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吃惊地回过头来。他旁边还有几个孩子;有三个——不,是四个,其中一个正朝一截水管里张望。他们的样子很模糊,看不清楚,不过欧文并不在乎他们。他要找的是亨利,而且不是这位满脸粉刺、一脸讶然的少年亨利。他要的是成年亨利。

  亨利,醒一醒。

  不,她就在里面。我们得把她救出来。我们——

  我才懒得在乎她呢,不管她是谁。你醒一醒。

  不,我——

  到时间了,亨利,醒一醒。醒一醒。你他妈的快——

  2

  醒过来!

  亨利气喘吁吁地坐起身,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谁或置身何处。这真是糟糕,不过还有更糟糕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时。他现在是十八岁还是三十八岁?还是在这两者之间?他能闻到青草的味道,能听见球棒击球的声音(是垒球球棒;是姑娘们在打,穿着黄裙子的姑娘们),他仍然能听见彼得大声叫着她就在里面!伙计们,我想她就在里面!

  “彼得看到了,他看到路线了。”亨利嘟哝道。他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梦境在渐渐退去,各种明亮的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件黑暗的事情。某件他不得不做——或者说不得不努力去做——的事情。他闻到了干草味,隐隐约约还有大麻的甜酸味。

  先生,你能帮帮我们吗?

  那双鹿一般的大眼睛。玛莎,她就叫这个名字。事情渐渐清晰起来。也许不能,他当时回答道,然后又加了一句不过也许能。

  醒一醒,亨利!三点三刻了,别做春梦了,赶紧起来吧。

  这个声音很有力量,而且近在眼前,猛然间把其他的声音都压了下去;就像是从一部刚刚换过电池而且音量被调到最高的随身听里传来的声音。是欧文·安德希尔的声音。他自己是亨利·德夫林。如果他们打算去干那件事,现在时间到了。

  亨利站起身,感觉腿上、后背、肩膀和脖子到处都酸疼,不禁蹙紧了眉头。在肌肉没有痛感的地方,因为继续生长的拜拉斯而痒得出奇。他觉得自己仿佛一百岁了,不过,当他朝那扇脏乎乎的窗户迈出第一步时,又觉得自己更像是一百一十岁。

  3

  欧文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在窗口,便点点头,松了口气。亨利走动的样子就像碰到了坏天气的玛士撒拉,不过欧文有样东西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起码可以暂时解决。是他从那间新搭建的医务室里偷来的,医务室里忙成一团,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进出。当时他一直用亨利教给他的两段干扰词保护着自己的思想表层。那两段干扰词是:骑着木马去班布里和是的我们能行,是的我们能行,是的我们能行,全能的老天在上。看来它们多少有些作用——他招来了几道不解的眼神,但是谁也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就连天气也仍然对他们有利,暴风雪的猛烈势头丝毫未减。

  现在他能透过窗户看见亨利的脸了,那张苍白而模糊的椭圆形面孔正望着他。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亨利发送了一条信息,伙计,我没法走路了。

  我有办法。你从窗边闪开。

  亨利问也没问就退开了。

  在欧文的风雪大衣的一个口袋里,装着一个小金属盒(钢制盒盖上印有USMC几个字母),盒子里装着他现役期间的各种证件——这个盒子是去年圣多明各任务之后,克兹送给他的礼物,真是个绝妙的讽刺。他的另一个口袋里装有三块石头,是从他的直升机底下捡的,那儿没有什么积雪。

  他掏出一块不小的花岗岩,随即却骇然顿住,因为他脑海中出现了一幕清晰的情景。“蓝小子领队”机组的成员之一、在行动中丢掉两根手指的迈克·卡瓦诺正坐在控制区内一辆半挂车的车厢里。与他一起的还有弗兰克·贝尔森,另一架得以幸存下来返回基地的武装直升机——布雷基的“蓝小子三号”——的成员。两人中不知是谁揿亮了一只装有八节电池的大手电筒,然后把它像电蜡烛一般竖在那里。一束亮光射进黑暗之中。这是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且距离一手拿着石头、一手拿着金属盒的欧文所站之处不到五百英尺。卡瓦诺和贝尔森并肩坐在挂车的地板上。两人都长出浓密的红胡子般的东西。在卡瓦诺的断指上,那东西甚至从绷带里伸了出来,长势正茂。他们拿着自动步枪,枪口塞在嘴里。两个人视线相接,两心相通。贝尔森在倒数:五……四……三……

  “伙计们,别这样!”欧文惊呼出声,却丝毫不知道他们是否听见了他的话。他们之间的联系太过强大,因为有二人坚定意志的熔铸。他们是根据克兹的命令而在今晚采取这一行动的第一批人;欧文觉得他们不会是最后一批。

  欧文?亨利在问,欧文,怎么——

  随即他也看到了欧文所看到的一切,惊骇之下,不禁哑然。

  ……二……一

  两声枪响被呼啸的风声和四台发电机的轰鸣淹没。在昏暗的光线下,两股鲜血和脑浆像魔术一般从卡瓦诺和贝尔森的头顶喷溅而出。欧文和亨利看到贝尔森的右脚最后痉挛了一下,碰倒了手电筒,于是一时间,他们看清了卡瓦诺和贝尔森那扭曲的、长满拜拉斯的面庞。接着,电筒在车厢的地板上一路滚去,在铝制厢壁上投下一圈移动的光影,然后那一幕暗了下去,就像拔出插头之后电视屏幕上的画面暗淡下去一样。

  “天啊,”欧文低声说道,“老天!”

  亨利又出现在玻璃窗后面。欧文示意他退开之后,把石头扔了过去。虽然距离很近,他的第一下却没有命中,而是落在目标左侧那饱经风霜的墙板上,然后弹了开去,玻璃完好无损。他掏出第二块石头,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又扔了出去。玻璃应声而碎。

  有你的邮件,亨利。扔进去了。

  他把金属盒从砸破的玻璃窗里扔了进去。

  4

  盒子在杂物间的地上弹了几下,亨利把它捡起来打开。里面有四小包用锡箔纸包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

  袖珍火箭,欧文回答,你的心脏怎么样?

  据我所知还不错。

  好的,这东西很厉害,跟它相比,可卡因差不多算是安定了。每包有两颗。你服三颗。把其余的留着。

  我这儿没有水。

  嚼下去,帅哥——你不是还剩些牙齿吗?这句话里有毫不掩饰的怒意,亨利起初感到不解,但他马上就明白了。在这个凌晨,如果有什么东西他应该明白的话,那就是突然失去朋友的痛苦。

  药片是白色的,上面没有制药公司的名字,嚼碎之后味道非常苦,难以下咽。

  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他把欧文那个印有USMC字样的盒子揣进裤袋时,心跳已经加倍了。而当他重新回到窗口时,心跳已经成了刚才的三倍。随着胸腔里每一次快速的搏动,他的眼睛似乎也在眼窝里跳动。不过这并不痛苦;相反,他还感到十分美妙。不再睡意沉沉,各种疼痛似乎也烟消云散。

  “喂!”他叫道,“大力水手真该试试这玩意儿!”接着他忍俊不禁,既是因为现在说起话来好像很怪异——几乎是很苍老——也是因为感觉好极了。

  悠着点儿,行吗?

  好吧!好吧!

  就连他的思想似乎也平添了一种崭新而无形的力量,而且亨利觉得这并不是他自己的凭空想象。虽然这旧杂物间里的光线比整个控制区的其他地方要弱,但他还是能清楚地看到欧文瑟缩了一下,并抬手捂住脑袋的一侧,仿佛有人对着他的耳朵大吼了一声。

  对不起,他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没关系,只不过是你的力量太强了。你身上一准长满了那狗屁东西。

  其实我没有,亨利回答。刚才梦中的一刹那又回到眼前:他们四个人在那片较陡的草地上。不,是五个人,因为杜迪茨也在那儿。

  亨利——还记得我说过我会在哪儿吗?

  控制区的西南角。与牲口棚正好对角相望。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会在那儿等着。如果你想搭车离开这地方,最好也去那儿。现在是……欧文停下来看了看手表。亨利想,如果那只手表还在走的话,就一定是发条手表……四点差两分。我给你半个小时,如果到时候牲口棚里的人还没有行动起来的话,我会给围栏断电。

  半个小时可能不够,亨利说。尽管他只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望着外面欧文在风雪中的身影,但他呼吸急促,仿佛在赛跑一般。他的心跳似乎也与赛跑时一样。

  不够也得够,欧文给他发来信息,围栏上有报警装置。会响起警报。还会亮起很多灯。这里处于全面警戒状态。直升机被引爆后,我会给你五分钟——也就是数三百下——如果你还没有到的话,我就远走高飞了。

  没有我,你永远也找不到琼西。

  即使这样,也并不意味着我得在这儿陪你搭上性命,亨利,他耐着性子,像是对一个小孩子说话,如果你五分钟之内不能跟我会合,反正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机会了。

  刚才还有两个人自尽了……这样的倒霉蛋不会只有他们两个。

  我知道。

  亨利脑子里快速闪过一个画面,一辆侧面写着米利诺基特校车字样的黄色校车里,有四五十颗咧着嘴的骷髅头正望着窗外。亨利知道那是欧文·安德希尔的伙伴们,是昨天早晨与欧文一起到达的那批人。此时此刻,他们要么死期将至,要么已经命归黄泉。

  别管他们了,欧文告诉他,我们现在要担心的是克兹的地面力量。特别是“帝国山谷”。如果他们真的存在的话,你最好相信他们一定会服从命令,而且都训练有素。训练有素的队伍总是能够乱中取胜——这正是训练的目的所在。如果你磨磨蹭蹭,他们会把你烤熟烤焦。报警器一响,你就只有五分钟了。也就是数三百下的时间。

  欧文的逻辑虽然让人难以接受,却无法反驳。

  好吧,亨利说,那就五分钟吧。

  你从一开始就不该这么干,欧文告诉他。亨利感觉到欧文在说出这个念头时,心里还百感交集:有挫败感、负罪感,还有不可避免的恐惧——欧文·安德希尔害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失败。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一切都有赖于我们能否从这儿安全脱身。你可能是在拿全世界冒险,仅仅是为了牲口棚里那几百个蠢蛋……

  你的上司是不会这么干的,对吧?

  欧文的反应是有些意外,不过他不是用言语表达,而是向亨利的头脑里发来一幅漫画。接着,尽管外面狂风大作,亨利还是听到了欧文的笑声。

  让你说中了,帅哥。

  不管怎么样,我会让他们行动起来的。我是一位鼓动家。

  我知道你会尽力的。亨利看不见欧文的脸,但感觉到了欧文脸上的笑意。这时欧文说出声来:“然后呢?再跟我说一遍。”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军人也需要鼓动,特别是当他们准备反戈一击时。别用心灵感应——我要你清清楚楚地说出来。我要听到那几个字。”

  亨利望着围墙外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说:“然后,我们就成了英雄。不是因为我们希望这样,而是因为别无选择。”

  在外面的风雪中的欧文点了点头。他一边点头,一边微笑着。“当然了,”他回答,“就该他妈的是这样。”

  亨利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小男孩将盘子举过头顶的身影。对面这个人多么希望小男孩能把盘子放回原处——几十年来,那个盘子一直让他不得安宁,而且永远也放不回去了。

  5

  平常从不做梦、因而心理不够健全的克兹醒了过来。像往常一样,他前一秒钟还迷迷糊糊,下一秒钟便完全清醒,对周围的一切了然于心。还活着,哈利路亚,哦没错,还好端端地活着。他转头想看看时间,可那只该死的钟虽然有漂亮的防磁护套,还是又停了,只是不断地闪烁着12:12:12,犹如一个结巴卡在一个词上,怎么也说不下去。于是他拧开床头的台灯,从床头柜上拿起怀表看了看。四点零八分。

  克兹放下怀表,挪动双腿,赤脚踩在地上站起身来。他意识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风,大风像一条呜呜叫的狗似的仍在呼啸。他的第二个意识是,他头脑里那遥远的叽叽喳喳声彻底消失了。心灵感应已经结束,克兹不禁感到高兴。那玩意儿就像某些性行为一样,让他从心底里深感不快。有人可能会进入他的头脑,探访他的浅层思想……简直太可怕了。仅凭这一点,仅凭他们带来的这种可恶的特殊礼物,灰人就活该被消灭。感谢上帝,这种异能只是昙花一现。

  克兹褪掉灰色运动短裤,赤条条地站在嵌于卧室门上的镜子前,仔细打量着自己。他的目光从双脚开始(那儿已经露出青筋),最后落在自己的头顶,渐渐花白的头发因为睡觉而乱蓬蓬地竖在那儿。他已经六十岁了,不过看起来还不错;最糟之处也就是双脚两侧暴起的青筋。他的命根子也还精神抖擞,尽管他一直很少让它派上用场;女人大多是毫无忠诚可言的小人。她们会把男人吸干。在他隐秘变态的内心深处,连他的疯狂也变得古板,受到挤压,终至于毫无趣味,因此他认为所有的性爱都是徒劳之举。即使是出于生儿育女而为之,其结果也往往是一个与臭鼬相差无几的、长有大脑的肉瘤。

  接着克兹让自己的目光离开头顶,重新缓缓下降,查找可能出现的任何一块红印,包括最为细小的红点。什么也没有。他转过身子,尽量从肩膀上扭过头去检查后背,还是没有。他扒开自己的屁股缝,摸索了一下,接着将一根手指插进肛门,深及两个指关节,感觉除了肉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没有感染,”他在温尼贝戈房车的小卫生间里一边轻松地洗手,一边低声说,“全身上下干干净净。”

  他穿上短裤,然后坐在床边穿袜子。没有感染,谢天谢地,干干净净。没有感染,这真是个好词。心灵感应所带来的不快——犹如许多人汗津津地贴在一起——已经无影无踪。他没有长出一丝里普利菌;他连舌头和牙龈都检查过了。

  那么他是因为什么醒过来的呢?为什么他的头脑里响起了警钟?

  因为心灵感应不是超感认知的唯一方式。因为早在灰人了解到巨大的星际图书馆里还藏有地球这样一个落满尘埃、少被问津的阅览室之前,那个被称为本能的小东西就已经存在,而本能是他这种穿着军装的智人的专长。

  “是直觉,”克兹说,“典型的美国式直觉。”

  他穿上长裤。接着,他上衣还没有穿就拿起放在床头柜上怀表旁边的对讲机(已经四点十六分了,时间真是过得飞快,快得就像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冲下山坡,朝一个交通拥挤的十字路口直奔而去)。这部对讲机是一种特殊的数码产品,不仅可以加密,据说还能抗干扰……不过,只要看一眼那台据说具有防磁功能的数码钟,他就知道这些玩意儿都不可能具有所谓的抵抗作用。

  他按了两下发送/呼叫键。弗雷迪·约翰逊马上回应,而且听上去睡意不是太沉……哦,可在这关键时刻,克兹(原名罗伯特·昆兹,名字,名字,名字算得了什么)多么希望安德希尔能在身边。欧文,欧文,他想,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刻,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作对呢,小子?

  “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