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能看到路线!”亨利突然大声喊道,并在悍马的乘客座上猛地坐直身子。欧文吓了一大跳,他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与他为伍的只有暴风雪,以及表明他仍在路上的没有尽头的反射镜。“杜迪茨能看到路线!”

  悍马一个侧转,滑了一下,然后重新稳住。“天啊,伙计!”欧文说,“下一次发疯时先提个醒,好不好?”

  亨利用手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接着又吐出来。“我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以及该干什么了——”

  “嗯,很好——”

  “——不过我得先给你讲个故事,这样你才会明白。”

  欧文瞥了他一眼。“你自己明白吗?”

  “不全明白,但比此前明白。”

  “那么讲吧。我们还有一个小时才到德里,时间够吗?”

  亨利觉得时间应该绰绰有余,尤其是用思想来交流的话。他从最开始——他现在所理解的开始——讲起。不是从灰人的到来,也不是从拜拉斯或臭鼬,而是从四个男孩一心想看返校节女王掀起裙子的照片讲起。欧文开着车,脑海里相继浮现出一连串相互关联的画面,与其说像是电影,不如说更像一场梦。亨利给他讲起杜迪茨,讲起他们的第一次“墙洞”之行,以及比弗在雪地里呕吐的事情。他给欧文讲起他们结伴上学,讲起“杜迪茨牌”:他们玩,杜迪茨记分。讲起他们带杜迪茨去看圣诞老人的情景——简直让他们绞尽了脑汁。还讲起他们三个高一届的孩子在毕业头一天看到德里动态信息牌上乔西·林肯霍尔的照片。欧文看见他们坐在亨利的车里,朝位于枫树巷的杜迪茨家开去,他们的学位服和学位帽都堆在后面;看见他们向卡弗尔夫妇问好,卡弗尔夫妇正在客厅里,陪着一个身穿德里煤气公司制服的脸色灰白的男人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罗伯塔·卡弗尔的胳膊揽在艾伦·林肯霍尔的肩膀上,在对她说没事儿的,她知道老天不会让可爱的小乔西出任何事情。

  力量真强,欧文迷迷糊糊地想,天啊,这家伙的力量可真强。他怎么会这样?

  卡弗尔夫妇没怎么在意这些孩子,因为他们是枫树巷19号的常客;而林肯霍尔夫妇由于焦虑万分,几乎没有觉察到他们的到来,罗伯塔倒好的咖啡他们也碰都没碰过。他在房间里,孩子们,艾尔斐·卡弗尔说,并朝他们勉强地笑了笑。而杜迪茨此刻正玩着自己的特种部队玩具兵——他有一整套——一看到他们出现在门口,就连忙起身。杜迪茨在房间里从来不穿外出时的鞋子,而总是穿着一双兔子拖鞋,那是他上次过生日时亨利送给他的——他很喜欢这双兔子拖鞋,打算把它们穿到散架为止——可是现在,他却穿好了出门的鞋子。他一直在等候他们,尽管脸上仍然笑容灿烂,可眼神却显得严肃。“我们——去哪儿?”杜迪茨问,于是——

  “你们从前就这样干过?”欧文低声问道。他想亨利已经告诉过他,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亨利的意思。“甚至在这之前?”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上面已经长出一层浅浅的拜拉斯。

  “是的。不,我也不知道。别出声,欧文,只管听着。”

  欧文的脑海里再一次充满1982年的那些画面。

  12

  他们到达斯特罗福德公园时,是四点半钟。垒球场上有一群姑娘,她们都穿着印有德里五金字样的黄色球衫,几乎清一色的马尾辫从帽子后面穿出来。多数人都还戴着牙套。“天啊——她们可真是笨手笨脚。”彼得说,也许的确如此,不过她们看上去显然很开心。亨利可一点儿也不开心,他的心里正七上八下,但他看到琼西至少跟他差不多,也是严肃而惶恐的神情,不禁嘘了口气。彼得和比弗两个人的想象力比较贫乏,而他和格里厄拉的却过于丰富。在彼得和比弗看来,这不过是弗兰克·哈代和乔·哈代式的探险。可对亨利而言就不同了。找不到乔西会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因为他们能找到,他知道他们能找到),而如果找到的是已经死去的乔西……

  “比弗。”他说。

  比弗一直在注视着那群姑娘,这时朝亨利转过头来。“什么事儿?”

  “你仍然觉得她还活着吗?”

  “我……”比弗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显得很困惑,“我不知道,伙计。彼得,你觉得呢?”

  但是彼得摇了摇头。“在学校的时候,我觉得她还活着——妈的,她在照片上简直就像要跟我说话了。可现在……”他耸了耸肩。

  亨利看着琼西,琼西也耸了耸肩,然后摊开双手:不知道。于是亨利又转向杜迪茨。

  杜迪茨正透过他称为“镜镜”的包裹式太阳镜东张西望。亨利觉得戴着“镜镜”的杜迪茨很像《火星叔叔马丁》中的雷·沃尔斯顿,可他绝不会对杜迪茨这么说,也不会用思想告诉他。杜迪茨的头上还戴着比弗的学位帽;他特别喜欢吹动流苏。

  杜迪茨不具有选择性感知;对他来说,在垃圾桶里翻找可回收物品的酒鬼,打垒球的姑娘,在树枝上跳来窜去的松鼠,都同样令他着迷。这是他的一个与众不同之处。“杜迪茨,”亨利说,“你去学院上学时,总是跟你一起的那个姑娘,叫乔西的那位,乔西·林肯霍尔记得吗?”

  杜迪茨很得体地显出饶有兴致的样子,因为他的朋友亨利在跟他讲话,可对那个名字他却毫无反应。这也在预料之中。杜迪茨连早餐吃的是什么都记不清,又怎么会记得三四年前跟他一起上学的小姑娘呢?亨利感到一阵失望,同时也觉得好笑,这真是奇怪。他们在想些什么?

  “乔西,”彼得口里说,但是看上去也没有抱太大希望,“我们以前总是笑话你,说她是你的女朋友,还记得吗?她长着一双棕色的眼睛……一大头金发,全都直直地竖着……还有……”他沮丧地叹了口气。“我×。”

  “得过——作数,”杜迪茨说,因为这常常会让他们发笑:得过且过,过了作数。可现在却不起作用,于是杜迪茨又换了一句:“不——打球,不——玩耍。”

  “是呀,”琼西说,“不得打球,不得玩耍,没错。我们不如送他回去吧,伙计们,这样没——”

  “不。”比弗说,于是他们都望着他。比弗的眼睛既熠熠发亮,又透着困惑。他的嘴里咬着牙签,咬得又快又狠,牙签像活塞似的在他的嘴唇间上下抖动。“捕梦网。”他说。

  13

  “捕梦网?”欧文问。他的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即使他自己听来也是如此。悍马的前灯照出前方没有尽头的雪域荒原,只是因为沿途有黄色反射灯的标志,这里才成其为一条路。捕梦网,他想,随后脑海再次被亨利的过去所占满,初夏那一天的情景、声音和气息几乎将他淹没。

  捕梦网。

  14

  “捕梦网。”比弗说,他们彼此心领神会,他们常常这样,因为他们认为,朋友之间就应该这样(亨利后来才明白,事实并非如此)。对于第一次去“墙洞”打猎时共同做过的那个梦,他们从来都没有直接提及,但是他们知道,比弗相信它与拉马尔的捕梦网多少有关。谁也没有去跟他争辩,不仅因为他们不想挑战比弗对那片无害小编织物的迷信,更主要是因为他们对那一天根本就不想提及。但现在他们明白,比弗的理解起码对了一半。他们的确被捕梦网罩在一起,但不是拉马尔的捕梦网。

  杜迪茨是他们的捕梦网。

  “来吧,”比弗镇静地说,“来吧,伙计们,别害怕。抓牢他。”

  于是他们抓牢了他,尽管他们的确害怕——多少有一点害怕;比弗也不例外。

  琼西握住杜迪茨的右手——经过职业学校的训练,杜迪茨的右手已经可以灵巧地维修机械。杜迪茨似乎有些惊讶,接着笑了,并主动与琼西十指相扣。彼得握住杜迪茨的左手。比弗和亨利靠拢来抱住杜迪茨的腰。

  于是,他们五个人站在斯特罗福德公园一棵古老的大橡树下,六月天的阳光和树影星星点点地洒在他们脸上。那架势颇像大赛上场之前抱成一团鼓劲。那些穿着鲜艳黄球衫、正在打垒球的姑娘没有理睬他们;松鼠也对他们视而不见;正忙着翻找空易拉罐、以便凑足晚上那顿酒钱的酒鬼对他们也无暇顾及。

  亨利感觉到自己体内有一束亮光悄然而至,他知道那亮光就是他的朋友和他自己;是他们——还有那明媚的阳光和绿色的树影——共同发出的,其中,杜迪茨的光芒最为夺目。他是他们的“球”;没有他,就不会有“不得打球,不得玩耍”。他是他们的捕梦网,是他为他们制作了捕梦网。亨利的心里满满的(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而由此而产生的空虚则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越来越深,越来越暗),他想:难道就是为了找到一个除了对她的父母之外,对外人也许无关紧要的失踪的智障女孩吗?那一次,当他们抱成一团时,难道就是为了杀死一个没有脑袋的坏小子吗?天啊,居然在睡梦中让那家伙把车驶离路面,令他死于非命?仅仅是这样吗?那么伟大、那么神奇的力量,难道就是为了这种卑微的事情?仅仅是这样吗?

  因为如果真是这样——即使在他们的力量合而为一的迷醉时刻,他仍然在想着——那又有何用?那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赶走他的胡思乱想以及其他各种念头。乔西·林肯霍尔的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那是一个模糊不定的图像,起初由四种理解和记忆构成……接着,杜迪茨终于明白他们大张旗鼓地要寻找的人是谁,于是出现了第五种理解和记忆。

  杜迪茨加入后,那个图像顿时上百倍地明亮和清晰起来。亨利听到有人——是琼西——倒抽了一口气;如果他自己有气可抽的话,他也会倒抽一口气的。因为杜迪茨在某些方面也许是智障,但不是在这一方面;在这一方面,他们才是口齿不清手脚笨拙的可怜白痴,而杜迪茨却是天才。

  “哦,我的天啊。”亨利听到比弗在叫,那是惊喜交加的语气。

  因为乔西正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对她年龄的各不相同的了解将她变成了个十二岁左右的孩子,比他们初次在智障学院门口看到她时要大,但无疑比现在的她要小。他们看到她穿着一件水手裙,裙子的颜色变幻不定,先是蓝色、粉红、大红,接着又重新变成粉红、蓝色。她手里拎着一个大塑料包,芭比娃娃的头从里面探了出来,她的膝盖上满是疤痕,耳垂下的瓢虫耳环若隐若现。亨利想,哦,没错,我记得那对耳环,接着那对耳环也固定不动了。

  她开口说了句,你好,杜杜。又看了看他们,说:嗨,你们好。

  然后,突然间,她不见了。突然间,他们又变成了五个人而不是六个人。五个大男孩站在老橡树下,脸上映着六月天的古老阳光,耳畔响着垒球姑娘们兴奋的叫喊。彼得哭了,琼西也哭了。那个酒鬼走了——显然已经凑够了酒钱——但是又来了一个人,这人面色凝重,尽管天气很暖和,他却穿着冬天的风雪大衣。他左边脸上有一块红色的东西,可能是胎记,但亨利知道不是。那是拜拉斯。欧文·安德希尔来到了斯特罗福德公园,来到了他们身边,在注视着他们,不过这没关系;除了亨利之外,他们都没有从捕梦网的那一边看到这位客人。

  杜迪茨在笑,可是,一看到两位朋友脸上的泪水,他不禁感到茫然。“干吗——哭?”他问琼西。

  “没事儿。”琼西说,当他把手从杜迪茨手里抽出来时,最后的联系断了。琼西擦了擦脸,彼得也擦了擦。比弗带着哭腔地笑了一声。

  “我想我把牙签吞下去了。”他说。

  “没有,在那儿呢,傻瓜。”亨利说着,指了指草地,被咬烂的牙签果然在那儿。

  “去找——乔西?”杜迪茨问。

  “你能吗,杜杜?”亨利问。

  杜迪茨朝垒球场走去,他们怀着敬佩之情紧跟在后面。杜迪茨从欧文身旁走过,不过当然没有看见他;对杜迪茨而言,欧文·安德希尔并不存在,至少此刻还不存在。他走过露天看台,走过第三垒,走过小吃店,然后停下脚步。

  他身边的彼得呼吸急促。

  杜迪茨转过头,双眼发亮、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差点笑出来。彼得竖起一根手指,正在左右摆动,他的目光越过摆动的手指,落在地上。亨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有片刻时间,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草地上有一抹鲜亮的黄色(像油漆)突然一闪——然后就不见了。只见彼得仍然在运用自己特殊的记忆天赋,自顾自地沉于其中。

  “彼得,你——看到——路线了?”杜迪茨问,那慈父般的语气几乎让亨利忍俊不禁。

  “嗯,”彼得瞪大了眼睛说,“没错,妈的。”他抬起头来望着大家。“她来过这儿,伙计们!就是这儿!”

  他们沿着一条只有杜迪茨和彼得才能看见的路线穿过斯特罗福德公园,后面跟着一个只有亨利才能看见的人。公园的北端一道摇摇欲坠的木栅栏,上面挂着一块牌子,写着:D.B.&A.R.R.财产,请勿靠近!多年来,孩子们总是无视这块牌子的存在,而德里—班戈—阿鲁斯图克铁路公司的货车真正从荒地一带经过也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不过,他们在栅栏上推开一个缺口后,马上就看到了铁轨;在坡底下,那些铁轨虽然有些锈蚀,却仍然在阳光下反射出光芒。

  山坡很陡,到处都长满了毒漆树和毒常春藤。下到一半时,他们发现了乔西·林肯霍尔的大塑料包。那个包如今变得又破又旧,好几个地方还用胶带贴了补丁,但亨利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一眼认出来。

  杜迪茨高兴地捡起塑料包,一把打开,朝里面看了看。“芭比——娃!”他高喊着,把它们拿了出来。与此同时,彼得继续往前搜索,他的腰弯成了九十度,神情严肃,颇有夏洛克·福尔摩斯寻找莫里亚蒂教授足迹的架势。最终也是彼得·穆尔真正找到了她——在山坡上的一丛杂草中伸出了一截肮脏的混凝土排水管,彼得站在排水管旁边激动地望着所有人,欣喜若狂地叫道:“她在这里面!”除了颧骨上那两团红色之外,他的面孔白得像纸一般。“伙计们,我想她就在这里面!”

  德里的下水道和地下排水系统历史悠久,结构极为复杂,因为德里镇原本是一片沼泽,就连生活在周围的密克马克印第安人都对它敬而远之。工程的主要部分建于三十年代,靠的是新政的拨款,不过它们大半将在1985年的大暴雨中毁于一旦,那场暴雨淹没了全镇,摧毁了德里水塔。但各种管道目前依然存在。他们看到的这根排水管顺着山坡埋进地下。乔西·林肯霍尔好奇地爬了进去,结果一脚踩空,沿着半个世纪的枯叶往下滑,就像小孩坐滑梯一样,一直落到水管底部。她一次次地挣扎着想沿着那脏乎乎、滑溜溜的斜面往上爬,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她吃完了装在裤子口袋里的两三块饼干,在接下来的漫长时间(十二个小时,也许是十四个小时)里,只能困在这臭气弥漫的黑暗中,倾听外面的世界所传来的模糊声音,那个世界对她来说遥不可及,她只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此刻一听到彼得的叫声,她连忙仰起头,使出剩下的全部力气喊道:“救命啊!我出不去了!求求你,救救我!”

  他们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要去找一个大人——比如在这一带巡逻的内尔警官。他们一心只想把她救出来,这成了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们起码还保持着一点头脑,没有让杜迪茨下去,不过其他人在商量了不到半分钟后,就组成一架倒人梯伸进黑暗之中:彼得最前,其次是比弗,然后是亨利,琼西殿后,因为他最重。

  就这样,他们爬进黑暗中,里面像下水道一般臭烘烘的(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的气味,是一种极其陈腐刺鼻的臭气)。进去不到十英尺时,亨利在泥渣中发现了乔西·林肯霍尔的一只鞋子。他不假思索地把它揣进自己牛仔裤的后面口袋。

  几秒钟后,彼得转头喊了一声:“好了,快停下。”

  那女孩的哭泣和呼救声现在已经很响了,彼得甚至可以看到她坐在坡底的枯叶上。她仰头望着他们,她的面孔在黑暗中像一个脏乎乎的圆盘。

  他们把人梯又往里推进了一步,虽然心情很激动,他们还是尽量谨慎。琼西的双脚倒挂在一大块垮下来的混凝土上。乔西举起手……奋力抓着……还是够不着彼得伸下去的手。最后,就在他们觉得将不得不放弃的时候,她又往上挪动了一点。彼得一把抓住她伤痕累累的脏手。

  “耶!”他得意地叫道,“抓住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她从水管里往上拉,杜迪茨在一旁等着他们,他一只手里拿着她的包,另一只手握着两个布娃娃,大声对乔西说别担心,别担心,因为他找到了芭比娃娃们。他们把她拉出排水管时,周围阳光明媚,空气清新。

  15

  悍马里没有电话——有两部不同的收音机,但是没有电话。亨利正在为两人呈现一幕生动的往事,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把亨利从回忆中惊醒,两个人都大吃一惊。

  欧文就像是从沉睡中惊醒似的全身一震,悍马也失去控制,在路面上打滑,然后缓慢地转起圈来,像一条跳舞的恐龙。

  “×他妈——”

  他想控制住打滑的势头,但车轮却肆意地飞转,像帆船里失去方向舵的舵轮一样。95号州际公路的南行线上此时只剩下一条湿滑的单车道,悍马在上面逆行起来,最后斜冲进隔离带上的雪堆里,车前灯照出一束雪雾迷蒙的光柱,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叮……叮……叮……稀薄的空气中传来急促的铃声。

  是在我的脑海里,欧文想,我把它投射了出来,不过我想其实是在我的脑海里,又是那该死的感——

  两人之间的座位上有一把手枪,是格洛克手枪。亨利刚拿起它,铃声就戛然而止。他把枪口对着自己的耳朵,手掌握紧枪柄。

  当然了,欧文想,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只是用手枪打电话而已。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喂。”亨利说。欧文听不见对方的回答,但同伴那张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琼西!我就知道是你!”

  还会是谁呢?欧文想,奥普拉·温弗里不成?

  “在哪儿——”

  凝神倾听。

  “他想找杜迪茨吗,琼西?难道是因为这样才……”又是凝神倾听。接着:“水塔?为什么?……琼西?琼西?”

  亨利把手枪继续举在耳边,片刻之后才拿下来端详着,好像不明白这是何物。接着,他把枪重新放回座位上,脸上的笑容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