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双眼,望着那面满是灰尘、不伦不类的墙。
恒温器在那儿。
3
“快停下来!”格雷先生咆哮道,琼西即使在从门边走开了,还对那熟悉的声音感到惊讶;这就像是从录音机里听到自己在大发雷霆(他这样的次数不多;孩子们一塌糊涂的房间可能会成为导火线)。“快给我停下来!一定得停下来!”
“亲我的大腿吧,帅哥。”琼西回答完,咧嘴笑了。以前他大吼时,孩子们肯定有很多次希望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吧?接着,他产生了一个令自己十分难过的念头。他可能再也看不到布鲁克莱恩家中的一切了,而且即使能看到,也将是通过如今已经属于格雷先生的那双眼睛。孩子们亲过的脸颊(“哎呀,太扎人了,爸爸!”米莎会说)将成为格雷先生的脸颊。卡拉亲吻过的嘴唇也同样会成为格雷先生的嘴唇。而在床上,当她抓住他,引导他进入她的——
琼西不寒而栗,然后把手伸向恒温器……他发现温度设定在120度。温度居然这么高,这显然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恒温器。他向左边拨了半圈,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马上就欣喜地感觉到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他庆幸不已地转过脸来,好更全面地享受这股凉风,却发现有面墙上安有一台冷/热双制式空调。又多了一件新东西。
“你怎么做到的?”格雷先生在门外吼道,“你的身体为什么不感染拜拉斯?你到底是怎么到那儿的?”
琼西哈哈大笑起来。他实在是忍无可忍。
“别笑了。”格雷先生说,声音已经变得冷冷的。琼西给卡拉下最后通牒时就是用的这种声音:要么戒毒,要么离婚,亲爱的,你自己选择吧。“我所能干的可不只是调高温度而已,你知道。我可以把你烧成灰。也可以让你戳瞎自己。”
琼西想起笔尖戳进安迪·贾纳斯眼睛的情形——那声可怕的闷响——不禁瑟缩了一下。不过他听得出自己这是虚张声势。你是最后的一个,而我是你的传输系统,琼西想,你是不会对这个传输系统太坏的。至少在你的任务完成之前不会。
他慢慢地重新走到门边,一边提醒自己要警惕……因为,正如高伦提到毕尔博·巴金斯时所说,他很阴险,我的宝贝儿,哎呀,非常地阴险。
“格雷先生?”他轻声叫道。
没有回答。
“格雷先生,你现在是什么模样呢?当你是你自己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灰色少一点,红色多一点吗?手上多了几根指头吗?头上长点儿头发了吗?是不是开始长出脚趾和睾丸了?”
没有回答。
“长得开始像我了吗,格雷先生?思维也像我了?你不喜欢这样,对吧?不过也许你喜欢?”
仍然没有回答,琼西意识到格雷先生已经走了。他转身迅速回到窗户旁,同时知道办公室有了更多的变化:一面墙上有幅柯里尔和艾夫斯的木版画,另一面墙上是一幅复制的梵·高作品——《金盏花》,是亨利送给他的圣诞礼物——桌子上是他摆在家中书桌上的魔力八球。但琼西几乎没怎么注意这些东西。他想知道格雷先生在忙什么,以及他的注意力此刻在什么地方。
4
首先,车内不一样了。他现在是在一辆豪华的道奇公羊,而不是安迪·贾纳斯那辆由政府发放的普通的橄榄绿色皮卡(乘客座一侧有各种文件和表格,仪表板下面是“嘎吱”作响的无线电),这辆车有宽敞的驾驶室,灰色的天鹅绒座椅,以及在数量上几乎与利尔喷气机不相上下的控制键。储物盒上有一张贴纸,上面写着我?我的牧羊犬。这条被人爱的牧羊犬目前还在,正卷着尾巴在乘客座的放脚处熟睡。这是一条名叫莱德的公狗,至于它的主人,琼西觉得自己不难知道他的名字和命运,可他干吗要去知道呢?在他们目前位置往北的某个地方,贾纳斯的军车已经翻下公路,所以这辆车的驾驶员肯定会躺在附近。琼西不明白这条狗怎么被饶了一命。
就在这时,莱德翘起尾巴,放了一个屁,于是琼西恍然大悟。
5
他发现,当他集中精神,往特莱克兄弟公司办公室的窗外看去时,他能够用自己的眼睛去看。雪正越下越大,但是与刚才那部军车一样,这辆道奇也是四轮驱动,所以能够比较平稳地行进。在逆向的车道上,有一溜高高的车前灯照在路上,那是军方的运输车队,正从北边开往杰弗逊林区,而在这一边,茫茫大雪中出现了一个绿底白字的反光路牌:德里前方第5个出口。
城市清雪车已经开走了,尽管高速公路上没有什么车辆(在这样的时间,即使是晴朗的夜晚也不会有很多车辆),但是通行不成问题。格雷先生把车速提高到每小时四十英里。他们经过了琼西从小就非常熟悉的三个出口(堪萨斯街,机场街,阿普麦尔山/斯特罗幅德公园),然后又放慢速度。
琼西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
他望着自己搬进这里面来的纸箱,多数都标着杜迪茨,少数是德里。标有德里的纸箱是一转念才搬进来的。格雷先生认为他仍然具有自己需要的记忆——需要的信息——但如果琼西对于他们的目的地没有猜错的话(按理不会有错),那么,格雷先生注定要大吃一惊了。琼西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害怕,他发现自己喜惧参半。
这时出现一个绿色的路牌,上面写着25号出口——维奇汉姆街。他的手拨了一下转向灯。
在坡道顶上,他左转进入维奇汉姆街,开了半英里之后,再左转上了卡特街。卡特街路面较陡,再度通向阿普麦尔山和堪萨斯街,它们位于一座曾经长满树木的较高的山梁和曾经繁华一时的密克马克印第安村落旧址的另一边。街道上的雪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没有清除了,不过这辆四轮驱动车还能对付。公羊缓缓而行,两边有许多白雪覆盖的隆起物,都是无视镇里的雪天应急规定而停在街边的汽车。
上了一半后,格雷先生又转弯,这一次是开进一条名为“卡特哨所”的窄道。公羊一个侧滑,车尾摇摆起来。莱德抬头看了看,哼了一声,然后把鼻子重新抵在地垫上,这时轮胎也渐渐稳住,它们嵌入雪中,带着汽车慢慢往上爬去。
琼西凝神站在自己的世界之窗前,等待着格雷先生去发现……嗯,去发现。
到达山顶后,当公羊的远光灯只照见飞舞的大雪,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时,格雷先生起初并不惊讶。他相信自己过几秒钟就会看见,当然会看见……只需要再过几秒钟,他就会看见那座矗立在这里、俯瞰着堪萨斯街的白色高塔,塔身上的窗户一路螺旋上升。只需要过几秒钟……
只不过现在已经不存在再过几秒钟的问题。公羊费尽艰辛地爬到的地方是一座曾经被称为水塔山的山顶。眼前是一大块环形空地,“卡特哨所”——还有另外三四条类似的小道——在这里到了尽头。他们已经到达整个德里镇海拔最高、视野最为开阔的地点。大风呼啸着,平均风速每小时五十英里,阵风时每小时七十甚至八十英里。在公羊远光灯的照射下,雪花像无数匕首朝水平方向飞去。
格雷先生一动不动地坐着。琼西的双手从方向盘上垂下来,犹如从空中射落的鸟儿一般贴在琼西的身体两侧。最后,他终于咕哝道:“这是哪儿?”
他的左手抬起来,摸索着车门把手,奋力拉开车门。他伸出一条腿,但呼啸的狂风猛地将车门从他手中吹开,琼西一下子跪倒在积雪中。他重新站起身,一步步挪到车前,上身的外套被吹得鼓起来,牛仔裤的裤腿则像风中的船帆“呼啦”作响。由于这刺骨的寒风,这儿的气温到了零下好几度(在特莱克兄弟公司的办公室里,温度在几秒钟的间隙从凉爽变为寒冷),但是,占据着琼西的大部分头脑并驾驭着琼西的身体的那团暗红色的云却丝毫都不在乎。
“这是哪儿?”格雷先生对着猛烈的暴风雪咆哮,“那×他娘的水塔在哪儿?”
琼西没有必要提高嗓门,不管有没有暴风雪,哪怕他只一声低语,格雷先生也能听见。
“哈哈,格雷先生,”他说,“真他妈的不爽吧。看来你也上当了。水塔早在1985年就没有了。”
6
琼西觉得如果格雷先生待着不动,可能会像学前儿童那样大闹一场,也许还会在雪地里四处打滚,双脚乱踢;尽管想竭力克制自己,格雷先生还是暴饮起琼西的情感之泉,而且一旦开始就再也身不由己,就像一个酒鬼拿到了麦克道格酒吧的钥匙一样。
他并没有大闹一场或歇斯底里,而是拖着琼西的身体走过光秃秃的山顶,朝那尊石头底座挪去,他原以为在那儿会找到全市饮用水——七十万加仑——的储水设备。他摔倒在雪地里,又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拖着琼西受过伤的髋部往前挪,然后又一次摔倒,又一次爬起来,口里还骂骂咧咧,对着大风吐出比弗那一大串孩子气的脏话:×他祖宗,亲我的大腿,去他娘的,臭王八蛋,×他奶奶的蛋。以前比弗(或者亨利和彼得)说出这些话时,总是显得很好笑。可此时此刻,在这座荒无人烟的山头上,当这个跌跌撞撞、长着一副人相的怪物对着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吼出这些话时,这些话听起来却很可怕。
他——或者它(不管格雷先生是什么)——终于挪到底座旁,在汽车前灯的照射下,这尊底座异常清晰地凸显出来。它有小孩子那么高,大约五英尺,由普通的石头建成——这种石头也是无数新英格兰石墙的建筑材料。底座之上有两尊铜像,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牵着手,低着头,像是在祈祷或者哀悼。
积雪掩住了底座的一大半,但是钉在正面的牌匾还是露出了一截。格雷先生跪在地上,扒开积雪,只见上面写着:
纪念
在1985年5月31日的暴风雨中
丧生的人们
以及孩子
所有的孩子
丧亲者协会
在这几行字上面,还有人用红漆喷了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在车前灯的照射下,这几个字同样十分显眼:
贪小钱丢小命
7
格雷先生跪在那儿,盯着牌匾看了将近五分钟,对琼西渐渐失去知觉的四肢全然不顾。(他凭什么要在乎呢?琼西只是他租用的一个基本的工具,他可以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用白不用。)他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暴风雨?孩子?丧亲者?贪小钱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最重要的是,水塔在哪儿,琼西的记忆不是一直都说在这儿吗?
最后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回来,上了车,打开空调。一阵热气扑面而来,琼西的身体开始发抖。转眼间,格雷先生又回到紧锁的办公室门外,要求琼西解释。
“你干吗显得那么生气呢?”琼西的语气很温和,不过脸上还带着微笑。格雷先生能感觉到吗?“你以为我会帮你吗?得了吧,老兄——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是我很清楚你大体的计划:二十年之后,整个地球将成为一个巨大的红色球体,对吧?臭氧层里再也没有空洞,而且再也没有人了。”
“你少在我面前自作聪明!我警告你!”
琼西很想奚落格雷先生一顿,让他再发一次脾气,但他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他相信这位不速之客无论多么生气,也不可能把他们之间的门吹倒,不过,验证这个想法又有什么意义呢?再说,琼西在情感上已经十分疲惫,他的神经在跳动,嘴巴里也又苦又涩。
“它怎么可能不在这儿呢?”
格雷先生一手捶在方向盘的中央。喇叭响了起来。牧羊犬莱德抬起头,睁着一双紧张的大眼睛看着坐在方向盘后的这个人。“你不可能骗我的!我掌握着你的记忆呀!”
“嗯……我搬走了一些。你没忘吧?”
“是哪一些?快告诉我。”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琼西问,“你又能帮我什么忙?”
格雷先生没有出声。琼西感觉到他在查找各种文件。接着,一阵香气突然从底下的门缝以及空调通风口里飘了进来。都是他非常喜欢的味道:爆米花、咖啡,还有他妈妈做的杂烩鱼羹。他的肚子顿时咕咕叫了起来。
“当然,我没法让你吃到你妈妈做的杂烩鱼羹,”格雷先生说,“但是我可以让你吃东西。而你已经饿了,对吧?”
“你这样滥用我的身体,贪享我的感情,我不饿才怪。”琼西回答道。
“从这儿往南有个地方——叫戴萨特。根据你的记忆,那儿二十四小时营业,也就是全天营业。不过,关于这一点你是不是也在骗我呢?”
“我从来没有骗你,”琼西回答,“正如你所说,我不可能骗你。你控制着一切,你掌握着记忆库,除了这里面的东西之外,其他的一切都被你掌控了。”
“什么叫这里面?怎么可能有一个这里面?”
“我也不清楚,”琼西说的是实话,“我怎么知道你会让我吃东西呢?”
“因为我只能这样。”格雷先生在门外说,琼西发现格雷先生说的也是实话。如果你不经常给机器加加油,机器就会停止运转。“不过,如果你满足我的好奇心,你会让你吃你喜欢的东西。否则……”
从底下门缝里飘进来的气味变了,变成了花椰菜和抱子甘蓝的刺鼻气味。
“好吧,”琼西说,“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到了戴萨特你就让我吃薄饼和熏肉。二十四小时都有早餐供应,你知道。说定了?”
“说定了。把门打开,我们握手为定吧。”
琼西暗吃一惊,不由得笑了——这是格雷先生第一次表现出,而且表现得还真不错。他瞥了一眼后视镜,看见那张不再属于他的嘴巴上有着同样的笑容。那真有点儿令人毛骨悚然。
“我看握手就免了。”他说。
“告诉我吧。”
“好的,不过我先提醒一句——你如果对我爽约的话,就再也不会有许诺的机会了。”
“我会记在心里的。”
汽车停在水塔山的山顶,车身在弹簧上微微晃动,车前灯照出两道圆形光柱,上万片雪花在其中飞舞。琼西把自己所了解的一切向格雷先生娓娓道来。他觉得,就讲恐怖故事而言,这里是绝妙的好地方。
8
对德里来说,1984年和1985年简直是流年不利。1984年夏天,当地的三个小青年把一名同性恋者扔进运河,要了他的性命。在随后的十个月里,有六名儿童遭到谋杀,显然是一个有时扮成小丑的精神病患者所为。
“这位约翰·韦恩·加希是什么人?”格雷先生问,“那些孩子是他杀的吗?”
“不是他,是来自于中西部的一个作案手法类似的人干的,”琼西说,“对我脑海里这种信息的互相查证,你弄不懂吧?我敢说在你的老家没有多少诗人。”
格雷先生无言以对。琼西猜想他可能不知道诗人是怎么回事,而且也懒得在乎。
“总的来说,”琼西说,“最后一桩可怕的事情是一场罕见的飓风。飓风在1985年5月31日突然袭来。有六十多人丧生。水塔被吹倒了。水塔滚下山去,落在堪萨斯街上。”他指着汽车的右边,那儿的山坡陡峭地消失在黑暗中。
“整整一百万加仑的水,有差不多四分之三朝阿普麦尔山倾泻而下,然后冲向市区,整个市区也几乎给毁了。我当时在上大学。暴风雨袭来的那一周我正在参加期末考试。我爸爸打电话告诉了我这个消息,不过我当然已经知道了——大水上了国内新闻。”
琼西顿了顿,沉吟着,一边环顾着办公室,办公室里不再是空荡荡、脏乎乎的,而是装饰一新(他的潜意识已经给这里添加了一张沙发和一把埃姆斯椅,沙发是家里的,椅子是他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展览目录上看到过的,很漂亮,可是他买不起),非常舒适……显然比劫掠他身体的那个家伙此刻不得不面对的冰天雪地要舒服多了。
“亨利也在读书。在哈佛大学。彼得在西海岸游荡,过着嬉皮士的生活。比弗上了南部的一所专科学校,用他自己后来的话说,修习的是大麻和电子游戏专业。”那场威力巨大的暴风雨袭来时,只有杜迪茨还留在德里……但是,琼西发现自己不愿意说出杜迪茨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