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德也不喜欢这笑声。它又呻吟了,不安地望着坐在他主人方向盘后的那个人。
3
欧文推了推亨利,亨利极不情愿地醒了过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刚刚入睡。他的四肢仿佛被焊在水泥里一样。
“亨利。”
“嗯。”左腿很痒,嘴巴里更痒;嘴唇上也长出了该死的拜拉斯。他用食指擦了擦,意外地发现那东西一擦就掉。就像沾在嘴唇上的面包屑一般。
“你听。而且快看。能看见吗?”
亨利抬眼看去,道路前方黑乎乎的,只有飞舞的雪花——欧文已经把车停在路边,并关掉车灯。再往前去的黑暗中,传来了思想之声,跟篝火的声音相差无几。亨利的思想趋近过去,发现有四个人,都是没有资历的年轻人,是……是……
“蓝色行动组”的人,欧文低声说道,这一次我们被称为“蓝色行动组”。
“蓝色行动组”的四个没有资历的年轻人,尽量壮着胆子……尽量显得坚强……黑暗中的声音……黑暗中轻轻的谈话声……
凭借灯光,亨利发现自己能看见个大概。当然有大雪,还有几盏闪烁的黄灯照亮了高速公路的入口。借助仪表板的亮光,还能看见装比萨饼的盒盖——盒盖权当成盘子,上面有苏打饼干,几块奶酪,还有一把瑞士军刀。那把刀是一个名叫斯米蒂的人的,现在大家都用它来切奶酪。亨利越看越清楚了,就像你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一样。但是还不仅如此:他所看到的世界具有一种令人不安而莫测的深度,仿佛那不再是三维的物质世界,而突然变成了四维乃至五维。其原因不难理解:他在同时用四双眼睛观看。他们围成一团,在……
悍马,欧文兴奋地说,是一部他妈的悍马,亨利!还有雪天的防滑装备!我敢打赌!
四个年轻人围成一团,没错,但仍然坐在四个不同的地方,从四个不同的角度观察这个世界,而且每个人的眼光也各不相同,有的如鹰眼一般锐利(如来自纽约州梅布鲁克市的达纳),有的普通平常。但亨利的大脑似乎在对它们进行处理,犹如把胶卷上多个静止的图像转换成一部电影。不过这并不像是电影,也不像是某个复杂的三维图案。这是一种全新的视觉方式,并由此会产生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
如果这玩意儿传播开去,亨利既恐惧又抑制不住兴奋地想,如果传播开去的话……
欧文用胳膊肘在他腰上拐了一下,说:“也许你可以改天再探讨这个问题,快看路对面吧。”
亨利用他独特的四重视角朝对面看去——事后才意识到他不仅仅是朝对面看去而已,他还移动了他们的眼球,以便看清高速公路对面的动静。在公路对面,他看到有更多的灯光在暴风雪中闪烁。
“那是个拦截点,”欧文小声说,“是克兹为保险起见使出的招数之一。两个出口都封锁了,未经批准不得进入高速。我想要那部悍马。碰到这种狗屁天气,那是最理想的工具,可我不想惊动对面那帮家伙。我们能办到吗?”
亨利又试着移动他们的眼球。他发现,一旦他们的目光不再集中于同一事物,他自己那神奇的四维或五维视角就会消失,让他一时头昏脑涨,视线模糊不清,大脑内部的处理功能对此也无能为力。可他毕竟移动了他们,移动得不多,只是眼球而已,可……
我想,如果我们一起努力的话,就能办到,亨利告诉他,靠近点儿,别再出声说话。进入我的大脑,跟我连起来。
转眼间,亨利的大脑充实了许多。他的视线再度清晰起来,但这一次没有刚才那么深入。现在不是四双眼睛,而只有他和欧文的两双眼睛。
欧文把雪地摩托车挂到一档,没有打开车灯,缓缓向前开去。引擎低沉的“嗡嗡”声被狂风不停的呼号所淹没。他们离那伙人越来越近,亨利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紧地控制住了他们的思想。
老天,欧文既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吃惊地说。
什么?怎么了?
你呀,老兄——感觉像是在魔毯上一样。天啊,你的力量可真大。
你还以为我的力量大,等你见到琼西再说吧。
欧文将雪地摩托车停在一个小山包的斜坡下,山包过去就是高速公路。当然还有伯尼、达纳、托米和斯米蒂,四个人正坐在停于朝南的坡道顶上的悍马里,大口吃着临时盘子里的奶酪和饼干。他和欧文安全地藏在这里,不可能被发现。车里的四个年轻人没有感染拜拉斯,也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
准备好了吗?亨利问。
应该好了。亨利脑海里的这个人在面对克兹及其部下的扫射时曾经镇定自若,可现在却有些紧张不安。你领头吧,亨利。这次行动我只是提供支持。
我们开始。
随后,亨利完全是凭着本能将悍马里的四个人“绑定”在一起,这一次不是通过呈现死亡与毁灭的情景,而是模仿克兹的声音。其间,他不仅吸纳了欧文·安德希尔的能量——欧文此时的能量比他自己的要大得多——还借助于欧文·安德希尔对他的顶头上司的深切了解。“绑定”之举使他体会到一阵强烈的快意。还有如释重负之感。移动他们的视线是一回事,完全控制他们则是另一回事。而且他们没有感染拜拉斯,这意味着他们可能不会感应。可他们却有感应,真是谢天谢地。
小伙子们,你们东边的山包上有辆雪地摩托车,克兹说,我要你们把它开回基地。请马上行动——不要发问,不要议论,只管行动就是。与你们现在的车相比,你们会觉得那辆车的空间有些拥挤,不过我觉得你们都能坐进去,赞美上帝。好了,赶快动起来。上帝保佑你们。
亨利看见他们下了车,他们都表情平静,目光茫然。他自己也下了车,接着看到欧文还大睁着眼睛,坐在雪地摩托车的驾驶室里。他的嘴唇移动着,口型与脑海中的字眼相应:赶快动起来,上帝保佑你们。
欧文!快点儿!
欧文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然后点点头,掀开挂在自己那一侧的帆布。
4
亨利绊了一跤,又爬了起来,疲惫地望着无尽的黑暗。已经不远了,天知道已经不远了,可在这样的积雪中,他觉得自己无法再往前走二十英尺,更不用说一百五十码了。蛋头博士一步一步往前行,他心里默默地念着,接着又想道:我真的那么干了。事情显然是这样。我已经自尽了,现在是在地狱里,蛋头博士在地——
欧文的手臂伸了过来……不过不只是手臂。他还在给亨利输入力量。
谢谢——
待会儿再谢吧。而且也待会儿再睡。你的眼睛现在得盯着那个球。
但是根本就没有什么球。有的只是伯尼、达纳、托米和斯米蒂在大雪中艰难行进的身影,他们都穿着防护服和带有帽子的风雪大衣,一言不发地排队而行,看上去就像一群梦游者。他们沿着“天鹅池路”朝东向雪地摩托车走去,而欧文和亨利则往西,直奔被他们扔下的悍马。亨利发现被他们扔下的还有奶酪和饼干,肚子不由得咕咕叫了起来。
随后,悍马一路向前。他们开始时没有打开前灯,车速也很慢,尽量将声音降低降低再降低,绕过坡道底部的黄色信号灯,如果运气好的话,守卫着北行坡道的那帮家伙压根儿就不会知道他们已经离去。
如果他们最终发现了我们,我们能让他们忘记吗?欧文问,让他们——哦,我不知道——让他们得健忘症?
亨利意识到也许真的可以。
欧文?
什么?
如果这玩意儿传出去的话,将会改变一切。所有的一切。
欧文顿了顿,沉吟着。亨利所说的不是知识,不是食物链上游克兹的各级上司通常所做的决定;他所说的是显然远远超出一点小小的读心术的那种能力。
我知道,他终于回答道。
5
他们开着悍马向南行进,在暴风雪中一路向南行进。亨利·德夫林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干和奶酪时,一阵倦意袭来,他刺激过度的脑海里的灯光顿时熄灭了。
睡觉的时候,他的嘴唇上还沾着饼干屑。
他梦见了乔西·林肯霍尔。
6
在燃烧了半个小时之后,雷吉·戈斯林那座旧牲口棚的火势越来越小,犹如巨大的黑夜中一条奄奄一息的巨龙的眼睛,在融雪所形成的黑眼眶中闪烁。“天鹅池路”以东的树林里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枪声,刚开始火力很猛,后来变得稀稀落落,不再那么激烈——那是“帝国山谷”(现在是凯特·嘉拉格的“帝国山谷”)的人在追击逃犯。就像射杀火鸡一般,能够逃脱的火鸡显然寥寥无几。也许有足够的活口可以说出真相,可以把这一切都说出去,但是,明天再去操那份心吧。
与此同时——也包括背信弃义的欧文·安德希尔距离他们越来越远的同时——克兹和弗雷迪正站在指挥部里(不过在弗雷迪看来,这里不再是什么指挥部,重新成为一辆普通的温尼贝戈房车;那种权力感和重要性已经荡然无存),朝一顶帽子里扔扑克牌。
克兹不再有丝毫的感应能力,但对他的手下依然能明察秋毫——就算他发号施令的对象只剩下一个人也一样——他看着弗雷迪,说:“伙计,不要操之过急——这句话仍然是真理。”
“好的,头儿。”弗雷迪情绪不高地说。
克兹扔出一张黑桃2,只见它飘飘荡荡地落进帽子里。克兹像个孩子似的呵呵乐了,正要接着再扔时,传来一声敲门声。弗雷迪扭头朝门口看去,但克兹却狠狠地盯着他。弗雷迪只好转回头来,看着克兹又扔出一张牌。这张牌出手时还不错,可一阵摇摇晃晃之后,最终却落在帽檐上。克兹小声地嘀咕了句什么,然后朝门口点点头。弗雷迪暗暗地说谢天谢地,连忙走过去开了门。
站在门口最高一级台阶上的是乔瑟琳·麦卡沃伊,她是“帝国山谷”的两名女兵之一。她说话时带有温和的田纳西乡下口音;一头金发剪得很短,下面是一张冷峻的面孔。她端着一支未注册的以色列式手提冲锋枪。弗雷迪有些纳闷,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这玩意儿的,但转而一想,觉得这并不重要。很多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而且多半是在此前一小时左右的时间里变得不再重要的。
“乔丝,”弗雷迪说,“又怎么不高兴了?”
“奉命送来两名里普利感染者。”树林里又响起枪声,弗雷迪看到这女人的眼睛几乎是难以察觉地朝那边瞥了一眼。她想回到路对面那儿去,想在游戏结束之前尽情杀上一通。弗雷迪理解她的感受。
“让他们进来,丫头。”克兹说。他仍然站在那儿,手中仍然拿着纸牌,帽子还在地上(地上仍然依稀可见三等厨师梅尔罗斯留下的血迹),但是他的目光却顿时发亮,显出浓厚的兴趣。“我们来看看你找到了谁。”
乔瑟琳用枪比划了一下。台阶下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吼声:“上面那狗娘养的,别让我多费口舌了。”
从乔瑟琳面前走过的第一个男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一侧面颊以及脖子上各有一道伤口。两处伤口都长满了里普利。额头上长得更多。弗雷迪认出了这张面孔,却不知道这人的名字。不过,老头子显然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弗雷迪估计他记得他所指挥过的所有人——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的名字。
“坎布里!”克兹叫道,双眼更加熠熠放光。他把纸牌扔进帽子里,走到坎布里面前,好像要握手一般,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啪”地敬了一个礼。吉恩·坎布里没有回礼。他看上去闷闷不乐,神情迷惑。“欢迎来到美洲正义联盟。”
“看到他与那些本该由他看守的拘押犯一起逃进了树林。”乔瑟琳·麦卡沃伊说。她面无表情,声音里满是不屑。
“当然要逃了,”坎布里望着克兹说,“你反正要干掉我。要干掉我们所有的人。你别想蒙我了,省点儿心吧。你的心思我看得清清楚楚。”
克兹丝毫没有因为这番话而不快。他搓着双手,朝坎布里友好地笑着。“如果你表现好的话,伙计,说不准能改变我的心思呢。人心生来是要破碎的,心思生来是要改变的,好好地赞美上帝吧。你还带谁来了,乔丝?”
弗雷迪望着第二个人,既感到惊讶,也带着几分快意。依他的愚见,里普利真是找到了一个最佳的滋生地。这王八蛋从一开始就不讨任何人的喜欢。
“长官……头儿……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我来这儿……当时我正在追击逃犯,可这个……这个……请原谅,我非得这么说不可,这个多事的臭婆娘把我从清理区拽了出来,然后……”
“他在跟他们一起逃,”麦卡沃伊懒洋洋地说,“不仅跟他们一起逃,还一直感染到了屁眼里。”
“胡说!”第二位俘虏站在门口喊道,“完全是胡说!我根本就没有感染,百分之百——”
麦卡沃伊一把拉下他的帽子,只见他原本稀疏的金发又变浓密了许多,而且像是被染红了。
“我可以解释,长官,”阿奇·珀尔马特说,“是这样……你瞧……”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完全听不见了。
克兹朝他微笑着,不过他已经戴上防毒面罩——他们都戴上了——这给他宽抚的笑容平添了几分怪异和阴险,那模样就像一个恋童狂在诱骗小孩子进屋去吃块馅饼一般。
“珀利,你会没事儿的,”克兹说,“我们要开车出去一趟,仅此而已。我们需要去找个人,一个你认识的人——”
“欧文·安德希尔。”珀尔马特低声说道。
“没错,伙计,”克兹说。他转向麦卡沃伊,“把这位士兵的记事板拿来,麦卡沃伊,我相信有了记事板,他的感觉就会好多了。然后你就可以继续追捕了,我能肯定你正盼着这样。”
“是的,头儿。”
“不过,先瞧瞧这个——我在堪萨斯学的小把戏。”
克兹把纸牌撒了出去。大风从门口刮了进来,纸牌四散飘落,只有一张面朝上落在帽子里,但那是黑桃A。
7
格雷先生拿着菜单,饶有兴致却又几乎是一无所知地浏览着上面的各种名称——肉块,甜菜片,烤鸡,软巧克力派。琼西意识到,格雷先生不仅不知道食物的味道,而是根本就不懂“味道”这个概念。他又怎么可能知道呢?说到底,他只是一个高智商的蘑菇而已。
女服务生走了过来,只见她浅黄色的头发经过定型而高高隆起,胸部也丰满有余,上面戴着一块写有欢迎光临戴萨特,我是服务生达琳的胸牌。
“你好,宝贝儿,想要点儿什么?”
“来一份炒鸡蛋和熏肉。熏肉要脆,不要太嫩。”
“要烤面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