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传真机上的电话,听到的是格雷先生留下的录音:“放弃吧,琼西,快出来。放弃吧,琼西,快出——”

  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几乎与打雷一般,他不由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格雷先生开着一部巨大的特种战争装甲运输车,正在破门而入。

  不过不是门,而是窗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更糟。格雷先生正在把工业用的灰色遮光板——看上去像是钢制品——挂在他的窗户上。现在他不仅出不去,而且也看不见了。

  隔着玻璃,遮光板内侧的几个字清晰可见:放弃吧,快出来。琼西顿时想起《绿野仙踪》里写在天空中的几个大字:投降吧,桃乐茜,他很想放声大笑,却又笑不出来。这丝毫也不可笑,丝毫也不滑稽。这很可怕。

  “不!”他大声喊道,“把它拿下来!取下来!你真该死!”

  没有回答。琼西抬起双手,想砸碎玻璃,捶打外面的钢制遮光板,可转念一想,你疯了吧?这不正中他的下怀吗?只要你一砸碎玻璃,遮光板就会消失,格雷先生就会进来。而你也就完蛋了,哥们儿。

  他感觉到了什么动静——是清雪车在隆隆地前行。他们现在到了哪儿?沃特维尔?奥古斯塔?也许是更南边的地方?进入了雪已经变成雨的地区?不,可能还没有,如果他们走出了下雪的地区,格雷先生就会把清雪车换成开得更快的车辆。但是他们会走出下雪地区的,而且不用太久。因为他们在往南行进。

  去哪里呢?

  我还不如死了的好,琼西垂头丧气地望着挂在外面的遮光板以及上面的嘲弄字眼,心里想着,我还不如马上就死了的好。

  14

  欧文一直都在看着不停地走动的时钟,心里十分清楚,每过一分半钟,克兹就会靠近一英里,所以,最后他握住罗伯塔的胳膊,告诉她他们为什么要带走杜迪茨,不管他病得多么严重。即使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亨利也不知道自己能否一脸严肃地说出这关乎世界命运之类的话。但为自己的国家扛了一辈子枪的安德希尔却能够这样,并且说了出来。

  杜迪茨站在这里,一条胳膊挽住亨利,那双发亮的绿眼睛全神贯注地打量着他。至少这双眼睛没有变。以前与杜迪茨在一起时常有的那种感觉——事情都顺顺利利,或者很快会顺顺利利的感觉——也没有变。

  罗伯塔望着欧文,他每说一句话,她的面孔似乎就苍老一岁,仿佛有人在进行某种恶意的慢速摄影。

  “是的,”她说,“是的,我明白你们要找到琼西——要抓到他——可他到底想干什么呢?而如果他来过了这里,他为什么不在这里动手呢?”

  “太太,我没法回答这些问题——”

  “要谁,”杜迪茨突然说,“琼西——要谁。”

  要谁?欧文警觉地用思想问亨利,这是什么意思?

  没关系,亨利回答,欧文脑子里的声音顿时变得模糊不清,我们非走不可。

  “太太。卡弗尔太太。”欧文又一次轻轻地握住她的胳膊。亨利很爱这个女人,尽管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狠心地忽略了她;欧文还知道他为什么爱她。她身上自有一股迷人的魅力。“我们非走不可。”

  “不。哦,求求你别这么说。”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欧文想说,别这样,太太,事情已经够糟了。请别这样。

  “有人来了。一个很坏的人。我们得在他赶到之前离开。”

  罗伯塔心烦意乱、布满愁容的面孔突然变得坚定起来。“那好吧,如果你们非走不可的话。但是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罗伯塔,不行。”亨利说。

  “行的!行的,我可以照顾他……给他喂药……喂强的松……我会记着带上他的柠檬药签,还有——”

  “妈妈,你——在家。”

  “不行,杜杜,不行!”

  “妈妈,你——在家。安全!安全!”杜迪茨变得激动起来。

  “我们真的没时间了。”欧文说。

  “罗伯塔,”亨利说,“求求你了。”

  “让我去吧!”她喊道,“他是我的一切!”

  “妈妈,”杜迪茨说,他的声音中没有丝毫幼稚,“妈妈,你——在——家。”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神色顿时黯然。“好吧,”她说,“再等一分钟。我得去拿点东西。”

  她走进杜迪茨的房间,从里面拿了一个纸袋出来,把它递给亨利。

  “这是他的药,”她说,“他九点钟服强的松。别忘了,不然他就会气喘,还会胸口痛。如果他自己要羟考酮的话,你就给他,他很可能会要的,因为在外面受冻会让他很难受。”

  她望着亨利,她的眼神很忧伤,但是没有责备。他但愿她责备自己一顿。老天知道,他还从未干过让自己这么愧疚的事情。不只是因为杜迪茨患了白血病;还因为他病了这么久,而他们居然一无所知。

  “还有柠檬药签,但只能涂在嘴唇上,因为他的牙龈现在经常出血,药签会染得他很痛。如果他流鼻血的话,这里还有棉花。哦,还有导管。看到他肩膀上的东西了吗?”

  亨利点点头。有根塑料导管从一团绷带里伸了出来。亨利看着导管,产生了一种出奇强烈的似曾见过的感觉。

  “如果到了户外,注意要把它盖住……布里斯科医生常常笑话我,可我总是担心寒气会侵入体内……用一条围巾就行……哪怕是手帕也可以……”她又哽咽着,泣不成声。

  “罗伯塔——”亨利开口道。他现在也忍不住看着时钟了。

  “我会照顾他的,”欧文说,“我父亲在弥留之际就是我陪护的。我对强的松和羟考酮比较了解。”他还知道:多点类固醇,止痛不求人。后来就是大麻,美沙酮,最后是纯粹的吗啡,比海洛因要好得多。吗啡,死神最狡黠的发动机。

  这时,他感觉到她探进他的脑子里,那是一种奇怪的酥痒感,犹如一双轻柔得几乎像不曾落下的赤脚缓缓掠过。痒酥酥的,但说不上不快。她想弄清他所说的关于他父亲的事情是真是假。欧文发现,这是她得自于非同寻常的儿子的小礼物,她长期以来都在使用,所以现在完全是不知不觉就用了起来……就像亨利的朋友比弗嚼牙签一样。力量比亨利的要弱,但的确存在,欧文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庆幸自己说的是真话。

  “但不是白血病。”她说。

  “是肺癌。卡弗尔太太,我们真的得——”

  “我还得给他拿一样东西。”

  “罗伯塔,我们不能——”亨利开口道。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她转身奔进厨房。

  欧文第一次真的惊慌起来。“克兹和弗雷迪以及珀尔马特——亨利,我不知道他们到哪儿了!我联系不上他们了!”

  亨利打开纸袋,低头往里看去。一看到那盒柠檬味甘油药签上面的东西,他不由得呆住了。他回答了欧文的话,但声音仿佛来自某个此前没有发现过的——该死,是没有料想过的——山谷的尽头。那个山谷的确存在,他现在已经知道。是一个被岁月掩隐的槽谷。他不会(也不能)说,他从未料想过这种地形的存在,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他的料想怎么会这么窄小呢?

  “他们刚刚经过29号出口,”他说,“在我们后面二十英里。也许还要近。”

  “你怎么了?”

  亨利把手伸进棕色纸包,拿出一片小编织物,很像是蜘蛛网,它原本挂在杜迪茨在这儿的卧室的床头,艾尔斐去世之前则挂在枫树巷家里的床头。

  “杜迪茨,你这东西是哪儿来的?”他问,不过他当然知道。这只捕梦网比挂在“墙洞”大房里的那一只要小,但除此之外两者一模一样。

  “比弗。”杜迪茨说,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亨利,好像仍然不敢完全相信亨利就在眼前,“比弗——送的,上周的——圣诞——礼。”

  尽管随着身体抗击拜拉斯的节节胜利,欧文的读心能力在快速下降,他还是轻而易举地听懂了杜迪茨的话。唐氏综合征患者在表达时间概念时,往往难以区分过去和现在,所以欧文猜想,对杜迪茨而言,过去永远是上周,将来永远是下周。在欧文看来,如果所有的人都这么想的话,世界上的悲伤与仇恨就会少许多。

  亨利端详着这只小捕梦网,片刻之后才把它放回棕色的纸袋,正在这时,罗伯塔风风火火地出来了。杜迪茨一看到她拿来的东西,不由得满面笑容。“酷比!”他惊喜地叫道,“酷比——饭盒!”他接过饭盒,在她两边脸上各亲了一下。

  “欧文,”亨利说,他的双眼熠熠发亮,“我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快说呀!”

  “那些混蛋刚刚撞上一辆弯折的半挂车,就在快到28号出口的地方。这得耽搁他们十到二十分钟。”

  “谢天谢地。那我们就好好利用吧。”他朝角落里的衣架瞥了一眼。那儿挂着一件蓝色的粗呢大外套,上面印着鲜红的红袜队冬季球赛字样。“那是你的吗,杜迪茨?”

  “我的!”杜迪茨笑着点点头说,“我的——外套。”欧文伸手去拿时,他又说,“你——看到——我们——救——乔西。”这句话欧文也听懂了,同时感到背上升起一股凉意。

  他的确看到了……而杜迪茨也看到他了。只看到昨天晚上吗?也许杜迪茨还看到了他十九年前的那一天?杜迪茨的天赋还和某种时间旅行有关吗?

  现在不是问这些问题的时候,欧文几乎有些庆幸。

  “我本来说不给他准备午餐的,可我还是准备了。到头来我还是准备了。”

  罗伯塔看着饭盒——看着杜迪茨拿着它,并把它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以便套上那件大外套(这件外套也是波士顿红袜队所赠礼物)。在外套鲜亮的蓝色以及饭盒更鲜亮的黄色衬托下,他的面孔出奇的苍白。“我知道他会走的。还知道我去不了。”她的目光停留在亨利的脸上,“求求你了,亨利,我真的不能去吗?”

  “如果你去的话,你可能会死在他面前,”亨利口里说着,心里却痛恨这些残忍的话,也痛恨自己职业生涯的磨炼使他能够这样一针见血,“你愿意让他看到那种情形吗,罗伯塔?”

  “不,当然不愿意。”接着,她像是转了念头,又说了一句让他一直痛到心底的话:“你真该死。”

  她走到杜迪茨跟前,推开欧文,快速帮儿子拉上拉链。然后,她握住他的肩膀,让他弯下腰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一个是身形弱小而内心刚强的小妇人;另一个是身材瘦高而面无血色的儿子,身上的风雪外套在晃荡着。罗伯塔已经不哭了。

  “你要乖乖的,杜杜。”

  “我——乖乖,妈妈。”

  “要听亨利的话。”

  “我——会的,妈妈。我——听话。”

  “衣服要穿好。”

  “我——会的。”杜迪茨还是很听话的样子,但已经有了一丝不耐烦,只想尽快出发。这一幕使亨利不禁想起过去:每当去买冰淇淋之前,去打迷你高尔夫之前(杜迪茨打得出奇的好,只有彼得能对他保持连胜),去看电影之前,总是要听亨利的话或者要听琼西的话或者要听朋友们的话;总是你要乖乖的,杜杜和我——乖乖,妈妈这一套。

  她上下打量着他。

  “我爱你,杜迪茨。你一直都是我的乖儿子,我非常爱你。来,亲妈妈一下。”

  他亲了她一下;她伸手抚摸着他那长着胡茬的脸颊。亨利几乎不忍再看,却仍然看着,就像陷在蜘蛛网里的苍蝇一样不由自主。每一只捕梦网也都是一个陷阱。

  杜迪茨敷衍了事地又亲了她一下,但那双发亮的绿眼睛却一会儿看看亨利,一会儿看看门。杜迪茨迫不及待地想出发。是因为他知道追踪亨利和他朋友的人越来越近了吗?还是因为这是一次探险,就像当年他们五个人所经历的所有探险一样?还是两者兼而有之?没错,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罗伯塔松开他,她的手最后一次离开自己的儿子。

  “罗伯塔,”亨利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一切呢?为什么不打电话呢?”

  “你们为什么一直不来呢?”

  亨利的心底里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杜迪茨不打电话呢?但是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撒谎。自从三月份琼西出车祸以来,杜迪茨打过无数次的电话。他想起了彼得——靠着四轮朝天的旅行车坐在雪地里,一边喝啤酒,一边在雪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下杜迪茨的名字。杜迪茨孤零零地待在梦幻岛上,生命即将走向尽头,他发出了无数的信号,却杳无回应。终于来了一个人时,却是要带走他,而同时带上的只是一盒药和他的黄色旧饭盒而已。捕梦网里没有半点仁慈。他们原本只是为了杜迪茨好,包括那第一天也是这样;他们原本真心爱他。可到头来仍然是这样的结局。

  “要照顾好他,亨利。”她的目光又转向欧文,“你也一样。要照顾好我的儿子。”

  亨利说:“我们会尽力的。”

  15

  迪尔伯恩街没有地方可以转头,每一处车道都堆满了从街上清除的积雪。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沉睡的街区犹如阿拉斯加冰原深处的小镇。欧文挂上倒挡,在街上飞快地倒行起来。宽大的车尾笨拙地左摇右摆,高高的钢制保险杠撞上停在路边的一辆被雪覆盖的汽车,发出清脆的玻璃破碎声。接着,他们又一次冲进路口处已经冰冻的雪堆路障,随着一个急转,又回到堪萨斯街,车头对着高速公路。在这个过程中,杜迪茨一直带着非常满意的神情坐在后座,饭盒放在腿上。

  亨利,杜迪茨为什么说琼西要谁?那是什么意思?

  亨利想用感应来回答,但是欧文再也听不见了。欧文脸上的拜拉斯全都变成了白色,当他在面颊上随手挠几下时,指甲里就刮了一些下来。露出来的皮肤像是皴裂或发炎了一般,实际上却没有痛感。就像感冒好了一样,亨利惊奇地想,真的不比感冒更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