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冰雹吗?”

  她皱起眉头,从点菜板上抬眼望着他。在她背后的柜台前,州警正一边吃着软乎乎的三明治,一边与快餐厨师聊天。

  “对不起——我是说,有不有饼薄。”

  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她的脑海里清楚地冒出了一个问题,就像酒吧橱窗里的霓虹灯在闪烁:这家伙到底是个疯子,还是在拿我开涮?

  琼西微笑着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心里有些愧意。

  “是薄饼。”格雷先生说。

  “啊哈,我就猜到了。要不要再来杯咖啡?”

  “好吧。”

  她合上点菜板,转身走了。格雷先生马上回到琼西办公室紧锁的门前,又一次暴跳如雷。

  你怎么能那么干?他问,你从这里怎么能那么干?格雷先生气急败坏地一拳砸在门上。琼西发现,他不只是生气,而且还害怕。因为一旦琼西能够介入,一切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我也不知道,琼西说的是大实话,不过别太往心里去,好好享受早餐吧。我只是有点儿生你的气而已。

  为什么?格雷先生仍然怒火中烧,仍然在畅饮琼西的情感之泉,而且不由自主地喜欢这样。你为什么生气?

  算是报复吧,我在办公室睡觉时,你不是想把我烤死吗?琼西说。

  停车站的餐饮区几乎没有什么人,所以,达琳很快就把食物端了上来。琼西很想看看自己能否较长时间地控制自己的嘴巴,说上一两句让人瞠目结舌的话(比如:达琳,我能咬你的头发吗?),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放下盘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了。格雷先生用琼西的眼睛看着那堆金黄色的鸡蛋和一片片发黑的熏肉(不只是脆,几乎是要烤焦了,这是典型的戴萨特传统),也同样感到疑惑。

  吃吧,琼西说。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观看着,等待着,心里既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好奇。熏肉和鸡蛋有没有可能要了格雷先生的性命呢?也许不可能,但至少会让这劫掠他身体的混蛋好一阵难受。吃吧,格雷先生,把它全吃了。祝你他妈的好胃口。

  格雷先生查了查琼西有关正确使用餐具的资料,然后用叉子的尖齿挑起一小块炒鸡蛋,送进琼西的嘴里。

  随后发生的事情令人不可思议,啼笑皆非。格雷先生狼吞虎咽地吃着,只有在往薄饼上浇人造糖浆时才稍停片刻。所有的食物他都喜欢,特别是熏肉。

  肉啊!琼西听见他欣喜若狂的声音——简直就像那些过时的三十年代魔怪电影中怪物所发出的狂呼。肉啊!肉啊!这是肉的味道!

  真有趣……不过,也许不全是那么有趣。也许还有点儿恐怖。这是一个新生的吸血鬼的喊声。

  格雷先生朝周围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注意他(虎背熊腰的州警正在对付一大块樱桃派),便端起盘子,三下五除二地用琼西的舌头把盘子里的残渣剩汁舔得干干净净,最后还舔了舔手指尖上黏乎乎的糖浆。

  达琳回来了,帮他续了一杯咖啡,然后望着空空的盘子。“噢,胃口真棒,”她说,“还要别的吗?”

  “再来点儿熏肉,”格雷先生回答。他查了查琼西关于正确用语的资料,接着又说:“再来双份。”

  但愿你给噎死,琼西想,不过他自己也觉得希望不大。

  “那得再给炉子添点儿火。”达琳说。格雷先生听不懂这句话,也懒得去查琼西的资料了。他往咖啡里倒了两小袋糖,又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注意他,便把第三袋直接倒进自己的喉咙。琼西的眼睛半眯了几秒钟——格雷先生正开心地沉浸在“甜蜜”的滋味中。

  你随时都可以这样的,琼西在门后说。他觉得自己终于明白撒旦把耶稣带上山顶,然后用世界上的所有城池来诱惑耶稣时的感觉了。不好;但是也不坏;只是履行职责,推销产品而已。

  不过……等一等。感觉其实很好,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渐渐渗入。固然没有划开一道道伤口,但至少是在格雷先生身上扎针。让他的欲望像鲜血一样一滴滴地流出来。

  放弃吧,琼西劝道,入乡随俗好了,你还有不少年月可以探索我的感觉。它们还很灵敏;我还不到四十岁呢。

  格雷先生没有回答。他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人留意他,便把人造糖浆倒进咖啡里,搅了搅,然后又四处张望,期待着他后来点的熏肉。琼西叹了口气。这就像是与一位严格自律的穆斯林最终到拉斯维加斯去度假一样。

  餐饮区的尽头有一扇拱门,上面有一块写着司机休息室和洗浴室的牌子。拱门过去有一条不长的走廊,走廊里有一排付费电话。几位司机正站在那儿,显然是在跟妻子或老板解释,他们不能按时回去,他们在缅因州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给耽搁住了,这会儿正待在德里南部的戴萨特停车站(有些人管它叫呆傻特,琼西想),而且可能会在这儿至少待到明天中午。

  琼西从可以看到停车站的办公室窗前转过头来,望着自己的办公桌,桌子上乱糟糟地放着他的各种年代久远却备感温馨的东西。有一部电话,是蓝色的特里姆林电话。能不能用它跟亨利通话呢?亨利还活着吗?琼西觉得是的。他想,如果亨利离开人世,那么在他离去的那一刻,他琼西一定会有感觉——比如房间会突然变暗。艾尔维斯离开了大厦,比弗以前在讣告栏里看到熟悉的名字时常常这么说。真他妈的倒霉!琼西觉得亨利还没有离开大厦。亨利甚至有可能在打算重新出场。

  8

  格雷先生吃自己点的双份熏肉时并没有噎着,但是突然间,他的下腹疼痛难忍,他不由得惶恐地大叫起来。你给我下毒了!

  别紧张,琼西说,你只是需要清空一点地方,我的朋友。

  地方?你是说——

  话音未落,又一阵疼痛袭来。

  我是说,我们最好快点儿去洗手间,琼西说,天啊,你们六十年代实施了那么多的绑架,难道就没有从中了解到一丁点儿有关人体解剖学方面的知识吗?

  达琳此前留下了账单,格雷先生把它拿了起来。

  放15%的钱在桌上,琼西说,作为小费。

  15%是多少?

  琼西叹了口气。这就是电影叫我们畏惧的宇宙之王吗?这些来自天外的残酷无情的征服者竟然不知道怎样大便和计算小费?

  又是一阵剧痛,外加一个不怎么响的屁。有气味,但不是乙醚的气味。感谢老天的眷顾,琼西想道,然后对格雷先生说:让我看看账单。

  琼西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着那张绿色纸片。

  给她一块五吧。格雷先生似乎将信将疑,于是琼西又说:这是我给你的忠告,朋友。如果给多了,你就成了今晚出手大方的阔佬,她会记住你;如果给少了,你就成了吝啬鬼,她还是会记住你。

  琼西感觉到格雷先生在他的资料里查询“吝啬鬼”的含义。接着,他一言不发地在桌上留下一张一美元和两枚二十五分的硬币。付完小费后,他朝收银台走去,那里是去男洗手间的必经之路。

  州警还在吃那块樱桃派——琼西觉得他的速度慢得有点儿可疑。当他们经过他身旁时,琼西感觉到,作为一个实体(越来越趋于人体)的格雷先生蒸发了,探进了州警的脑海中上下窥视。只剩下一团暗红色的云在控制着琼西的生命机体。

  琼西飞快地拿起桌上的电话,但一时又有些犹豫不定。

  就拨1-800,找亨利,琼西想。

  有片刻时间一切寂静无声……接着,在另一个空间的某个地方,有部电话响了起来。

  9

  “是彼得的主意。”亨利在喃喃自语。

  欧文坐在悍马——车体很大,声音很响,但是装着大号的雪地专用轮胎,在风雪天跑起来就像伊丽莎白二世女王号邮轮——的方向盘后,闻声回过头来。亨利睡着了,眼镜滑到鼻尖,他的眼皮上长出浅浅的拜拉斯,这时正随着底下眼球的转动而轻轻发颤。亨利在做梦。梦到什么了呢?欧文寻思着。他猜想自己能够探进这位新搭档的脑海里去看个究竟,可这么做似乎不地道。

  “是彼得的主意,”亨利又念叨了一遍,“彼得最先看到她的。”他叹了一口气,那声音疲惫之极,欧文不禁为他感到难过。他想,算了,他根本就不想了解亨利脑海中正在发生的任何事情。到德里还有一个小时,如果风势一直不减的话可能更久。最好还是让他睡吧。

  10

  德里中学的后面有一个橄榄球场,里奇·格林纳多曾经在那里施展过身手,成为一名少年英雄,但是里奇已经在坟墓里躺了五年了,像詹姆斯·迪安一样死于小镇里的一场车祸。其他的英雄成长起来,然后功成身退,继续向前。不过,现在并不是橄榄球赛季。现在是春天,球场上聚集的好像是一群大鸟,一群黑脑袋的红色大鸟。这些怪模怪样的大鸟正坐在折叠椅上谈笑风生,但是,校长特拉斯克先生的讲话仍然清晰可闻;他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手里拿着麦克风。

  “解散之前我再宣布一件事情!”他声音洪亮地说,“我不会要求你们在典礼结束时不要扔学位帽,多年的经验告诉我,我还不如对自己说这句话好——”

  笑声。欢呼声。掌声。

  “——不过,我要提醒你们把它们捡起来然后上交,否则就罚你们的款!”

  有几个人开始喝倒彩,其中,比弗·克拉伦顿的声音最响。

  特拉斯克先生最后看了看全场的人。“年轻的女士们先生们,82届的同学们,我在此代表全体教师对你们说,我们为你们自豪。预演到此结束,接下来……”

  后面的话被喧哗声所淹没,麦克风已经不起作用;随着学位服的掀动,大鸟们纷纷起身准备飞翔。明天中午之后,他们就会永远飞走了;当然,疯疯闹闹地朝停车场——亨利的车就停在那儿——走去的三只大鸟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没有意识到他们毕生友谊的青少年阶段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要结束了。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过这样也许更好。

  琼西一把抢过亨利的学位帽,叠戴在自己的帽子上,拔腿朝停车场跑去。

  “喂,混蛋,快还给我!”亨利大喊着,接着也抢走比弗的帽子,比弗则大笑着摇摇晃晃地追赶亨利。于是,三个人冲过草地,从露天看台的后面绕过,身上的学位服飘了起来,露出里面的牛仔裤。琼西头上有两顶帽子,流苏在两边摆动;亨利有一顶(实在是太大,连他的耳朵都罩住了);比弗则头顶空空地跑着,长长的黑发披在身后,嘴里还叼着一根牙签。

  琼西一边跑,一面回过头来逗亨利(“快呀,篮球先生,你怎么跑得像个姑娘”),却不料险些撞翻彼得——彼得正在看德里动态,也就是停车场北门旁边的一块橱窗信息牌。还有一年才能毕业的彼得伸手抓住琼西,像搂着舞伴跳探戈似的往后扳下琼西的身子,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口。琼西头上的两顶学位帽都掉在地上,他吃惊地大叫起来。

  “同性恋!”琼西叫道,并使劲地擦自己的嘴……但接着也大笑起来。彼得是一个怪种——有时候,他会一连几个星期安安静静、平平常常,然后出其不意地来点儿反常之举。这种反常之举往往是在喝了两瓶啤酒之后,但今天下午例外。

  “我早就想这样了,格里厄拉,”彼得有些伤感地说,“你现在明白我的真实感受了吧。”

  “该死的同性恋,你如果把梅毒传给我了,我可饶不了你!”

  亨利追上来,从草地上捡起自己的学位帽,用它打了琼西一下。“上面沾了草渍,”亨利说,“如果我被罚款的话,可就远不只是亲你了,格里厄拉。”

  “少来那说到做不到的一套,臭小子。”琼西说。

  “迷人的格里厄拉。”亨利一本正经地说。

  比弗叼着牙签气喘吁吁地赶来,捡起琼西的学位帽,朝里面瞟了一眼,说:“里面有精斑,我一看就知道,我在自己的床单上见得可多了。”他深吸一口气,像大喇叭似的冲着那些穿着红色学位服、正在渐渐散去的毕业生们大喊:“格里·琼斯朝自己的学位帽里打手抢了!喂,大伙儿都听着,格里·琼西打手抢了——”

  琼西一把抓住他,把他掀翻在地,两人扭成一团,红色的学位服随着两人翻来滚去。他们的学位帽都掉在一旁,亨利把它们捡了起来,以免被压坏。

  “放开我!”比弗嚷道,“你压死我了!他娘的老天!看在上帝的分上——”

  “杜迪茨认识她。”彼得说。他对他们的打闹已经失去了兴趣,而且也不像他们那么兴奋(四个人中,也许只有彼得感觉到巨大的变化即将来临)。他又在看公告牌。“我们也认识她,以前她总是站在智障学院的门口。‘你好,杜杜。’她总是说。”说到你好,杜杜时,彼得的嗓门变得尖脆起来,一时有点像女孩子的声音,听上去甜甜的,而不是嘲讽。尽管彼得不是一位天才模仿家,亨利还是立刻就听了出来。他记得那个女孩,她长着一头蓬松的金发,一双棕色的大眼睛,膝盖上有疤痕,随身携带的白色塑料包里装着她的午餐和芭比娃娃们。她总是说芭比娃娃们,仿佛她们是一个整体。

  琼西和比弗也知道彼得在模仿谁,亨利同样知道。他们彼此之间心有灵犀,多年以来都是如此。他们与杜迪茨也心有灵犀。琼西和比弗也与亨利一样,记不起那金发小姑娘的名字了,只记得她的姓长得出奇,念起来很别扭。而且她对杜迪茨有点儿意思,所以才总是在智障学院的门口等他。

  三个人穿着学位服围在彼得身边,一同看着德里动态信息牌。

  同往常一样,信息牌上贴满了各种启事(点心售卖会,洗车服务,由本社区的人排演的《魔幻曲》预演,本地专科学校举办的暑期培训班),以及学生们手写的许多广告(卖这的,卖那的,毕业后找便车去波士顿的,寻求在普罗维登斯室友的,等等)。

  上面的角落里有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面带笑容的姑娘,留着满头金发(现在已经不再蓬松,而成了鬈发),大大的眼睛里透着一丝迷茫。她不再是小姑娘了——亨利曾经一次次感到奇怪,不知道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包括他自己)是怎样消失的——但是,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认出那双迷茫的黑眼睛。

  寻人。照片下写着两个大字。再往下是一行小字:乔西·林肯霍尔,最后一次有人见到她是1982年6月7日,在斯特罗福德公园的垒球场。底下还贴有更多的复印件,但亨利已经没有心思细看了。他转而想到,德里镇的人们对孩子失踪事件的反应是多么奇怪——与其他地方的人截然不同。今天是6月8日,也就是说,那个叫乔西·林肯霍尔的姑娘才失踪一天,可这张寻人启事却贴在(也可能是被移到)信息牌上端的角落里,好像是什么人有意而为。还不仅如此。今天早上的报纸对此只字未提——亨利知道,因为他看过,或者说在吃麦片的时候浏览过。也许是登在本地新闻版的某个容易被忽略的位置,他这样想着,顿时觉得正是这样。关键词是被忽略。德里的许多事情都被忽略了,比如说对于失踪孩子的议论。近年来,这里有许多孩子都不知去向——这一点他们知道,遇见杜迪茨·卡弗尔的那一天他们显然想到过这个问题,但是大家都没怎么提及。似乎偶尔丢失一个孩子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美好宁静之地的代价。想到这里,亨利感到一股愤慨之情油然而生,先是渗入继而取代了他此前那不谙世事的快乐。她也很可爱,总是带着她的芭比娃娃们。与杜迪茨一样可爱。他想起他们四个人送杜迪茨上学的情景——无数次相伴而行——而她,乔西·林肯霍尔,总是等在校门外,她的膝盖上有疤痕,总是拎着那只大塑料包,口里说:“你好,杜杜。”她当时真可爱。

  现在还是,亨利想,她——

  “她还活着。”比弗语气平静地说。他把嚼烂了的牙签从嘴里取出来,看了一眼,扔到草地上,“不但活着,而且就在不远处,对吧?”

  “没错。”彼得说。他还在凝神看着那张照片,亨利知道彼得在想什么,和他自己所想的几乎一样:她长大了。就连乔西也长大了,如果生活更善待他们一些,她可能已经成为杜迪茨·卡弗尔的女朋友。“可是,我觉得她……你知道……”

  “她碰到大麻烦了。”琼西说,他已经脱下学位服,把它叠好搭在手臂上。

  “她被困住了。”彼得梦呓般地说,眼睛仍然望着照片。他的手指开始左右摆动起来。

  “在哪儿?”亨利问,可彼得摇了摇头。琼西也一样。

  “我们问杜迪茨去。”比弗突然说。他们都明白这是为什么。用不着再商量。因为杜迪茨能看到路线。“杜迪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