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的手放在他的身上触摸他,在把肮脏的疾病传给他……而且居然还敢叫他。

  6

  “头儿!快醒醒,头儿!”

  克兹睁开眼睛,咕哝了一声坐起身来,同时一把推开弗雷迪的手。那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而不是肩膀上。弗雷迪从驾驶座上伸过手来摇着他的膝盖,这个动作令他难以忍受。

  “我醒了,我醒了。”他把双手举到眼前仔细查看。不是孩子般的粉红色,远远不是,但也不是灰色,而且每只手上的五根手指都完好无损。

  “现在几点了,弗雷迪?”

  “不知道,头儿——我唯一能肯定的是,现在还是上午。”

  当然了。钟表全都停摆了。就连他自己的怀表也停了。像所有习惯了现代生活的人一样,他忘了上发条。克兹的时间感一向敏锐,他觉得大概是九点,也就是说,他小睡了两个小时左右。时间不长,但是他不需要睡太久。他感觉好了些。他显然清醒多了,能听出弗雷迪语气中的不安。

  “怎么了,小子?”

  “珀利说,他现在跟那些人都失去了联系。他说欧文是最后一个,但现在也联系不上了。他说欧文肯定是战胜了里普利,头儿。”

  从宽大的后视镜里,克兹瞥见珀利消瘦的脸上现出一抹捉弄人的坏笑。

  “是怎么回事,阿齐?”

  “没怎么,”珀利回答,听声音他似乎比克兹休息之前时要清醒得多,“我……头儿,我可以喝点水。我不饿,但是——”

  “我想我们可以停下来喝水,”克兹应允道,“我是说,如果我们跟他们还保持联系的话。可如果跟他们——那位姓琼斯的家伙以及欧文和德夫林——全都失去了联系,嗯,你是了解我的,小子。即使死了,我也会拉个垫背的,到时候,恐怕得需要两位外科医生加一把手枪才能让我松手了。当我和弗雷迪在这些南行线上四处寻找他们的踪迹时,你就坐在这儿,熬它漫长而干渴的一整天吧……除非你能帮上忙。你帮忙的话,阿奇,我就让弗雷迪在下一个出口停车。我会亲自跑到便利店里,给你买最大瓶的冰镇矿泉水。你觉得怎么样?”

  觉得不错,只要看看珀尔马特咂咂嘴巴,然后又伸出舌头润润嘴唇的样子,克兹就不难判断。(在珀尔马特的嘴唇和脸颊上,里普利仍然长势旺盛,多数呈草莓般的鲜红色,还有些是葡萄酒般的深红色。)但是那种狡黠的神色又出现了。他的眼睛周围爬满了里普利,可眼珠却在滴溜溜地转动。克兹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珀尔马特发疯了,上帝保佑他。也许只有疯子才能了解疯子。

  “我跟他说的是大实话。我现在跟他们谁都联系不上了。”但是说这话的时候,阿奇把一根手指贴在鼻子上,朝后视镜里又狡黠地看了一眼。

  “小伙子,如果能抓到他们的话,我想我们还很有可能会把你治好。”克兹用例行公事的语气干巴巴地说,“好了,你现在还能联系上谁?琼西吗?还是那位新来的?杜达茨?”克兹把“杜迪茨”说成了“杜达茨”。

  “不是他。不是他们任何人。”但手指仍然贴着鼻子,仍然是那副狡黠的神情。

  “你告诉我,我就给你水,”克兹说,“如果继续跟我耍心眼,士兵,我就一枪毙了你,再把你扔进雪地里。好了,你读读我的思想吧,看我是不是这么想的。”

  珀利闷闷不乐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琼西和格雷先生还在高速公路上。他们已经到了波特兰附近。琼西告诉格雷先生怎样沿着295号公路绕城而过。不过也说不上是告诉。格雷先生在琼西的脑袋里,我想,他想要什么就可以随意搜取什么。”

  克兹听得越来越骇然,同时在心里盘算着。

  “有一条狗,”珀利说,“他们带着一条狗,它叫莱德。我就是与它保持着联系。它……跟我一样。”他的目光在后视镜里与克兹的又一次相遇,但是不再有狡黠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苦的半清醒意识。“你真的觉得我还能……嗯……恢复成以前的我吗?”

  克兹知道珀尔马特能看清他的思想,所以他的措辞很谨慎。“我觉得,你至少能够卸下那个负担。大概需要一位了解情况的医生在场吧?是的,我觉得有这种可能。吸一大口乙醚,等你醒过来的时候……就像一阵风‘噗’地吹过一般,没事儿了。”克兹说着,还亲了亲自己的手指尖,模仿吹风的动作,接着又转头问弗雷迪,“如果他们到了波特兰,那应该在我们前方多远?”

  “也许有七十英里,头儿。”

  “那就开快一点吧,赞美上帝。别把我们开进沟里,但是开快一点儿。”七十英里。如果欧文、德夫林以及“杜达茨”也知道阿奇·珀尔马特所了解的信息,那么他克兹仍然是跟在他们后面。

  “我来把话说明白些,阿奇。格雷先生附在琼西的身上——”

  “是的——”

  “他们还带有一条狗,那条狗能读懂他们的思想?”

  “那条狗能听见他们的思想,但是不能理解。它毕竟只是一条狗。头儿,我渴了。”

  他像听他妈的收音机一样听那条狗,克兹惊奇地想。

  “弗雷迪,下一个出口。到处都有喝的。”他很不愿意停车——不愿意与欧文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哪怕只是一两英里——但是他需要珀尔马特。如果可能的话,还要让他高兴。

  前面就是休息区,格雷先生正是在那里把清雪车换成了斯巴鲁,欧文和亨利也正是在那里稍作停留,因为路线从那里经过。停车场里满是汽车,但是他们三个人可以凑起足够的零钱,从门口那台自动售货机里买水。

  赞美上帝。

  7

  不管所谓的“佛罗里达总统”有过怎样的成败(大多数都尚未载入史册),有一点将无可否认:他在十一月份的这个上午的演讲给宇宙恐慌画上了一个句号。

  对于这次演讲何以能够奏效,人们观点不一(“不是因为领导有方,而是因为时机正好。”有评论家嗤之以鼻地说),但它毕竟奏效了。人们迫切盼望得到确凿的消息,所以,那些已经上路的人又从公路上下来,以观看总统的演讲。购物中心的电器店里挤得满满的,大家都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95号州际公路沿线的加油站都不再营业。电视机被搬到了默然无声的收银机旁边。酒吧里更是人满为患。在很多地方,人们甚至为那些想看演讲的人敞开家门。他们本可以收听车载收音机里的广播(就像琼西和格雷先生那样),同时继续赶路,但只有少数人这样。大部分人都想看看这位领袖的面孔。总统的恶意攻击者纷纷发表言论,认为这次演讲只不过是扼制住了恐慌的势头——他们当中有人指出:“在这种特殊时刻,就连一头猪也能发表演讲并取得这种特殊的效果。”也有人持不同意见。“这是危急关头,”有人说,“可能有六千人正在路上。一旦总统有不当之言,到下午两点时就会变成六万,而当人潮涌进纽约时也许会变成六十万——那将是沙尘暴移民以来最为庞大的移民潮。美国民众,特别是新英格兰地区的民众,希望得到这位在大选中险胜的总统的帮助……希望得到安抚和保证。而他也作出了回应,对自己的国民发表了也许是有史以来最为精彩的演讲。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不管简单与否,也不管是社交手腕还是领导才能,演讲与欧文和亨利所预期的相差无几……而克兹则能预知演讲的每一个字眼和每一次转折。演讲主要有两层简单的意思,两层意思都作为确定无疑的事实表达了出来,而且都旨在平息人们的恐慌情绪,这种情绪在今天上午打击了美国人惯有的自负心理。第一层意思是,那些外来者虽然不是挥舞着橄榄枝或携带着免费的见面礼而来,但也丝毫没有表现出将有攻击性或不友好行为的迹象。第二层意思是,尽管他们随身带来了某种病毒,但已经被控制在杰弗逊林区(总统一边说,一边还在色度键控绿色屏幕上指出这一地区,其动作之熟练,不亚于天气预报员指出一块低压云图)。而且即使在那里,根本不用现场的科学家和军事专家出手,那种病毒也正在消亡。

  “在此关键时刻,虽然我们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表明,”总统这样告诉屏息静气的观众(那些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东北走廊新英格兰一端的人尤为屏息静气,这也许不难理解),“但我们认为,我们的客人携带着病毒也算不了什么,就像从国外归来的游客不慎在行李或他们所购买的农产品里带有昆虫回国一样。这是海关官员该留意的事情,不过当然了,”——白老爹笑容满面——“我们的这些客人没有经过海关的检查。”

  是的,有少数人因病毒致死。他们多半是军方的人。绝大多数感染这种病毒(“是一种真菌,与脚气很相似。”白老爹说)的人都能靠自身的免疫力而战胜它。该地区已经实施了隔离,而隔离区以外的人没有危险,重复一遍,没有危险。“如果你正在缅因州并且离开了家,”总统说,“那么我建议你回家。用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的话说,除了恐惧本身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好恐惧的。”

  对灰人被杀、飞船被毁、猎人被囚、戈斯林商店被焚以及囚犯的逃亡只字未提。对嘉拉格的“帝国山谷”最后的成员像狗一样(在很多人看来,他们就是狗,甚至比狗还不如)遭到追杀也只字未提。对克兹只字未提,对带菌者琼西更是只字未提。总统发布的信息适可而止,只要能平缓恐慌,以免它失控就行。

  大多数人听从了他的建议,开始转身回家。

  对有些人来说,当然已经不可能回家了。

  对有些人来说,家已经不复存在。

  8

  在阴沉沉的天空下,这支小车队往南行进。领头的是那部铁锈红的斯巴鲁,利奇菲尔德的玛丽·图珍再也看不到自己这辆车了。亨利、欧文和杜迪茨在后面五十五英里,大约是五十分钟的车程。克兹一伙刚刚离开八十一英里处的休息区(当他们重新加入车流时,珀利正贪婪地大口灌下第二瓶娜雅牌矿泉水),他们落后于琼西和格雷先生大约七十五英里,距离克兹的首要目标二十英里。

  如果不是阴云笼罩的话,在东部时间十一点四十三分,一架低空飞行的飞机上的观察员可能就会同时看到这三辆车(一辆斯巴鲁,两辆悍马);而此时此刻,总统的演讲正进入尾声,结束句为:“上帝保佑你们,我的美国同胞,上帝保佑美国。”

  琼西和格雷先生正在穿过基特里和朴茨茅斯之间的大桥,进入新罕布什尔州;亨利、欧文和杜迪茨正经过9号出口,这个出口通往法尔茅斯、坎伯兰和耶路撒冷领地;克兹、弗雷迪和珀尔马特(珀尔马特的肚子又鼓了起来;他靠在那儿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排放着毒气,这也许是对白老爹那番演讲的一种评注)快到295号公路的鲍登汉出口,在布伦兹威克以北不远之处。这三辆车可以轻而易举地尽收眼底,因为大多数人都找地方停了下来,以便收看总统发表那番色度键控辅助的安抚演讲了。

  在琼西极有条理的记忆的帮助下,格雷先生穿过新罕布什尔和马萨诸塞两州之间的边界后,离开95号公路,转上495号公路……头一辆悍马在杜迪茨的指引下会紧紧跟随,因为杜迪茨所看到的琼西所经之处为一条醒目的黄线。在马尔伯勒镇,格雷先生将离开495号公路,转上90号州际公路,这是美国东西向主干道之一,在海湾州,它被称为马萨高速。根据琼西的记忆,8号出口应该标有帕尔默、马萨诸塞州州立大学、阿默斯特和维尔。从维尔往前六英里就是奎宾。

  他要找的是12号管道;琼西是这么说的,琼西不可能撒谎,就算他想撒谎也办不到。奎宾水库南边的温莎大坝上有一个马萨诸塞水利管理局。琼西会把他带到那儿,剩下的就是格雷先生的事了。

  9

  琼西在书桌后面再也坐不住了——再坐下去他就要放声大哭了。哭过之后,他肯定会自言自语,接着就会大叫大嚷。而一旦大叫大嚷,他就很可能冲出门去,投进格雷先生的怀抱,然后完全疯掉,等着被毁灭了。

  我们现在究竟到哪儿了?他寻思道,还在莫尔伯勒吗?离开495号公路,转上90号公路了吗?应该是这样。

  不过他无法确切地知道,因为他的窗户被封住了。琼西望着窗户……突然不由自主地笑了。他忍不住要笑。放弃吧快出来已经被改成他一直在想的那句话:投降吧桃乐茜。

  是我改的,他想,我敢说,只要我愿意,我还能让这该死的遮光板消失。

  那又怎么样呢?格雷先生会再装上一副,还可能干脆往玻璃上泼黑油漆。如果他不想让琼西看到外面,琼西只能干瞪眼。关键问题是格雷先生控制着他的身体。格雷先生的脑袋爆炸了,就在琼西的眼前变成了孢子——哲基尔博士变成了拜拉斯先生——然后被琼西吸了进去。格雷先生现在是……

  他是个捣蛋鬼,琼西想,格雷先生是我脑海里的捣蛋鬼。

  这么想好像说不过去,实际上,他还有一种更合情理的与之相对的念头——不,你完全弄反了,在外面的、逃出去的是你——可他置之不理。那是伪直觉的胡扯,是感知上的幻觉,与口干舌燥的人在沙漠上看见并不存在的绿洲是一回事。他被关在这里。格雷先生却在外面,吃着熏肉,胡作非为。如果琼西听任自己无视这一点而胡思乱想,那他就成了十一月的四月愚人了。

  得让他慢下来。就算我拦不住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起码可以给他添点乱?

  他站起身,沿着办公室的墙根转起圈来。一共是三十四步。这一圈可真够短的。不过,他猜想这里比一般的牢房大。那些待在沃宝尔、丹佛斯或肖申克等监狱的伙计们会认为这是顶级待遇。在房间中央,捕梦网在轻轻晃动。琼西一边数着步子,一边寻思他们距离马萨高速的8号出口还有多远。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他转完一圈,回到椅子后面。该走第二圈了。

  他们很快就会到达维尔……当然,他们不会在那里停留。与那位俄罗斯女人不同的是,格雷先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又回到椅子后面,该走下一圈了。

  三十岁的时候,他和卡拉已经有了三个孩子(老四是不到一年前才出生的),两人从来没有想到过不了多久,他们会拥有一所度暑别墅,哪怕是维尔北区奥斯本路上那种简易别墅。可是后来,琼西的系里发生了巨大的人事变动。有位好朋友成了系主任,结果琼西被聘为副教授,这比他自己最乐观的预计至少早了三年。薪水也涨了不少。

  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又回到椅子后面。很好。仅仅是在房间里踱步而已,但是让他平静了下来。

  就在那一年,卡拉的祖母去世了,留下一大笔遗产,由卡拉和她妹妹两人继承,因为祖孙两代人之间的直系亲属已经不在人世。于是他们得到了那所别墅。之后的第一个夏天,他们就带着孩子去了温莎大坝。在那里,他们参加了一次定期组织的夏游。他们的导游是“美国当代管林人”的雇员,身穿绿色制服。他告诉他们,奎宾水库周围的地区被称为“不期而现的荒野”,而且已经成为马萨诸塞州主要的鹰类栖息地。(两个大孩子约翰和米莎以为会看到一两只鹰,结果却大失所望。)水库的所在地原本是三个农耕村社,各有自己的小集市,三十年代被水淹没而形成水库。当时,新湖泊周围的地区都是耕地。自那以后,经过六十年左右的时间,它又恢复成整个新英格兰地区在十七世纪开始工农业生产之前的状态。几条纵横交错、坑洼不平的土路爬向湖的东岸——据导游所说,这是北美最纯净的水库之一——但是仅此而已。过了东库区的12号管道之后,你如果还想往前走,就得穿上旅游鞋了。那位导游就是这么说的。他的名字叫洛灵顿。

  那次同行的大约还有十来人,当时他们已经快回到出发地。琼西站在穿过温莎大坝的那条路边,朝北眺望着水库(在阳光下,奎宾水库碧蓝一片,波光粼粼;小乔伊正伏在琼西的背上熟睡)。洛灵顿的讲解已经接近尾声,正准备跟他们道别,就在这时,有个穿着鲁特格斯大学T恤衫的人像小学生似的举手问道:12号管道。那个俄罗斯女人不就是在那儿……

  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又回到椅子后面。他漫不经心地数着数,他经常这么干。卡拉说这是强迫性紊乱的一种表现。琼西对此不大了解,可他知道数数能稳定情绪,于是又开始了下一圈。

  洛灵顿一听到“俄罗斯女人”几个字,就闭口不言了。显然这不属于他讲解的话题;也不是水利管理局希望游客传扬的佳话。就其全程最初流经的八到十英里市政管道而言,波士顿的自来水是世界上最纯净、品质最佳的自来水,这才是他们希望传播的福音。

  对此我真的不太清楚,先生,洛灵顿当时回答,而琼西则想,天啊,我看我们的导游刚刚撒了个小谎。

  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又回到椅子后面,准备走下一圈。现在稍稍走快了一些。双手交叉放在身后,就像船长在前甲板上巡视……或者叛乱成功后检阅自己的双桅船。他感觉更像是后者。

  琼西当了大半辈子的历史教师,好奇是他的第二天性。就在那一周稍晚的一天,他去了图书馆,在当地报纸上查找相关的报道,还终于找到了。报道很简短,干巴巴的——那份报纸上还有关于草地集会的报道,要具体生动得多——不过当地的邮递员却了解不少,而且很乐意分享。贝克威斯老先生。琼西仍然记得他说的最后几句话,老先生说完就开动蓝白相间的邮车,沿着奥斯本路驶向下一个信箱;夏天的时候,湖的南岸地区总是有很多信件需要投递。琼西随后走回别墅——那份意外得来的礼物——路上还想着,难怪洛灵顿不愿提及那个俄罗斯女人。

  从公共关系的角度出发,的确是不提为好。

  10

  她的名字叫伊琳娜或者伊莱娜·蒂玛诺娃——似乎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1995年初秋,她开着一辆福特护卫者出现在维尔,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小心地贴着黄色的赫兹标签。后来才知道那辆车是偷的,有人传说——没有事实根据,却传得有声有色——她在洛根机场得到了这辆车,是用自己的身体换了一套车钥匙。谁知道呢,有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不管是怎么回事,她显然是迷路了,而且头脑也不太清醒。有人记得她一边脸上有瘀伤,还有人注意到她上衣的扣子扣错了。她的英语很差,但是可以大体表达自己的意图:去奎宾水库的路。她把路线说明用俄语记在一张纸片上。那天傍晚,当温莎大坝上的那条路关闭之后,有人在固纳夫大堤的野餐区发现了那辆护卫者,车上的人已经不知去向。第二天早上,那辆车还在那儿,水利局的两个人(谁知道呢,也许就包括洛灵顿)与两位森林管理员开始一起寻找她。

  沿东街走了两英里之后,他们发现了她的鞋子。又过了两英里,东街变成了泥土路(它弯弯曲曲地伸进水库东堤的荒野,其实根本算不上是街道,而只是马萨诸塞州的“深辙路”),他们在这里找到了她的衬衣……哎呀。从衬衣所在地再走两英里,东街到了尽头,一条满是车辙的运木路——菲茨帕特里克路——朝着背向湖泊的方向延伸出去。搜寻人员正打算顺着这条路寻找时,有人看到水边的一个树杈上挂着一样粉红色的东西。原来是那位女士的胸罩。

  这里的地面很潮湿——虽然算不上是沼泽——所以,他们可以跟着她的足迹和她穿行时折断的枝条往前走,心里不愿去想那些枝条会如何伤及她赤裸的皮肤。但是受伤的迹象却留在那里,不管他们愿意与否,都一律映入眼帘——枝条以及石头上满是血迹,这也是她留下的痕迹。

  从东街尽头再走一英里,他们来到一座石屋前。这座石屋坐落在一块岩基上,隔着东库区与波默利山相望。石屋是12号管道的所在地,如果开车的话,只能从北边才能到达。至于伊琳娜或者伊莱娜为什么没有从北边出发,恐怕永远不得而知了。

  起于奎宾水库的导水管朝正东方向延伸六十五英里到达波士顿,沿途吸纳沃恰塞特水库和萨德伯雷水库的水而增大输水量。(后面两个水库相对较小,水质也不那么纯净。)这里没有安装水泵,十三英尺高、十一英尺宽的导水管不需要水泵来帮助抽水。波士顿的供水完全依靠重力自流进水,这是三千五百多年前埃及人使用过的技术。在地面和导水管之间,架有十二根垂直的管道。它们既是出水口,也是水压调节处。如果导水管堵塞,它们还是检修的入口。12号管道离水库最近,也被称为进水管。这里是检测水质纯度的地方,女性的贞操也常常在这里得到检测(石屋没有上锁,所以,泛舟湖上的情侣们常常光顾此地)。

  门前有八级台阶,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他们发现了那女人叠得整整齐齐的牛仔裤。最上面一级台阶上,则是一条白色的纯棉内裤。石屋的门敞着。搜寻人员不禁面面相觑。他们很清楚在里面会看到什么:一个光着身子、已经死去的俄罗斯女人。

  但事实并非如此。12号管道口的圆铁盖被移动了,朝水库一侧露出一个新月形的黑洞。黑洞旁边是那女人用来撬开管道盖的撬棍——它原本与其他几件工具一起靠在石屋门后。撬棍的另一边放着俄罗斯女人的皮包,皮包上面是她的钱夹,钱夹打开了,现出她的身份证。钱夹的上面——或者说金字塔的塔顶——是她的护照。有一截纸片从护照里露了出来,纸片上弯弯扭扭地写了字,大概是俄语,或者西里尔语,随你怎么叫好了。搜寻人员觉得应该是自杀遗书,但经过翻译才发现,那其实只是俄罗斯女人的路线说明。她在末尾写着:道路走到尽头后,就沿着堤岸走。她的确是这么走的,一边走还一边脱衣服,对那些划伤她皮肤的枝条丝毫不以为意。

  搜寻人员站在半开的管道口旁,抓着脑袋,听着“汩汩”的水声,这里的水会流向波士顿的大小水龙头、各种喷泉以及家家户户后院的水管。水声听起来很空旷,还有些阴湿,这也不难理解:12号管道有一百二十五英尺深。大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所采取的行动,可以看到她坐在石地上晃动双脚;她看上去就像白石商标上的少女,只不过她一丝不挂。她也许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想确定她的钱包和护照仍在原地。她希望有人知道是谁以这种方式走了,这里有一种骇人听闻、令人刻骨铭心的可悲色彩。看过一眼之后,她便滑进了半开的铁盖和管道壁之间的那弯新月里。也许还捏着鼻子,像一个猛子扎进公共游泳池的孩子一般。也许没有。无论如何,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她就消失了。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11

  在开着邮车继续赶路之前,贝克威斯老先生关于这个话题的最后几句话是这样的:就我所知,情人节前后,波士顿的人在早晨的咖啡里就喝到她了。接着他朝琼西一笑。我自己不喝这里的水。我只喝啤酒。

  说到“啤酒”这个词时,马萨诸塞州的人与澳大利亚人的口音一样。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