预报:由于有暖锋(更不用说外星人杀手)过境,阵雪之后将有降雨和阵风。几声“嗤嗤”的电波声之后,又播起了他们刚才听过的新闻。

  “看!”杜迪茨说,“刚才——那车,记得吗?”他指着脏乎乎的玻璃外面,这根手指与他的声音一样,在微微颤抖。他全身都在哆嗦,牙齿也在磕磕响。

  欧文瞥了一眼庞蒂亚克——它果然冲上了南行线和北行线之间被积雪覆盖的中央隔离带,虽然汽车没有四轮朝天,却已经侧翻,几位乘客沮丧地围在旁边——然后回头看了看杜迪茨。他的脸色越发惨白了,全身哆嗦着,一只鼻孔里塞着渗透了鲜血的棉花。

  “亨利,他还好吧?”

  “不知道。”

  “把舌头伸出来。”

  “你不觉得应该专心——”

  “我没事儿,你别跟我较劲。快把舌头伸出来。”

  亨利把舌头伸了出来。欧文看了看,做了个苦脸。“看起来更糟了,但可能已经好转。那些玩意儿都变白了。”

  “我腿上伤口里的也是。你脸上和眉毛上也一样。我们还算幸运,不是肺部、脑袋或肠胃感染。”他顿了顿。“珀尔马特就是肠胃感染。他体内长出了那种东西。”

  “他们在我们后面多远,亨利?”

  “我看有二十英里吧。也许还不到。所以如果你加快速度……就算是稍稍加快一点……”

  欧文加快了速度,他知道,一旦克兹意识到自己现在只是大逃亡中的一员,而可能不再是老百姓或宪兵队的目标,他也会加快速度的。

  “你仍然与珀利保持着联系,”欧文说,“尽管你身上的拜拉斯快要死了,你还是能感应。是不是……”他用大拇指朝靠在后座上的杜迪茨指了指。杜迪茨不像刚才那么抖得厉害了,至少眼下是这样。

  “当然,”亨利说,“早在发生这一切之前,我就从杜迪茨那儿有所收获。琼西、彼得、比弗也是这样。我们自己都不知不觉。那只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当然,就是这样。正如所有那些关于塑料袋、大桥桥墩以及猎枪的念头一样。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现在它更强烈了。也许到头来终会消退,不过现在……”他耸了耸肩,说,“现在我能听到声音。”

  “是珀利的。”

  “不仅是他,”亨利回答,“还有其他一些拜拉斯正处于活动期的人。多数在我们后面。”

  “琼西呢?你的朋友琼西呢?或者说格雷?”

  亨利摇摇头。“但是珀利听到了一些东西。”

  “珀利——他怎么会——”

  “他现在的感应域比我的要宽,是因为拜拉姆——”

  “因为什么?”

  “他屁眼里的那东西,”亨利说,“也就是臭鼬。”

  “哦。”欧文的胃里顿时一阵翻涌。

  “他听到的好像不是人类。我觉得不是格雷先生,不过也可能是他。不管是什么东西,那玩意儿成了珀利的导航仪。”

  他们一时无语,默默地往前驶去。路上的车辆有些拥挤了,有些司机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刚出奥古斯塔,他们就看到了福特探险者,那辆车翻进了沟里,行李散了一地,车里的人显然已经弃车而去),但亨利自认为还算幸运。他猜想,此前的暴风雪阻止了很多人出行。现在暴风雪停了,他们也许想尽快逃离。不过他和欧文抢在了这股大潮前面。就很多方面而言,暴风雪都助了他们一臂之力。

  “我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欧文终于说。

  “你不用说出来。你就坐在我旁边——近在咫尺——而我仍然能够读到你的一部分思想。”

  欧文所想的是,如果他觉得克兹在抓住他之后就结束追踪,那么他会停下悍马,自动出去。但事实上,欧文并不这么认为。欧文·安德希尔是克兹的首要目标,但克兹还明白,如果不是被人唆使的话,欧文不会干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背叛之举。没错,在给欧文的脑袋来上一枪之后,他会继续向前。与欧文在一起,亨利多少还有一线生机。没有了他,亨利就死定了。杜迪茨也一样。

  “我们待在一起,”亨利说,“就像老话所说的,同生共死。”

  后座的杜迪茨也接了一句:“我们——开工了。”

  “没错,杜杜,”亨利转过身,握了握杜迪茨冰凉的手,“我们就要开工了。”

  4

  十分钟之后,杜迪茨变得精神抖擞,指了进入奥古斯塔以南第一个高速公路休息区给他们看。事实上,他们已经快到路易斯顿了。“路线!路线!”他喊道,接着又咳起来。

  “别激动,杜迪茨。”亨利说。

  “他们可能是停下来喝了杯咖啡,吃了些点心,”欧文说,“也可能是要了一份熏肉三明治。”

  可杜迪茨却引着他们绕到员工停车处。他们在这里停住,杜迪茨下了车。他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什么,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他看上去单薄虚弱,似乎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走。

  “亨利,”欧文说,“我不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但如果克兹真的离我们很近了——”

  可就在这时,杜迪茨点了点头,又回到车上,并指向出口的路牌。他显得比此前更加疲倦,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欧文不解地问。

  “我觉得他是换了车,”亨利说,“是不是这样,杜迪茨?他换车了吗?”

  杜迪茨使劲地点点头。“偷!偷!偷车!”

  “他现在开得更快了,”亨利说,“你也得加速才行,欧文。别管克兹了——我们得追上格雷先生。”

  欧文朝亨利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第二眼。“你怎么了?脸色怎么煞白?”

  “我真是蠢到家了——我从一开始就该知道那王八蛋想捣什么鬼。我唯一的借口就是累着了,吓着了,不过现在说这些于事无补,如果……欧文,你一定得追上他。他要去马萨诸塞西部,你得在他到达之前追上他。”

  他们现在是在融雪中行驶,路面虽然很脏,但危险却大大降低。欧文壮着胆子,把悍马开到每小时六十五英里。

  “我尽力吧,”他说,“不过,除非是他的车撞了或坏了……”欧文摇摇头,“我觉得够呛,伙计。真的够呛。”

  5

  这是他小时候(当时他的名字还叫昆兹)经常做的一个梦,但进入懵懂躁动的青春期之后只做过一两次。在梦中,他在满月之下的田野里飞奔,不敢回头去看,因为那东西就在后面追着他。他没命地跑着,但当然还是跑不快,在梦中你总是不可能将自己发挥到极致。它很快就到了他的背后,他都能听见它干涩的呼吸,闻到它特有的干涩气味。

  他来到一座平静如镜的大湖边,不过在他小时候生长的那座干燥而痛苦的堪萨斯小镇,根本就没有任何湖泊;尽管景色很美(月亮像明灯一样倒映在湖心),他却吓坏了,因为这座湖挡住了他的去路,而他又不会游泳。

  他双膝一软跪在岸边——由此看来,这与小时候做过的那些梦完全相同——但是在平静的水中,他看到的不是那东西的倒影,不是竖着一颗粗麻布脑袋和一双粗手上戴着蓝手套的可怕稻草人;这一次他看到的是满脸烂斑的欧文·安德希尔。在月光的映照下,欧文脸上的拜拉斯就像大块的黑色胎记,软绵绵的不成形状。

  小时候他总是在这个时刻醒来(而且小鸡鸡总是硬邦邦的,至于这么吓人的梦为什么会让一个孩子的小鸡鸡硬邦邦的,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但是这一次,那东西——欧文——居然在触摸他,倒映在水中的眼睛里满是责备。也许是责问。

  因为你违抗了命令,小子!因为你越过了界线!

  他抬手想挡开欧文,想推开那只手……却看到了自己在月光下的手。灰色的手。

  不,他对自己说,这只是月光的缘故。

  可是只有三根手指——难道这也是因为月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