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先生一言不发,但琼西明显感到了他的不耐烦。格雷先生唯一关心的是水塔,以及琼西怎样耍弄了他。

  “听着,格雷先生——如果说真有所谓耍弄的话,那是你耍弄了自己。我只不过是找到几个标有德里的纸箱,然后在你忙着干掉那可怜的士兵时,把它们搬了进来。”

  “那些可怜的士兵从天上乘船而来,杀光了我的族类,只要是他们能找到的一个都不留。”

  “得了吧。你们的人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欢迎我们进入银河系。”

  “如果我们的确是来邀请你们加入银河系的,情况会有什么不同吗?”

  “也别跟我来这套假设了,”琼西说,“在你那么对付彼得和那个大兵之后,我压根儿都不想跟你开展什么智性的讨论。”

  “我们要干不得不干的事情。”

  “也许吧,可你如果指望着我来帮你,那你真是疯了。”

  那条狗更加不安地望着琼西,显然对这种自己跟自己争个不休的主人很不习惯。

  “水塔在1985年——也就是十六年前——倒了,而你偷走了这段记忆?”

  “从根本上说,没错,不过如果上了法庭,我看你这么说可就没什么好处了,因为那些记忆本来就是我的。”

  “你还偷走了哪些?”

  “这个问题该由你来回答我。”

  门上响起气急败坏的一记重拳。琼西又一次想起《三只小猪》的故事。吹吧,用力吹吧,格雷先生;好好享受发怒的快感。

  但格雷先生显然已经从门外离开了。

  “格雷先生?”琼西叫道,“喂,别这么生气地走了,好吗?”

  琼西猜想,格雷先生可能开始了新一轮的信息搜寻。水塔不在了,可德里还在;所以,全市的用水一定来自于某个地方。琼西知道那个地方的位置吗?

  琼西不知道。他只是隐约记得,那年夏天从大学回来后,喝了许多瓶装水。后来水龙头里终于又有水了,可是对一个一心只想脱掉玛丽·施拉特的裤子的二十一岁的小伙子来说,这算得了什么?既然有水了,你就喝呗。只要它不让你呼吸急促或全身颤栗,你才不在乎它是从哪儿来的。

  格雷先生是不是觉得沮丧了?或者这只是琼西的想象?琼西从心底里希望不是这样。

  应该是大为沮丧……在他们玩世不恭的青年时代,他们四个人一准会称之为“倒他妈的大霉了”。

  9

  罗伯塔·卡弗尔从一个令人不快的梦中醒来,转头往右边看去,以为看到的可能只是一片漆黑。但是,床边闹钟上那令人宽慰的蓝色数字仍然在闪烁,看来还没有停电。这还真是很出乎意料,因为外面正刮着那么大的狂风呢。

  蓝色数字显示的是凌晨1:04。罗伯塔打开床头灯——能用的时候不妨多用用吧——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是风把她惊醒的吗?还是那可怕的梦?没错,那个梦是很可怕,好像有外星人在释放死亡射线,大家四处奔跑。不过她觉得原因不在这里。

  就在这时,风暂时停了,她听到了那个让她醒来的声音:杜迪茨从楼下发出的声音。杜迪茨……在唱歌吗?这可能吗?她觉得不可能,因为他们两个人度过了一个可怕的下午和晚上。

  “比弗——死了!”从两点到五点之间的大部分时间里,杜迪茨不停地喊着,比弗死了!看上去悲痛欲绝,终于闹得自己流起了鼻血。她害怕这样。当杜迪茨流鼻血时,有时候怎么也止不住,最后不得不去医院。这一次她把棉花塞进他的鼻孔里,然后捏着他的鼻子往上提,总算止住了血。她给布里斯科医生打了个电话,想问一问能否给杜迪茨服一颗黄色安定片,可是很抱歉,布里斯科医生去了拿骚。值班的是另一位医生,一位从来没有见过杜迪茨的白大褂,所以罗伯塔根本就没有去麻烦他。她直接给杜迪茨服了安定,然后用他喜欢的柠檬味甘油药签润了润他那可怜的干枯的嘴唇以及口腔——他的口腔里总是发生溃疡和糜烂。即使化疗结束也不会好转。但是化疗已经结束了。所有的医生——不管是布里斯科还是别人——都不会承认这一点,尽管那根塑料导管还留着,但化疗已经结束了。罗伯塔再也不许他们让她的孩子遭那种罪了。

  服过药后,她陪他上了床,搂着他(对他身体的左侧很小心,因为绷带下有留置的导管),给他哼着歌儿。但不是比弗的催眠曲。今天不行。

  后来他终于平静下来,当她觉得他已经睡熟时,才轻轻地把他鼻孔里的棉花拉出来。第二个稍稍粘住,于是杜迪茨睁开了眼睛——那双动人的绿眼睛。她有时想,他的眼睛才是上天的恩典,而不是别的什么……看到路线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

  “妈妈?”

  “嗯,杜杜。”

  “比弗——上——天堂了?”

  听到这句话,同时想到比弗特别喜欢、一直穿到烂为止的滑稽的皮夹克,她不禁悲从中来。换了是别的人,是除了这四位儿时伙伴以外的任何人,她都会怀疑杜迪茨的预感。但如果杜迪茨说比弗已经死了,那比弗几乎肯定是死了。

  “是的,宝贝,我肯定他已经上天堂了。快睡吧。”

  那双绿眼睛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她还以为他又要大哭了——只见一颗很大的泪珠顺着他胡子拉碴的面颊滚下来。刮胡子对他是个大难题,有时候,诺尔科牌刮胡刀哪怕是刮破一道小口,都会流血几个小时不止。可他随后又闭上眼睛,于是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天黑之后,她正在给他做麦片粥(现在除了这种最清淡的食物之外,其他的任何东西都可能引起呕吐,这又是一个征兆,说明最后那一刻已经不远了),之前的噩梦突然又开始。来自于杰弗逊林区的各种越来越奇怪的消息原本已经让她心惊肉跳,这时她飞快地冲进他的房间,心脏都恨不得要跳了出来。杜迪茨又坐了起来,一个劲地摆着头,像孩子般地拒绝着什么。他的鼻子又开始流血了,随着脑袋的摆动,一滴滴鲜血洒了出来。鲜血溅落在他的枕套、奥斯丁·鲍尔斯的签名照(照片底下写着:“太棒了,小子!”)以及床头柜上的瓶瓶罐罐(漱口水,可俾静,安定片,各种似乎毫无作用的维生素,还有一大罐柠檬药签)上。

  这一次他说是彼得死了,可爱(虽然并不特别聪明)的彼得·穆尔。亲爱的上帝啊,这是真的吗?有哪些是真的吗?还是全都是真的?

  这第二次歇斯底里的痛苦发作没有第一次那么长,也许是因为杜迪茨已经被第一次折腾得精疲力竭。她止住了他的鼻血——算她走运——把他扶到窗户边的座椅上,然后帮他换了床单、枕套等。他坐在窗户边,望着新一轮的大风雪,偶尔抽泣两声,有时还长长地叹口气,他的叹息让她心如刀绞。仅仅是看着他都让她心痛:他是那么消瘦,那么苍白,头发也掉光了。想到他的头挨玻璃太近,一定很冷,她就把他那顶红袜队的球帽给了他,帽檐上有大名鼎鼎的佩德罗·马丁内斯的签名(她有时想道,当你时日不多的时候,你会得到那么多的好东西),但是这一次,杜迪茨却不愿戴上。他只是把帽子放在腿上,睁着一双痛苦的大眼睛,凝望着窗外的黑夜。

  她终于把他重新安顿上床,她儿子又一次望着她,那双绿眼睛回光返照般地闪闪发亮。

  “彼得——也上——天堂了?”

  “是的,我能肯定。”她不想哭,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哭——以免又惹动了他——可是她能够感到眼泪在打转。她脑子里装满了泪水,每次吸气的时候,鼻子里总是感觉到一丝咸意。

  “跟比弗——在天堂?”

  “是的,宝贝。”

  “我会——在天堂——见比弗——和皮特?”

  “是的,你会的。你当然会的。但是要等到很久以后。”

  他闭上眼睛。罗伯塔坐在他的床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觉得伤心极了,孤单极了。

  现在她匆匆忙忙下了楼,是的,是在唱歌,没错。由于她已经非常流利地掌握了杜迪茨的语言(当然会这样,三十多年来,这一直是她的第二语言),所以不用多想,她就能听清那些含混的词语:酷比——酷比呀,你去——哪儿了?我们——开工了。我告诉——你了,酷比——酷比呀,我们——需要——帮手了。

  她走进他的房间,也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但显然不是眼前的景象:每一盏灯都亮着,杜迪茨穿戴整齐,这是他自从上次(据布里斯科医生所说,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好转以来第一次这样。他穿上了心爱的灯芯绒裤,格林奇汗衫上套着羽绒背心,还戴上了红袜队的球帽。他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望着外面的夜色。没有愁眉苦脸;也没有一滴眼泪。他望着窗外的风雪,明亮的眼中满是迫切,这种眼神把她带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只是到了后来,疾病不幸降临,那些遮遮掩掩的症状极易让人忽略:就算是在后院玩一会儿飞碟,他也会疲惫不堪,气喘吁吁,即使是稍微碰了一下,他也会青紫一大片,而且久久难以消退。不过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就像现在这样,当时……

  但是她想不下去了。她惊惶得想不下去。

  “杜迪茨!杜杜,怎么——”

  “妈妈!我的——饭盒呢?”

  “在厨房里,可是杜杜,现在是半夜呀。外面还在下雪!你哪儿……”

  后半句当然是也不能去,但是这几个字她却说不出口。他的双眼是那么有光彩,那么有生气。看到他眼中那强烈的光彩,她也许该高兴才是,可她却一阵恐惧。

  “我要——饭盒!我要——饭盒!”

  “不行,杜迪茨。”语气要坚决一些。“你得脱掉衣服,回床上去。这才是你要做的事情,是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好了,我来帮你。”

  可是当她走过去时,他却举起双臂,交叉着放在瘦削的胸前,右手掌贴在左脸上,左手掌贴在右脸上。从很小的时候起,这就是他所能表示的唯一反抗方式。通常都会奏效,现在也是这样。她不想再让他伤心,说不准又会让他流鼻血。不过,她也不会在凌晨一点一刻帮他做好午餐,放进他的史酷比饭盒里。绝对不会。

  她退到床边坐了下来。房间里很暖和,可她却很冷,即使是穿着厚厚的法兰绒睡衣。杜迪茨缓缓地放下双臂,戒备地望着她。

  “如果不想睡的话,你可以不睡,”她说,“可是为什么呢?是不是做梦了,杜杜?做了一个噩梦?”

  也许做梦了,但不是噩梦。他脸上那迫切的神情表明不是噩梦,她蓦然想起这种神情: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在那段美好的时光里,他就常常带着这种神情;但是后来,亨利、彼得、比弗还有琼西都各奔前程,大步流星地走进他们的成年生活,而忘记了落在后面的杜迪茨,于是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来看他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特殊感觉告诉他朋友们要过来陪他玩时,他就是现在这种神情。有时他们会一起去斯特罗福德公园或荒坡一带(他们本来不该去荒坡那儿,可他们还是去了,她和艾尔斐其实都知道,而且其中的一次还让他们上了报纸的头版)。有时艾尔斐或别的哪位家长会带他们去机场街那儿的小高尔夫球场或纽波特的游乐场。每当这时,她都会给杜迪茨准备三明治、小点心和一瓶牛奶,装进史酷比饭盒里。

  他以为他的朋友们要来了。他想到的一定是亨利和琼西,因为他说彼得和比弗——

  她坐在杜迪茨的床边,双手叠放在腿上,脑海里突然出现可怕的一幕。在凌晨三点那个万籁俱寂的时刻,她听见一声敲门声,然后看见自己开了门,她心里很不愿意开门,可是却身不由己。出现在门口的是已故的人,而不是活着的人。是比弗和彼得,时间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回到了她与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回到了他们为杜迪茨打抱不平、使他免受天知道是怎样龌龊的恶作剧并把他平安送回家来的那一天。在她脑海中的那一幕里,比弗穿着那件有很多拉链的摩托衫,彼得穿的是那件他引以为荣的、左胸印有NASA字样的圆领毛衣。她看到他们冰冷苍白,眼神像僵尸的眼神一样黯淡呆滞。她看到比弗走上前来——对她不再有笑容,不再有印象;当乔·比弗·克拉伦顿伸出那双苍白的海星般的手时,完全是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我们是来接杜迪茨的,卡弗尔太太。我们已经死了,现在他也死了。

  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双手绞得更紧了。杜迪茨没有看到这些;他又在望着窗外,脸上充满了迫切与期待。他又一次轻轻地唱了起来。

  “酷比——酷比呀,你去——哪儿了?我们——开工了……”

  10

  “格雷先生?”

  没有回答。琼西站在办公室门口,现在这里十足就是他自己的办公室,除了窗户上的灰尘(那姑娘掀起裙子的黄色照片已经变成梵·高的《金盏花》)之外,已经不再有特莱克兄弟公司办公室的任何遗迹。他感到越来越忐忑不安。那王八蛋在找什么呢?

  “格雷先生,你在哪儿?”

  这一次还是没有回答,但可以感觉到格雷先生正在返回……而且兴高采烈。那狗娘养的正兴高采烈。

  琼西很不喜欢这样。

  “听着,”琼西说,双手仍然贴在这间庇护所的门上,额头也顶在上面,“我给你提个建议吧,朋友——你已经有一半是人了,干吗不入乡随俗呢?我想我们可以和平共处,我可以带你到处转转。冰淇淋很好吃,啤酒就更美了。你说怎么样?”

  他觉得格雷先生会感兴趣的,因为一个本质上没有形体的生物只有在别人答应给它形体时——这是童话里才有的交易——才会受到诱惑。

  不过诱惑力还不够大。

  传来了起动机的旋转声,接着是汽车发动机的轰鸣。

  “我们这是去哪儿呀,兄弟?总以为我们能够离开水塔山,是吧?”

  没有回答,只有那种格雷先生在找什么东西……并且找到了的忐忑之感。

  琼西急忙跑到窗前,正好看到车前灯从屹立在那儿纪念死者的碑座上扫过。那块牌匾又被雪遮住了,这表明他们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会儿了。

  道奇公羊缓慢而小心地驶过深及保险杠的积雪,下山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重新回到高速公路,再一次向南行进。

第十七章 英雄

  1

  欧文不能大声叫醒亨利,这家伙累极了,睡得太沉,所以他只好用思想来叫醒他。由于拜拉斯在继续生长,他发现这样更为容易。他右手的三个手指都长出了拜拉斯,左边耳廓里也塞满了,里面毛茸茸、痒乎乎的。他还掉了几颗牙,不过豁口里好像没有长出什么东西,起码现在还没有。

  克兹和弗雷迪都没有感染,这得归功于克兹敏锐过人的本能,但是,欧文和乔·布雷基那两架幸存的“蓝小子”直升机上的所有成员都感染了大量的拜拉斯。自从在杂物间里跟亨利谈过话后,欧文就不断听见同伴们的声音,他们在一个原本未被发现的空间里交流。他们目前都掩饰着自己的感染,就像欧文自己一样;一层层厚重的冬衣帮了大忙。可这维持不了多久,他们都感到不知所措。

  相形之下,欧文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至少他还有一件事情可干。

  欧文站在杂物间的后墙外,隔着充了电的铁丝网,又抽起一支他并不想抽的烟,一边寻找着亨利,并发现亨利正顺着一片灌木丛生的陡坡往下爬。头顶传来孩子们打棒球或垒球的声音。亨利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喊着什么人的名字——珍妮?还是裘丽?这没关系。他正在做梦,不过欧文需要他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已经尽量让亨利多睡了一会儿(打算的比他原本几乎多出一个小时),但是他们如果想把这场戏演起来,现在时间到了。

  亨利,他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