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挂了。我想是另外那位回来了。他称之为格雷先生。”
“你的朋友还活着,但你看起来似乎并不开心。”不开心的是亨利的思想,可亨利没有必要进一步说破。刚开始很开心,就像你所喜欢的什么人偶尔打个电话而让你很开心一样,可现在又不开心了。这是怎么了?
“他——他们——在德里以南。他们停下来了,正在一个叫戴萨特的停车站吃东西……只有琼西还把那儿叫呆傻特,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我想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听上去很担心。”
“为他自己吗?还是为我们?”
亨利淡淡地看了欧文一眼。“他说,他担心格雷先生打算杀死一名州警,再抢走他的巡逻车。我想很可能就是这样。妈的。”亨利在自己的腿上擂了一拳。
“可他还活着。”
“没错,”亨利明显情绪不高,“他有免疫能力。杜迪茨……你现在了解杜迪茨了吧?”
没有,我怀疑你也不了解他,亨利……不过也许我了解得够多了。
亨利重新用思想交流——这样更容易。杜迪茨改变了我们——与杜迪茨的交往改变了我们。琼西在坎布里奇出车祸后,再一次发生了变化。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的脑电波往往会发生变化,我去年在《柳叶刀》杂志上看过一篇这方面的文章。对琼西来说,这肯定意味着那位格雷先生能够利用他而不会让他感染,不会拖垮他。而且使他得以不被融化,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融化?”
就是被吸收,被吞噬。接着他说出声来:“你能让我们离开这雪堆吗?”
我想没问题。
“这才是我所担心的事儿。”亨利闷闷不乐地说。
欧文转头望着他,在仪表板上的亮光反照下,他的脸色有些发绿。“你他妈的是怎么了?”
天啊,你还不明白吗?我还得怎么样才能告诉你?“他还在那儿!琼西!”
欧文的头脑所知和心里所知之间存在着一段差距,自从他和亨利开始行动以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或第四次不得不越过这段差距了。“哦,我明白了。”他顿了顿。“他还活着。还能思考,还在活着。甚至还能打电话。”他又顿了顿。“老天。”
欧文把车挂上低挡,往前开了六英寸左右,四个轮子才全都转了起来。接着,他又挂上倒挡,随着“嘎哧”一声,悍马重新开进雪堆,但尾部在积雪中稍稍翘起,这正中欧文下怀。当他再次换成低挡时,他们就会轻而易举地离开雪堆。不过,他脚下踩着刹车又等了片刻,整个车身都在轰隆隆地震动。窗外狂风呼啸,大雪纷飞,犹如无数雪怪在空荡荡的高速公路上滑冰。
“你知道我们一定得这么干,对吧?”欧文说,“这是说在我们能够抓住他的情况下。因为不管具体的细节如何,他的整体的计划几乎可以肯定是全面污染。算一算——”
“我会算,”亨利说,“全地球上的六十亿人对阵一个琼西。”
“没错,就是这样的数字。”
“数字有时也会骗人。”亨利说,但是语气很沮丧。一旦数字变得很大时,就不会骗人,也无法骗人了。六十亿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欧文松开刹车,踩下油门。悍马往前移动,这一次是开了几英尺后轮子才开始打滑,但接着就稳定下来,然后像恐龙一般冲出雪堆。欧文调转车头,朝南驶去。
你们把那孩子从排水管里救出来之后呢,继续讲吧。
亨利正要开口,仪表板下的一台收音机里传来响声。接下来的声音洪亮而清晰——仿佛说话人正跟他们一同坐在车里。
“欧文?你在那儿吧,小子?”
是克兹。
16
差不多一小时之后,他们才到达“蓝色行动基地”——曾经的“蓝色行动基地”——以南的十六英里处,但克兹并不担心。上帝会眷顾他们的,他对此深信不疑。
弗雷迪·约翰逊在开车(这快乐的四人组挤进另外一辆可在雪天行驶的悍马里)。珀尔马特坐的是副驾驶座,他的双手被铐在门把手上。坎布里被铐在后座的门把手上。克兹坐在弗雷迪的后面,坎布里坐在珀尔马特的后面。克兹寻思,不知道他的两位被强行征来的小伙子是否在通过感应而密谋。如果是的话,对他们会很有好处。克兹和弗雷迪都把车窗摇了下来,尽管这让悍马比冬天里的户外茅厕还要冷;车内的暖气已经调到最大,但作用微乎其微。不过车窗却必须打开,否则车内的空气会迅速变得令人窒息,会像有毒的煤矿一样满是硫磺味。不过最难闻的还不是硫磺味,而是乙醚味。大部分似乎都来自珀尔马特,只见他在座位上不停地扭来扭去,间或还压低嗓子呻吟一声。坎布里身上的里普利正在疯长,犹如春雨之后的麦田,而且他也有那种气味——克兹即使戴着面罩也能闻到。但珀尔马特是罪魁祸首,他不停地扭来扭去,尽量在放屁时不发出声音(在克兹暗淡的童年时代,大家把这种行为称为“放阴屁”),尽量假装这臭不可闻的气味与他无关。吉恩·坎布里身上长的是里普利;克兹觉得珀尔马特——上帝保佑他——身上长的是别的什么东西。
克兹尽力用自己的干扰辞掩饰着这些想法:戴维斯与罗伯兹,戴维斯与罗伯兹,戴维斯与罗伯兹。
“你能不能别这样?”坐在克兹右边的坎布里说,“你都害得我快发疯了。”
“我也给害得快发疯了。”珀尔马特说。他在座位上又动了动,身子底下传出噗的一声轻响。很像是橡皮玩具消气时的声音。
“哦,天啊,珀利!”弗雷迪叫道。他把车窗进一步开大,一股寒气裹着雪花灌进来。悍马滑了一下,克兹坐直身子,但汽车又稳定下来。“拜托你别再用屁眼喷气了行吗?”
“对不起,”珀尔马特板着脸说,“如果你是在暗示我放了屁,那我只能说——”
“我没有暗示任何东西,”弗雷迪说,“我是告诉你别把这地方弄得臭气熏天,不然的话——”
由于没有令人满意的方式可以使弗雷迪说完这句威胁之辞——眼下他们需要两位能感应的人,一位首发,一位后备——克兹平静地插话了。“爱德华·戴维斯与富兰克林·罗伯兹的故事很有教育意义,因为它表明天底下其实没有新东西。这事发生在堪萨斯,当时堪萨斯还是真正的堪萨斯……”
克兹很擅长讲故事,他把他们带回到朝鲜冲突时期的堪萨斯。爱德华·戴维斯和富兰克林·罗伯兹各有自己的小农场,离恩波里亚不远,也离克兹家(他们家其实并不姓克兹)的农场不远。戴维斯原本就是一个脑袋不太清楚的人,他越来越怀疑邻居——那位讨厌的罗伯兹——企图抢走他的农场。爱德华·戴维斯说,罗伯兹在镇上到处说他的坏话。罗伯兹给他的庄稼下了毒,罗伯兹还给恩波里亚银行施压,叫银行取消戴维斯农场的抵押赎取权。
克兹说,爱德华·戴维斯所采取的措施就是,抓了一头患有狂犬病的浣熊放到鸡舍——他自己家的鸡舍。浣熊把那些鸡一只一只地全部咬死,等它累得不能动弹的时候,赞美上帝,农民戴维斯砍下了浣熊先生那颗长着黑灰条纹的脑袋。
在行驶中的冷飕飕的悍马里,他们静静地听着。
爱德华·戴维斯把所有的死鸡(还有那头死浣熊)都装进收割机的车斗里,径直拖到他邻居的农场,趁着昏暗的月色,把一车死东西倒进富兰克林·罗伯兹家分别供牲畜和人口饮用的两口水井。然后,第二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戴维斯大笑着给对手打了一个电话,说出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今天可真热,对吧?这个疯子问道,一边还大笑不止,富兰克林·罗伯兹几乎听不清他的话。你和你的老婆孩子喝的是什么,罗伯兹?是浣熊水还是鸡肉水?我也没法告诉你,因为我也不记得哪口井里倒的是什么了!真是遗憾,对吧?
吉恩·坎布里的左边嘴角抽搐了一下,像严重中风的人。他额头上的里普利已经长得很长,使得前额看上去仿佛裂开了一般。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你是说,我和珀利跟那群瘟鸡差不多吗?”
“你是怎么跟头儿说话的,坎布里?”弗雷迪说,脸上的面罩轻轻鼓动。
“得了吧,去他妈的头儿。这次行动已经结束了!”
弗雷迪抬起手,似乎想从椅背上伸过来揍坎布里一顿。而坎布里则把自己那张恐怖狰狞的面孔凑上前去。“动手呀,老兄。不过也许你想先检查一下自己的手,看看有没有伤口,因为只要一个小伤口就够了。”
弗雷迪的手在半空中犹豫了片刻,然后又放回到方向盘上。
“还有,弗雷迪,你开车时,最好小心背后。如果你以为头儿会留下目击证人的话,那才是疯了。”
“没错,疯了,”克兹亲切地说,并呵呵一笑,“许多农民都疯了,有些是在威利·尼尔森——上帝保佑他——和‘农场援助’活动之前就疯了。我想是因为生活压力吧。可怜的老爱德华·戴维斯最后去了退伍军人管理局——他是在美国,你知道。而水井事件发生不久,富兰克林·罗伯兹也卖掉农场,搬到威奇托,成为艾利斯—查尔默斯农业机械公司的一名代理。两口水井其实都没有污染。他从州里请了一位水质检测员进行检测,检测员说水没有问题。检测员说,反正狂犬病毒是不会那样传播的。不知道里普利会不会那样传播?”
“起码把它的名字叫对吧,”坎布里几乎是嗤之以鼻,“它叫拜拉斯。”
“管它是拜拉斯还是里普利,反正是一回事,”克兹说,“那些家伙想往我们的井里下毒。用前人的话说,想污染我们宝贵的液体。”
“你他妈的根本就不在乎!”珀尔马特啐了一口,语气里的恨意使弗雷迪全身一震,“你只想抓住安德希尔,”他顿了顿,然后有些伤心地说,“你才是疯了,头儿。”
“欧文!”克兹像花栗鼠一般欢快地叫起来,“差点儿把他给忘了!他在哪儿,伙计们?”
“在前面,”坎布里闷闷地说,“陷进他妈的雪堆里了。”
“好极了!”克兹高声说,“快追上去!”
“别死脑筋了。他正在开出来。跟我们一样,他开的也是悍马。这种车你可以一路开得飞起来。而他现在似乎就是这样。”
“真可惜。我们是不是靠近了一些?”
“没靠近多少。”珀尔马特说,然后动了动身子,做出一个苦脸,又放了一个屁。
“我×。”弗雷迪低声说。
“把麦克风给我,弗雷迪。公共频道。我们的朋友欧文喜欢公共频道。”
弗雷迪把线卷成一团的麦克风递了过来,又调了调装仪表板上的发射器,然后说:“试一试吧,头儿。”
克兹按下麦克风一侧的按钮。“欧文?你在那儿吧,小子?”
沉默,只有静电的音和不肯停歇的风声。克兹正想再按“发送”键重试一次时,欧文的回答传过来,那声音清晰而干脆,虽然有静电的干扰,但是没有变形。克兹面不改色——仍旧是一副开心而饶有兴致的样子,其实他的心跳加快了几倍。
“我在这儿。”
“听到你的声音真好,小子!真好!我估计你在我们前面五十英里。我们刚刚经过39号出口,所以我想应该差不多,对吧?”实际上,他们刚刚经过36号出口,克兹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远远不到五十英里。也许只有一半。
对方没有接话。
“停车吧,小子,”克兹用最和气、最理性的语气劝欧文,“现在给这个烂摊子做点补救还不是太晚。我们的事业已经完蛋了,我想这一点毫无疑问——成了毒井里的死鸡——不过如果你有某项行动的话,让我也一同参与吧。我老了,孩子,我只想拯救一点点好——”
“少废话了,克兹。”车内的六个喇叭里同时传出清晰而响亮的声音,坎布里居然大胆地笑了起来。克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换了别的情形,这一眼肯定会吓得坎布里的黑皮肤黯然失色,但现在不是别的情形,别的情形已经不复存在,克兹感到一阵少有的恐惧。理智上明白自己大势已去是一回事;而感情上接受这一事实则是另一回事。
“欧文……小伙子——”
“你听我说,克兹。我不知道你的脑袋里还有没有一个清醒的脑细胞,如果有的话,我希望它能好好地听着。我现在跟一个叫亨利·德夫林的人在一起。在我们的前面——大概在前面一百英里的地方——是他的一位朋友,名叫格里·琼斯。但实际上已经不再是他。他被一个外星生物劫掠了,琼斯称之为格雷先生。”
格里……格雷,克兹想,这两个名字是多么相似。
“在杰弗逊林区发生的一切并不重要,”喇叭里的声音说,“你策划的屠杀完全是多此一举,克兹——不管是杀掉他们,还是让他们自生自灭,他们都构不成威胁。”
“听到了吗?”珀尔马特歇斯底里地叫道,“构不成威胁!构不成——”
“闭嘴。”弗雷迪吼道,并反手打了他一掌。克兹对此浑然不知。他直挺挺地坐在后面,怒目圆睁。多此一举?欧文·安德希尔居然对他说,他有生以来最重要的行动是多此一举?
“——环境,明白吗?他们在这个生态系统里根本无法存活。只有格雷先生除外。因为他碰巧找到了一个在本质上与众不同的宿主。所以你听好了。如果你曾经为什么而奋斗过,克兹——如果你现在还在为什么而奋斗的话——你就会收手,不再追捕我们,而让我们来对付这件事。让我们来对付琼斯先生和格雷先生。你也许能抓住我们,但能否抓住他们就是一个大问号了。他们已经到了南部很远的地方。我们认为格雷先生有一个计划。一个可能付诸实施的计划。”
“欧文,你紧张过度了,”克兹说,“停车吧。不管需要做什么,我们都可以共同努力。我们可以——”
“如果你在乎的话,你会收手的,”欧文说,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就是这些。这是底线。通话完毕,我挂了。”
“别这样,小子!”克兹大声喊道,“别这样,我不允许你这样!”
接着是“咔嗒”一声,非常响亮,然后喇叭里只剩下静电“嘶嘶”的声音。“他走了,”珀尔马特说,“拔出麦克风,关掉接收器。走了。”
“可你听到他的话了,对吧?”坎布里问,“这么干毫无意义。收手吧。”
克兹额头上的青筋在跳动。“在他干出那样的事情之后,还以为我会拿他的话当真不成。”
“可他说的是实话!”坎布里嚷道。他第一次转过头来正对着克兹,眼睛睁得很大,眼角有几处长出了里普利——或者说拜拉斯,随便你怎么叫都行。他的唾沫溅到了克兹的脸上、额头上和防毒面罩上。“我听见了他的思想!珀尔马特也听见了!他说的绝对是大实话!是——”
克兹又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的皮套里掏出9毫米口径手枪,抬手就是一枪。枪声在车内震耳欲聋。弗雷迪发出一声惊叫,并猛地带动方向盘,悍马斜冲进积雪之中。珀尔马特尖叫起来,转过那张大为惊恐、长有红色生长物的面孔来望着后座。对坎布里而言,这是一种解脱:在也许只够他举手抗议的一刹那,他的脑浆从后脑溅出,从破窗户里飞出去,然后被风雪吹散。
压根儿没想到会这样吧,小子?克兹想,心灵感应在这一点上丝毫也没有帮上你,对吧?
“没错,”珀尔马特伤心地说,“当你面对一个在事情发生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来的人时,你的确无可奈何。面对一个疯子时,你的确无可奈何。”
汽车重新稳住了。弗雷迪是一位开车高手,即使在被吓得魂飞魄散时也不例外。
克兹把手枪对准珀尔马特。“再叫我疯子。再说一遍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