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担心,小子。”克兹安慰道,并拍了拍珀尔马特颤抖的肩膀。从他们的前方传来清雪车发出的隆隆声,那是克兹做工作叫来帮他们开路的(灰蒙蒙的晨光渐渐返回这个世界,他们的速度增加到每小时三十五英里)。清雪车的尾灯像不太干净的红星一般闪烁着。

  克兹探身向前,睁大眼睛兴致勃勃地打量珀尔马特。由于车窗破了,汽车的后座非常寒冷,但克兹几乎毫无察觉。珀尔马特外衣的胸前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克兹又一次掏出了他的9毫米口径手枪。

  “头儿,如果他爆——”

  弗雷迪话音未落,珀尔马特就放了一个震耳欲聋的屁。车内顿时臭不可闻,但珀利似乎浑然不觉。他的头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睛,一副轻松至极的表情。

  “哦,×他奶奶的!”弗雷迪一边说,一边把身旁的窗户开到最大,尽管车内早已是冷风直灌。

  克兹目不转睛地看着珀尔马特的大肚子又瘪了下去。看来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这样也许更好。长在珀尔马特体内的东西迟早会有用的。不是有些可能,而是很有可能。《圣经》上说,万事万物皆服务于上帝,也许也包括臭鼬。

  “挺住,战士,”克兹口里说着,同时用一只手拍拍珀尔马特的肩膀,另一只手把枪放在旁边的座椅上,“你要挺住,心里想着上帝。”

  “×他妈的上帝。”珀尔马特忿忿地说,克兹不禁有些惊讶。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珀尔马特会这么满口脏话。

  在他们前方,清雪车的尾灯一闪一闪地亮着,靠右停住了。

  “呃?”克兹说。

  “我该怎么办,头儿?”

  “跟上去停在他后面。”克兹说。他的语气很轻松,但同时却从座位上拿起了手枪。“我们来看看我们的新朋友想干什么。”不过他相信自己心知肚明。“弗雷迪,你从我们的老朋友那儿听到了什么?能联系上他们吗?”

  弗雷迪十分不情愿地说:“只能联系上欧文。不是跟他一起的那个人或他们要追的那些人。欧文不在路上。而是在一所房子里。在跟什么人说话。”

  “是德里的房子吗?”

  “是的。”

  这时,清雪车驾驶员顶着大雪走过来,他穿着一双绿色大胶靴,一件像是爱斯基摩人穿的带帽风雪外套。一条羊毛大围巾裹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围巾的两头在背后随风飘动,克兹不需要感应也能知道,那条围巾是出自那人的妻子或母亲之手。

  清雪车驾驶员从窗户里探进头来,闻到那难以消散的硫磺和酒精味,不由得皱了皱鼻子。他狐疑地看了弗雷迪一眼,又看了看处于半昏迷状态的珀尔马特,然后望着坐在后面的克兹,而克兹正倾身向前,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克兹觉得为谨慎起见,还是把枪藏在左膝下面为好,至少眼下是这样。

  “什么事儿,长官?”克兹问。

  “我从无线电里收到消息,是一位自称兰德尔的人发来的。”由于风太大,驾驶员提高了嗓门好让他们听见。他是正宗的东北部沿海口音。“是兰德尔将军。说是从怀俄明的夏延山通过卫星中继器直接跟我通话。”

  “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长官。”克兹说,他的语气仍然很愉快——全然不理睬珀尔马特正在嘟囔:“你撒谎,你撒谎,你撒谎。”

  清雪车驾驶员瞥了珀尔马特一眼,又回到克兹身上。“对方告诉了我一个暗号。蓝色出口。你知道吗?”

  “‘我叫邦德,詹姆斯·邦德,’”克兹说着,笑了起来,“有人寻你开心呢,长官。”

  “叫我告诉你,你的任务完成了,你的祖国感谢你。”

  “他们有没有提到一只金表,小伙子?”克兹问,眼睛熠熠放光。

  清雪车驾驶员舔了舔嘴唇。真有趣,克兹想。他能看见某一个具体的瞬间,这家伙认为自己是在跟一个疯子打交道。具体的瞬间。

  “根本不知道什么金表。只想告诉你,我不能再带你往前走了。我是说,在没有得到批准的情况下。”

  克兹掏出藏在膝下的手枪,顶在清雪车驾驶员的脸上。“这就是批准,小子,已经签字发文,一式三份。够了吗?”

  清雪车驾驶员用北方人常见的宽眼睛望着手枪,并没有显出大为惊慌的样子。“哎呀,这就符合规定了。”

  克兹哈哈大笑。“识时务!非常识时务!好了,我们出发吧。而且你最好快点儿,上帝保佑你。我要去德里见一个人——”克兹寻找着合适的字眼,很快就找到了,“去听取他的汇报。”

  珀尔马特半是呻吟半是嘲笑地哼了一声。清雪车驾驶员瞥了他一眼。

  “别理他,他怀孕了,”克兹故作神秘地说,“过不了一会儿,他又会嚷着要吃牡蛎和莳萝泡菜了。”

  “怀孕了。”清雪车驾驶员跟着说。他的声音十分平静。

  “没错,但是别管他。他跟你无关。事情是这样的,小子——”克兹手里握着枪,一边探身向前,亲热而推心置腹地说,“——我要抓的这个家伙此刻正在德里。我估计他很快又要上路了,我想他肯定知道我来抓他这狗——”

  “他知道,没错。”弗雷迪·约翰逊说。他挠了挠脖子一侧,接着又把手放下去,挠了挠胯部。

  “——不过现在嘛,”克兹接着说,“我想我能赶上一段距离。好了,你现在想不想把你的屁股挪到驾驶座上去?”

  清雪车驾驶员点点头,转身朝自己的驾驶室走去。天色已经更亮了。这很可能是属于我生命的最后一天,克兹想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珀尔马特痛苦地小声呻吟起来,接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了大叫。他又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老天,”弗雷迪说,“看看他的肚子,头儿。胀得像条面包。”

  “深呼吸。”克兹说,并虚情假意地拍拍珀利的肩膀,在他们前方,清雪车又开始动了,“深呼吸,小子。放松。尽管放松,想些美好的事情。”

  10

  距德里还有四十英里。我和欧文之间还有四十英里,克兹想,情况挺不错。我来抓你了,小子。得送你去上学。就你早已忘记的关于跨越克兹界线的问题给你上上课。

  二十英里之后,他们仍然在那儿——这是根据弗雷迪和珀尔马特两个人的判断,不过弗雷迪现在似乎不那么自信了。但是珀尔马特说,他们正在跟那位母亲谈话——欧文和另外那个人正在跟那位母亲谈话。做母亲的不想让他走。

  “让谁走?”克兹问。他对此并不在乎。那位母亲把他们耽搁在德里,缩短了克兹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所以不管她是谁或出于什么动机,愿上帝保佑她。

  “我不知道。”珀尔马特说,自从克兹与清雪车驾驶员谈话之后,珀利的肚子一直比较平静,但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惫,“我看不清楚。那儿有一个人,但好像没有思想,所以看不进去。”

  “弗雷迪?”

  弗雷迪摇了摇头。“我联系不上欧文了。也基本听不到开清雪车的家伙。就像是……我也不知道……就像是无线电信号消失了。”

  克兹探身到前面的椅背上,仔细端详着弗雷迪脸上的里普利。中间部分还是鲜亮的橘红色,但边缘处似乎在渐渐变成灰白。

  那玩意儿要死了,克兹想,置它于死命的可能是弗雷迪的身体,也可能是外部环境。欧文说的没错。我会遭报应的。

  可这不会改变什么事情。界线就是界线,而欧文已经越线了。

  “开清雪车的家伙。”珀尔马特声音疲惫地说。

  “那家伙怎么了,小子?”

  不过珀尔马特没有必要回答了。前方的风雪中出现了一个闪烁的路牌,上面写着32号出口——格兰维/格兰维站。清雪车突然加速,同时收起雪铲。转眼间,悍马又行驶在一英尺多深滑溜溜的积雪上。清雪车驾驶员甚至没有开转向灯,只是以五十英里的速度冲过出口,像孔雀开屏般留下一大片雪雾。

  “跟上去吗?”弗雷迪问,“我能追上他,头儿!”

  克兹控制住一阵强烈的冲动——他很想叫弗雷迪追上去,他们要把那狗娘养的宽眼睛东北佬压成泥巴,让他知道越线的人会有什么下场。把欧文·安德希尔的药给他服上一帖。但是清雪车比悍马要大,要大得多,如果追逐演变成撞车游戏,后果难料。

  “待在高速上吧,小子,”克兹说,并重新靠回座椅上,“盯紧目标。”不过,他眼睁睁地目送清雪车拐了一个弯,消失在寒风凛冽的早晨,还是感到遗憾万分。他甚至不可能指望那该死的东北佬被弗雷迪和阿奇·珀尔马特严重感染,因为那玩意儿存活不了多久。

  他们往前驶去,再度将车速降至每小时二十英里,但克兹估计南边的路况会更好些。大雪差不多已经停了。

  “恭喜你。”他对弗雷迪说。

  “什么?”

  克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来要好了,”他又转头对珀尔马特说,“你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小伙子。”

  11

  在克兹此刻位置以北一百英里以及距亨利被抓岔路口不到两英里的地方,“帝国山谷”的新指挥官——一位冷峻貌美、年近五旬的女人——站在一棵松树旁,这里是一个代号为“清洁一区”的山谷。具体而言,“清洁一区”是一个死亡之谷。整个山谷里堆满横七竖八的尸体,总数在一百之上,尸体身上大多是橘红色的打猎行头。如果尸体有身份证的话,就挂在各自的脖子上。大部分的死者挂的都是驾驶执照,也有些挂着维萨信用卡、发现信用卡、蓝十字保险卡或打猎执照。一位前额有个大黑洞的女人挂的是百视达音像店贵宾卡。

  凯特·嘉拉格站在最大一堆尸体旁,正在粗略地清点尸体数量,然后准备撰写第二份报告。她一只手里拿着掌上电脑,这种工具如果让那位著名的死人会计师阿道夫·埃奇曼见了,肯定会羡慕不已。掌上电脑早先无法使用,但现在,那些时髦的电子设备好像大多又可以正常工作了。

  凯特头戴耳机,麦克风伸在她的防毒面罩之前。她时而询问一些情况,时而发出一道命令。克兹选择了一位热情而高效的接班人。把这一带的尸体和其他地方的加起来,嘉拉格估计他们已经干掉了至少百分之六十的逃犯。那些老百姓居然会反抗,这显然很出乎意料,不过到头来,大部分人还是难逃一死。就是这么简单。

  “喂,凯蒂——凯特。”

  乔瑟琳·麦卡沃伊从山谷南端的树林里走出来,她把头盔推到脑后,短发上裹着一条绿丝巾,冲锋枪挎在肩膀上。她的风雪外套胸前有不少血迹。

  “吓着你了,对吧?”她问新任顶头上司。

  “也许让我的血压升高了一些。”

  “哦,‘第四区’清理完毕,也许这会让你的血压有所下降。”麦卡沃伊的眼睛熠熠放光。“我们干掉了四十多个。杰克逊会给你准确的数据。说到准确,我这会儿真的可以用一个准确——”

  “打扰一下,女士们?”

  她们转过头来。从山谷北端白雪皑皑的树丛里,出来了一群人,有六男二女。他们大多穿着橘红色的衣服,但他们的头目却是一个矮墩墩的男人,他的风雪外套里穿的是“蓝色行动组”按规定所穿的防护服。他的透明面罩也仍然戴在脸上,不过,他嘴巴下面的一小束里普利却显然与规定无关。这群突然出现的人都带着自动武器。

  嘉拉格和麦卡沃伊大吃一惊,两人交换了一个诧然的眼神。接着,乔瑟琳·麦卡沃伊把手伸向冲锋枪,嘉拉格则朝靠在树边的勃朗宁扑去。但是为时已晚。枪声如雷鸣一般震耳欲聋。麦卡沃伊被打得飞了起来,飞到将近二十英尺之外。她的一只鞋子也掉了。

  “这是为了拉里!”一个穿着橘红色衣服的女人叫道,“这是为了拉里,你们这些臭婆娘,这是为了拉里!”

  12

  凯特·嘉拉格曾经以班上排名第九的成绩毕业于西点军校,后来却与克兹这个疯子臭味相投。此时此刻,射击结束后,里普利长得像山羊胡子一般的矮个子将自己的队伍集合在凯特脸朝下的尸体旁。他还没收了她的枪支,这支枪比他自己的要好。

  “我是民主的坚定信徒,”他说,“所以,你们大家尽可以自行选择,不过我要往北去了。我不知道我得花多长时间才能学会《哦,加拿大》的歌词,但是我要去寻找答案。”

  “我跟你一起去。”有个男人说,接着,大家很快就决定一同前往。在离开这个地方之前,他们的头目弯下腰去,从积雪中捡起掌上电脑。

  “早都想要一个这玩意儿了,”埃米尔·道格·布洛德斯基说,“我是新科技迷。”

  他们沿着来时的方向离开死亡之谷,朝北方走去。周围传来零零星星的枪声,但“清洁行动”实际上已经宣布结束。

  13

  格雷先生又犯了一起谋杀,又偷了一部车辆,这次是一部DPW清雪车。琼西没有看到这个过程。格雷先生显然已经确定自己无法使琼西从办公室里出来(至少在他能够把自己全部的时间和精力用来对付这个问题之前无法做到),于是决定退而求其次,将琼西与外界隔离开来。琼西觉得自己终于明白福土纳托被蒙特里梭用砖墙隔在地窖里时的感受了。

  事情发生在格雷先生把州警巡逻车重新开上高速公路的南行车道后不久(只有这一条车道,至少现在是这样,而且路面很滑)。琼西此刻正在储藏室里,想看看他自认绝妙的好主意的效果如何。

  格雷先生不是把电话线切断了吗?那好,他干脆创造一种新的交流工具,此前格雷先生想通过提高办公室温度的方式逼他出去时,他不是创造过恒温器来降温吗?他觉得自己现在需要的是一部传真机。这也未尝不可吧?所有的仪器都只是象征性的,只是一种想象,好帮助他始而集中继而发挥自己二十多年来所积存的力量。格雷先生感觉到了这种力量,因此在最初的惊讶之后采取了有效措施,阻止琼西使用它。关键是要在格雷先生设置的路障周围不断地寻找出路,就像格雷先生不断地寻找南行之路那样。

  琼西闭上眼睛,想象出一部传真机,历史系办公室里的那种,只不过他把这一部放在新办公室的储藏室里。接着,犹如轻抚着神灯的阿拉丁一样(只不过他似乎可以许无数个愿望,只要他不得意忘形就行),他还想象出一摞纸,旁边还放着一支贝罗尔黑美人牌铅笔。然后他走进储藏室去看看自己的成效。

  第一眼看上去挺不错……尽管那支铅笔稍稍有点怪异,虽然是崭新的,才初次削好,笔杆却满是咬过的牙印。不过本来就应该如此,对吧?惯于用黑美人铅笔的是比弗,早在上维肯街文法学校时就如此。其他人当时已经在用埃贝哈德·法贝尔公司更为标准的黄色笔了。

  传真机看上去无可挑剔,它在地上,上方有几个空衣架和一件外套——是他第一次去打猎时他妈妈为他买的醒目的橘红色风雪外套,当时还要他手放在胸口上保证,只要是在外面,就每时每刻都穿着它。传真机正在令人振奋地“嗡嗡”响着。

  但是,当他在传真机旁跪下来时,却大失所望,只见亮窗上显出:放弃吧琼西,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