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追踪结束

  1

  往南,往南,往南。

  过了奥古斯塔之后的第一个出口是加德纳,格雷先生经过这里时路面的积雪已经有所好转,高速公路上虽然有不少融雪,但重新变成了双车道。该换掉这部惹眼的清雪车了,一来不再有用它的必要,二来琼西的胳膊不习惯驾驶这样的大家伙,已经累得酸痛。格雷先生并不怎么关心琼西的身体(也许格雷先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但鉴于琼西的身体能够提供诸如“熏肉”和“谋杀”等令他意外的乐趣,很难让他不产生几分怜惜),而且毕竟还有两百英里的行程要对付。他觉得,作为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琼西的身体状况似乎欠佳。其原因部分在于他经历的那场车祸,但另一方面也与他的工作有关。琼西是一位“学者”。所以,他对生活的物质层面关注较少,这让格雷先生大惑不解。这些生物的构成是百分之六十的情感,百分之三十的感觉,百分之十的思想(格雷先生觉得,说百分之十也许还高估了他们)。在格雷先生看来,像琼西这样忽视自己的身体,不仅是任性,而且很愚蠢。不过话说回来,这不是他的问题。也不是琼西的问题。不再是琼西的问题了。琼西现在进入了自己似乎一直向往的状态:纯粹的思想状态。但从他的反应来看,在愿望实现之后,他对这种状态其实并不满意。

  莱德躺在清雪车的地板上,痛苦地呻吟着,周围都是烟头、纸咖啡杯和揉成一团的零食包装袋。它的身体胀鼓鼓的,肚子有水桶那么粗。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放屁,然后肚子就会重新瘪下去。格雷先生已经与在这条狗体内生长的拜拉姆建立了联系,因此可以监控它的孕育进度。

  对他而言,这条狗扮演的角色将相当于他的宿主所知的“俄罗斯女人”。一旦这条狗被安置完毕,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格雷先生的思想游离出来,去寻找后面的人。亨利和他的朋友欧文已经完全消失了,就像广播台停止广播一样,这可是件麻烦事。再往后是一行三人(他们刚刚经过纽波特出口,在格雷先生目前所在位置以北六十英里左右的地方),其中有个叫“珀利”的很容易联系。与这条狗一样,那位“珀利”也在孕育拜拉姆,所以格雷先生可以清楚地接收他的信息。在此之前,他还能接收那群人中一个叫“弗雷迪”的信息,但现在“弗雷迪”消失了。他身上的拜拉斯已经死了。“珀利”是这么说的。

  不远处出现了一块绿色的路牌,上面写着休息区。那儿有个“汉堡王”,琼西的资料将其确定为“餐厅”和“快餐店”。里面会有熏肉,这么一想,他的肚子顿时咕咕叫了起来。是啊,从很多方面来看,放弃这具身体会是一件难事。身体有自己的乐趣,的确有自己的乐趣。不过,现在没时间吃熏肉了;该是换辆车的时候了。而且这一次要谨慎而行。

  通往休息区的出口分为两条路,一条通往小轿车停车处,另一条通往卡车和客车停车处。格雷先生把橘红色的大清雪车开进卡车停车处(在用力转动大方向盘时,琼西的肌肉微微发颤),看到已经有四台清雪车——跟他开的一模一样——一字儿排开地停在那里,不由得心中暗喜。他把车小心地开进那一排车尽头的车位,然后关掉发动机。

  他用思想寻找着琼西。琼西还在那儿,守在他那令人不可思议的安全区里。“你在干什么呢,搭档?”格雷先生喃喃道。

  没有回答……但是他感觉到琼西在侧耳倾听。

  “你在干什么?”

  还是没有回答。可话说回来,琼西还能干什么呢?他被关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他最好还是别忘了琼西……琼西还提出了那颇具诱惑力的建议,要格雷先生放弃使命——播种的使命——好好享受人间的生活。每隔一会儿,格雷先生就会冒出一个念头,那是从琼西的庇护所的门缝下塞出来的信。根据琼西的文件,这种念头被称为“口号”。“口号”既简单明了又一语中的。刚才的那一条说:熏肉仅仅才是开端。格雷先生也相信此话不假。早在医院病房时(什么医院病房?什么医院?谁是马西?谁要打针?),他就知道这里的生活非常美妙。但是他的使命已经深深扎根,不可动摇:他要在这个世界上播下种子,然后死去。而如果顺便还能享受一点儿熏肉,哦,那何乐而不为呢?

  “里奇是谁?是老虎吗?你们为什么杀了他?”

  没有回答。但琼西在侧耳倾听。听得非常认真。格雷先生讨厌他待在那儿。如同(这个比喻来自于琼西的知识库)骨鲠在喉。骨头不大,不至于哽死你,但是会让你很“难受”。

  “你可让我恼火透了,琼西,”他一边说,一边戴上手套,那双手套是道奇车主的。也就是莱德的主人。

  这一次有了回答:彼此彼此,搭档。所以,你干吗不去一个需要你的地方呢?赶快行动,马上上路吧。

  “那可不行。”格雷先生说。他把一只手朝狗伸去,莱德迫不及待地嗅着手套上旧主人的气息。格雷先生给它发送了一个“安静”的念头,然后从清雪车里下来,朝餐厅的一侧走去。餐厅的后面会是“员工停车处”。

  亨利和另外那个人已经撵到你屁股后面了,笨蛋。都闻到你的汽车尾气了。所以你尽管休息吧。想休息多久都行。尽管叫三份熏肉好了。

  “他们感觉不到我。”格雷先生说,并呼出一口气(他的口里、喉咙里以及肺里的冷空气非常怡人,令他神清气爽——就连汽油和柴油的味道也十分好闻),“我感觉不到他们说明他们也感觉不到我。”

  琼西笑了——居然哈哈大笑。走到垃圾箱旁边的格雷先生不由得停下脚步。

  规则变了,我的朋友。他们接到了杜迪茨,杜迪茨可以看到路线。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你当然明白,笨蛋。

  “别再这样叫我!”格雷先生吼了起来。

  如果你不再侮辱我的智商,我也许就不再叫了。

  格雷先生又往前走去,没错,转过拐角后,只见有些车停在那里,多半又旧又破。

  杜迪茨可以看到路线。

  没错,他知道这话的意思;那个叫彼得的也有同样的能力,同样的异能,尽管在程度上可能比这位奇怪的杜迪茨略逊一筹。

  格雷先生想到自己可能留下了一条被杜迪茨看到的路线,心里有些不快,不过他还了解一些不为琼西所知的事情。“珀利”认为,亨利、欧文和杜迪茨就在珀利自己以南十五英里的地方。果真如此的话,亨利和欧文就应该在后面四十五英里,即匹茨菲尔德与沃特维尔之间的什么地方。格雷先生觉得这算不上是“可以闻到别人汽车尾气”的距离。

  不过,仍然不可在这里久留。

  餐厅的后门开了。一个穿着制服——琼西的文件将其确定为“厨师工作服”——的年轻人走出来,他拎着两大袋垃圾,显然准备扔进垃圾箱。这位年轻人名叫约翰,但朋友们都叫他“老粗”。格雷先生想,杀掉他一定会很开心,但是“老粗”看上去要比琼西壮很多,更别提年轻得多,敏捷得多了。再说,杀人也有令人头疼的副作用,尤其是会让一辆偷来的车迅速变得毫无用处。

  喂,老粗。

  老粗停下脚步,警觉地望着他。

  哪辆车是你的?

  其实不是他的车,而是他妈妈的,这样更好。老粗那辆锈迹斑斑的破车因为电瓶坏了停在家里。他开了妈妈的车,一辆四轮驱动的斯巴鲁。琼西会说,格雷先生又掷出了一个7点。

  老粗心甘情愿地交出了钥匙。他仍然显得很警觉(用琼西的话说,就是“眼睛发亮,尾巴倒竖”,尽管格雷先生看不到这位年轻厨子哪儿有尾巴),但他的意识消失了。“魂游天外。”琼西想。

  你会忘了这件事,格雷先生说。

  “好的。”老粗应道。

  接着干活去吧。

  “当然。”老粗说。他拎起两袋垃圾,再一次朝垃圾箱走去。等到他下班并发现妈妈的车不见了,一切可能已经结束了。

  格雷先生打开车锁,坐进红色斯巴鲁。座位上还有半包炸薯片。格雷先生一边把车开回清雪车旁边,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薯片,吃完后,还舔了舔琼西的手指。油腻腻的,真好吃。跟熏肉一样。他把那条狗从清雪车上抱了过来。五分钟之后,他重返高速公路。

  往南,往南,往南。

  2

  这是一个喧嚣的夜晚,音乐震天,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烤热狗、巧克力和烤花生的香味;半空中不时升起缤纷的烟花。从安装在斯特罗佛德公园的大喇叭里,传来了强劲的摇滚歌曲,这首歌将夜晚的一切融为一体,凸显出夏天的气氛,犹如夏天自身的签名:

  漂亮的宝贝,跟我兜风去吧,

  我们一起开车去阿拉巴马。

  世界上最高的牛仔过来了,这是一个九英尺高的帕克斯·比尔,在灯火通明的夜空下,他鹤立鸡群般地出现在人流中;嘴边糊着冰淇淋的孩子们都惊得目瞪口呆,笑呵呵的家长们把他们举了起来或者扛在肩上,好让他们看个清楚。帕克斯·比尔一手挥舞着帽子,另一只手握着一面小旗,上面写着:德里节1981。

  我们漫步小路上,熬它一晚上,

  如果觉得无聊了,就干上一仗。

  “怎么——那么——高?”杜迪茨问。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团蓝色的棉花糖,可早已被他忘了;他注视着那个踩着高跷的牛仔在烟火怒放的夜空下走过,不禁像三岁小孩一般将眼睛睁得溜圆。彼得和琼西站在杜迪茨的一边,亨利和比弗站在另一边。牛仔的身后跟着一队圣洁的处女(其中有些人肯定还是处女,即使是在基督教已经存在了这么久的1981年),她们穿着饰有亮片的牛仔裙和白色的牛仔靴,抛掷着赢得了西部的权杖。

  “不知道他怎么会那么高,杜杜。”彼得大笑着说,他从杜迪茨手中的棉花糖上捞了一把,塞进杜迪茨呆愣愣的嘴巴里,“一准是魔法吧”。

  杜迪茨口里嚼着棉花糖,目光却片刻也不离开那个踩高跷的牛仔,看到他的样子,他们全都哈哈大笑。杜杜的身高已经超过了他们其他人,甚至超过了亨利。可他仍然只是个孩子,并且让他们其他人很开心。他就是魔法;要到一年之后他才会找到乔西·林肯霍尔,但是他们知道——他就是他妈的魔法。当初跟里奇·格林纳多那帮人作对是让人心有余悸,可那仍然是他们有生以来最幸运的一天——他们一致这么认为。

  宝贝别徘徊,跟我一起来,

  我们一起开车兜风乐开怀。

  “喂,特克斯!”比弗一边朝高高在上的牛仔挥舞着他那顶德里老虎队的棒球帽,一边大声喊道,“亲亲我下面的家伙,大个子!我是说,坐上去磨它几磨!”

  除了杜迪茨之外,大家都恨不得笑破肚皮(那显然是一段永难忘怀的记忆,那天晚上,在烟花绽放的夜空下,在德里节的游行队伍中,比弗的风头甚至赛过了踩高跷的牛仔),而杜迪茨只是入神地注视着那一切,而欧文·安德希尔(欧文!亨利想,你是怎么来的,哥们儿?)则显得忧心忡忡。

  欧文在推他,欧文再次叫他快醒醒:“亨利,快醒醒,快醒醒,老天!”

  3

  欧文声音中的恐惧终于把亨利从睡梦中惊醒。一时间,他仍然可以闻到花生和杜迪茨的棉花糖的香味。接着,世界渐渐映入眼帘:白色的天空,高速公路上积雪覆盖的车道,一块绿色的路牌上写着:距奥古斯塔还有两个出口。当然欧文在推他,以及身后传来的沙哑而喘不过气来的狗叫般的声音也是他醒过来的原因。杜迪茨在咳嗽。

  “快醒醒,亨利,他在流血!请你他妈的快醒——”

  “我醒了,我醒了。”

  他解开安全带,转过身去,跪在座位上。大腿上疲劳过度的肌肉在大声抗议,但是亨利不管不顾。

  比他预料的要好。听到欧文惊恐的声音,他还以为是大出血,但实际上,杜迪茨只是有一只鼻孔在微微流血,以及咳嗽时有些带血。欧文大概以为可怜的杜杜把肺都咳出来了,而其实可能只是喉咙里咳破了一点皮。这并不是说没有危险。杜迪茨的身体每况愈下,任何情况都可能有潜在危险;一个小小的感冒病菌都可能要了他的命。在他们见面的那一刻,亨利就知道,杜迪茨的生命在走向尽头,很快就要回老家了。

  “杜杜!”他大声叫道。有些异样。他自己——亨利——有些异样。是什么呢?现在没有时间去想了。“杜迪茨,用你的鼻子呼吸!用鼻子,杜杜!就像这样!”

  亨利示范着,张开鼻孔大口地吸气……而当他呼气时,白色线头般的东西从鼻孔里飘了出来。就像马利筋果荚里的绒毛,或结籽后的蒲公英的绒毛。是拜拉斯,亨利想,我的鼻子里也长了,可现在已经死了。而我在一口一口地呼气的时候,居然把它呼出来了。接着他明白了自己的异样:他已经不痒了,腿上、嘴里和胯下都不痒了。他嘴里仍然觉得麻木无味,但已经不痒了。

  杜迪茨照着他的样子,开始用鼻子深呼吸,咳嗽也随之减缓。亨利拿起纸袋,找到一瓶不含酒精的止咳药,给杜迪茨倒了一瓶盖。“喝了这个会好些的。”亨利说。他的语气和思想都很自信,仅仅靠语气是骗不了杜迪茨的。

  杜迪茨喝下那一瓶盖美敏伪麻溶液,皱了皱眉头,然后朝亨利微微一笑。咳嗽止住了,但一只鼻孔还在流血……亨利发现,杜迪茨的一边眼角也在流血。情况不妙。而且杜迪茨脸色惨白,比在德里的家中时更为明显。寒冷的天气……通宵未眠……生着病还情绪过度激动……都很不妙。他又要病了,而对于一位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患者而言,即使是鼻腔感染也可能会致命。

  “他没事儿吧?”欧文问。

  “杜杜吗?杜杜是铁打的。对吧,杜迪茨?”

  “我——铁打。”杜迪茨跟着说,并弯了弯一只瘦得可怜的胳膊。望着他的面孔——又瘦又累,但还是强作笑脸——亨利恨不得大喊大叫。生活很不公平,这一点他觉得自己早就明白。可眼下远远不只是不公平。简直是毫无天理。

  “我们来看看她给乖孩子准备了什么好喝的。”亨利拿起黄色的饭盒。

  “酷比。”杜迪茨说。他在微笑,但声音听起来细若游丝,筋疲力尽。

  “没错,我们要开工了。”亨利说,并拧开保温瓶。他把杜迪茨上午应该服的强的松给了他,尽管现在还不到八点;接着亨利又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片羟考酮。杜迪茨想了想,然后竖起两根手指。亨利的心猛地一沉。

  “很厉害,对吧?”亨利一边问,一边从椅背上递给杜迪茨两片羟考酮。他不需要杜迪茨回答——像杜迪茨这样的人是不会为了寻求刺激而多要几片药的。

  杜迪茨摇了摇手,表示过得去吧。亨利记得很清楚,那样摇手是彼得的招牌动作,正如咬铅笔和嚼牙签是比弗的招牌动作一样。

  罗伯塔在杜迪茨的保温瓶里装了他最爱喝的巧克力奶。亨利给他倒了一杯,由于悍马有些打滑,他自己端了一会儿,等车身平稳后才递给杜迪茨。杜迪茨把药吞了下去。

  “你哪里痛,杜杜?”

  “这里。”他指了指喉咙,“这里——也痛。”手指向胸口。他犹豫片刻,微微涨红了脸,又指着胯部说:“还有——这里。”

  泌尿系统感染,亨利想,哦,天啊!

  “吃了——会好?”

  亨利点点头。“吃了药就会好些的。给药一点时间,很快会产生效果的!我们还在线路上吧,杜迪茨?”

  杜迪茨使劲地点了点头,并指向挡风玻璃外面。亨利有些纳闷(不是第一次),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曾经问过彼得,彼得说就像一条线,往往很模糊,难以看清。如果是黄色的最好,彼得当时说,黄色总是最容易看到。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如果彼得看到的是一条黄线,那么,杜迪茨看到的也许是一道很粗的黄色条纹,甚至有可能是桃乐茜所走的黄色砖道了。

  “如果线转移到了另一条路上,你就告诉我们,好吗?”

  “我——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