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愿意这么做吗?”她问。等亨利代表大家点点头后,她又稍稍换了一种问法:“你们干吗要这么做?”
亨利看了看大家,似乎在说你们谁来回答这个问题,好吗?
彼得答道:“我们喜欢他,太太。”
琼西点点头。“我喜欢他把饭盒举过头顶的样子——”
“对,太他妈的对了。”彼得说。亨利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彼得把自己的话回想了一遍——看他的神情就知道——然后满脸涨得通红。
卡弗尔太太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凝神望着亨利,说:“他八点差一刻就得出发。”
“这个时间我们差不多总在附近,”亨利回答,“你们说对吧?”
尽管七点四十五对他们来说其实早了些,但他们全都点点头,说是的,没错,当然。
“你们愿意这样吗?”她再一次问道,比弗这一次很容易就听出了她的语气;是那种“超难置信”的语气,也就是说,简直他妈的无法相信。
“当然,”亨利回答,“除非您认为杜迪茨不愿意……您知道……”
“不愿意我们送他。”琼西把话接过来。
“怎么会呢?”她说。比弗觉得她是在自言自语,想让自己相信这些孩子的确就在她家的厨房里,眼下这一切不是做梦。“跟大孩子一起上学?跟杜迪茨所说的上‘真正的学校’的孩子一起上学?他会以为自己到了天堂。”
“那好吧,”亨利说,“我们八点差一刻过来送他上学,放学后再送他回家。”
“他的放学时间是——”
“哦,我们知道智障学校的放学时间。”比弗开心地说,话音刚落,没等看到其他人目瞪口呆的神情,他就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比刚才那句他妈的还要严重得多。他猛地捂住嘴巴,露在双手之上的眼睛睁得溜圆。琼西在桌子底下一脚踢来,重重地落在他的小腿上,险些让他摔了个四仰八叉。
“您别介意,太太,”亨利说,他的语速很快,只有在难为情时他才这样,“他只是——”
“我不介意,”她说,“我知道大家怎么称呼它。我和艾尔斐有时也这么叫。”她对这个话题似乎毫无兴趣,这真出乎他们意料。“为什么?”她又一次问道。
虽然她的眼睛望着亨利,答话的却是比弗,尽管他仍然满脸通红。“因为他很酷。”他说,其他人都点了点头。
在接下来的五年左右的时间里,除开杜迪茨生病或他们去“墙洞”的日子,他们每天都负责杜迪茨上学的接送。然后,杜迪茨不再上玛丽·斯诺学校(也就是智障学校),而是去了德里职业学校,在那里学习制作糕点(用杜迪茨的话说,就是做——点)、更换汽车电瓶、找零钱、自己打领带(领结总是打得很漂亮,但有时差不多打到了衬衣的中间)。到那时,乔西·林肯霍尔事件已经发生和完结,那是一个延续了九天的小奇迹,大家后来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只有乔西的父母将永生难忘。在他们接送杜迪茨的那几年里,杜迪茨身材猛长,最后比他们大家都要高,变成了一个挺拔的小伙子,却长着一张清秀得出奇的娃娃脸。到那时,他们已经教会杜迪茨掷骰子以及垄断游戏的简单玩法。到那时,他们还发明了杜迪茨牌,而且不厌其烦地玩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大家笑得震天响,于是艾尔斐·卡弗尔(他比他太太略高,但看上去也显得文弱)便出现在从厨房通往娱乐室的楼梯顶上,朝他们大声喊着,问是怎么回事,有什么那么好笑,他们可能会解释说,亨利只得了两分,杜迪茨却给他记了十四分,或者杜迪茨给彼得减了十五分,但艾尔斐似乎从来都没听明白;他只是站在楼梯顶上,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不解地笑着,最后总是说着同一句话,嗓门放小点儿,孩子们,然后就关上门,让他们自编花样自娱自乐……在所有那些花样中,杜迪茨牌最为可乐,用彼得的话说,就是他妈的乐到家了。有许多次,比弗觉得自己简直要笑破肚皮,而杜迪茨总是坐在地毯上,旁边就是那块用了多年的大记分板,他盘着双腿,笑得像尊弥勒佛。他们多么爽啊!那一切都是后来才发生,而现在只有这间厨房,只有令人惊奇的太阳,而杜迪茨在外面推着秋千。杜迪茨闯进了他们的生活,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快乐。杜迪茨——他们从一开始就明白——跟他们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下得了手,”彼得突然说道,“他都哭成那样了。我不明白他们怎么还能忍心捉弄他。”
罗伯塔·卡弗尔难过地望着他。“大孩子不把他的哭当回事儿,”她说,“我但愿你永远不要明白。”
6
“琼西!”比弗喊道,“喂,琼西!”
这一次有了回答,虽然模糊却肯定没错。存放雪地摩托车的工具间是间小平房,里面有各种东西,包括一个老式的球形喇叭,早在二三十年代,那些骑自行车的投递员就常常在车扶手上装这种喇叭。比弗听到了“呜——呜——”的声音,杜迪茨如果听到这声音一定会笑得流泪——老杜迪茨就是那样,特别喜欢清脆响亮的声音。
蓝幽幽的浴帘动了动,比弗的双臂顿时长出一层鸡皮疙瘩。有片刻时间,他还以为是麦卡锡,因此整个身子几乎跳了起来,但很快就意识到是自己的胳膊碰到了浴帘——这地方太狭小了,显然是太狭小了——于是又重新坐好。不过,他的身下仍然没有动静;不管那是什么玩意儿,一准要么死掉了,要么流走了。他可以肯定。
嗯……差不多可以肯定。
比弗把手伸到背后,手指在冲水阀上停留片刻,然后又垂了下来。琼西说过,坐着别动,比弗一定会做到,可该死的琼西怎么还不回来呢?如果找不到胶带的话,就不要好了,可干吗还不回来?到现在肯定至少有十分钟了,对吧?可感觉就像他妈的一个小时。而他就坐在这马桶上,身旁的浴缸里躺着个死人,天啊,那家伙的屁股就像是用炸药给炸开了花,说到非拉屎不可的话——
“起码再按一下喇叭吧,”比弗喃喃道,“按一下那呜呜叫的玩意儿,让我知道你还在那儿。”但是琼西没有。
7
琼西找不到胶带。
他四处都找遍了,可怎么也找不到。他知道一定会在这儿,可它没有挂在任何一颗钉子上,也不在扔满工具的工作台上。不在油漆罐后面,也不在那几个用发黄的塑料带挂在钩子上的旧油漆面罩后面。他在桌子底下找过,在堆在墙边的那些盒子里翻过,还在“北极猫”的乘客座底下找过。那儿有一个没用过的车前灯,仍然装在纸盒里,还有半包很久以前剩下的“幸运”牌火柴,却没有那该死的胶带。他可以感觉到时间正一分一秒地过去。有一次,他确定自己听见比弗在喊他,可他不想两手空空地回去,就按了按被扔在地板上的喇叭来回应,那是个布满裂纹的黑色橡皮喇叭,他按了按,便响起“呜呜”两声,杜迪茨一准会喜欢这声音。
他哪儿都没找到胶带,可越是这样,似乎就越要找到不可。他发现了一卷细绳,可是老天,用绳子怎么绑得住马桶盖呢?厨房的抽屉里倒是有透明胶带,对此他几乎可以肯定,可马桶里那玩意儿听起来力量不小,很像一条大鱼之类。透明胶带显然力度不够。
琼西站在“北极猫”旁边,睁大眼睛四处寻找,一边把双手插进头发(他没有重新戴上手套,而他在这儿的时间已经不短,手指已经麻木了),他大口喘出的粗气在嘴边形成了白雾。
“到底他妈的在哪儿?”他大声问道,并一拳砸在工作台上。随着这猛然一下,一堆装着钉子螺丝的小盒子被震落在地,露出了后面的摩擦胶带,有厚厚的一大卷。他在这儿找了无数遍,一准是看漏了。
他一把抓起摩擦胶带,塞进外套口袋——他好歹记得穿上了外套,尽管没来得及拉上拉链——然后转身就走。就在这时,比弗大叫起来。琼西在这里原本不容易听见,可他却听得清清楚楚。那是声嘶力竭、痛彻心扉的叫声。
琼西朝门口冲去。
8
比弗的妈妈总是说,牙签会要了他的命的,但她从未想到过这种情景。
比弗坐在盖着的马桶盖上,把手伸进工装裤的胸前口袋,想掏根牙签嚼一嚼,但是口袋已经空了——牙签都撒在地上。有两三根并没有掉在血中,可是要捡起来的话,他就得起身,稍稍离开马桶盖——就得起来,探身向前。
比弗犹豫着。琼西说过,坐着别动,但马桶里的东西肯定已经不在了;往下,往下,再往下,就像海底战争电影里的人常说的那样。就算不是这样,他也只需要把屁股抬起来一两秒钟。如果那东西往上跳的话,比弗可以马上一屁股坐回去,也许还会撞断它那长着鳞的细脖子(他一直想象那玩意儿有脖子)。
他恋恋不舍地望着牙签。脚边就有三四根,伸伸手就能捡到,可是,他才不会把带血的牙签放进口里呢,尤其是想到那血来自何处。而且还不仅如此。血上长出了那毛茸茸的怪东西,瓷砖之间的缝隙里也有——他现在比之前看得更清楚了。有些牙签上也长了……但是未沾血的牙签就没有长,那些牙签还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有生以来,他还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嘴里需要一样东西——需要一根小木棍儿——来安慰安慰。
“去他妈的,”比弗喃喃道,然后微微探起上身,伸手向前。他伸长的手指还差一点儿就能够着那根最近的干净牙签了。他绷紧双腿的肌肉,屁股从马桶盖上抬了起来。他的手指捻住牙签——噢,捡到了——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猛地撞在盖着的马桶盖上,力量大得惊人,马桶盖被掀了起来,撞在他毫无防护的睾丸上,并让他一头往前栽去。比弗不顾一切地抓住浴帘,不让自己摔倒,可随着一阵金属环“叮叮咣咣”的碰撞声,浴帘被他从帘架上拽了下来。他的靴子在血地上一滑,整个身子便像从弹射座椅上弹起来似的冲了出去,摔趴在地板上。他听见身后的马桶盖飞了起来,重重地撞在陶瓷水箱上。
一个湿淋淋、沉甸甸的东西落在比弗的背上。紧接着,有个像尾巴或蠕虫或肌肉触手般的东西盘在他的两腿之间,如蟒蛇一般紧紧缠住他已经被撞痛的睾丸。比弗不由得大叫一声,他的双眼凸鼓,下巴从血糊糊的地砖上抬了起来(已经印上了一个模糊的红十字)。那东西沉沉地压在他的后颈到背心之间,感觉又湿又冷,犹如一块卷起来的透气垫,这时它开始吱吱乱叫,那声音又尖又细,就像一只发疯的猴子在狂叫。
比弗又大叫一声,并匍匐着朝门口爬去,然后又撑起四肢,想将那东西掀下来。盘在他两腿之间的那条肉绳再一次用力,在一阵钻心的痛楚中,他只听到“砰”的一声闷响,声音似乎来自于他的胯下。
哦,老天,比弗在心里说,老天在上,看来我的一只蛋儿报销了。
比弗狂呼乱叫,大汗淋漓,舌头在嘴里伸进伸出,就像孩子们的小玩物一般,他拼尽全力地翻过身来,想将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碾碎在自己的脊背和地砖之间——这是他唯一所能想到的事情。那东西对着他吱吱尖叫,并开始疯狂地扭动起来,几乎让他震耳欲聋。比弗一把抓住盘在他腿间的那条尾巴,感觉表皮上光滑无毛,但是皮下刺扎扎的——仿佛装了一层由硬邦邦的毛发所做成的钩子。而且还湿乎乎的。是水?是血?还是两者都有?
“啊!啊!哎呀上帝!快放开!快他妈的放开!老天!我这×他娘的命根子!天啊!”
没等他把手伸进尾巴底下,一把钢针似的东西就扎进了他的颈侧,他大叫着全身往上一弹,那东西终于掉了。比弗想站起身,但是两条腿已经毫无力气,所以只好用双手撑起自己,但是手在地上却不停地打滑。除了麦卡锡的血之外,卫生间的地上现在还满处是水,那是从被撞破的马桶水箱里流出来的,铺着地砖的卫生间变成了溜冰场。
他终于站起身后,看到有个东西靠在门边,有门框一半高,样子像某种变异的鼬鼠——没有腿,只有一条黄中泛红的粗尾巴;也没有真正的脑袋,而只有一个光溜溜的瘤子般的东西,两只黑眼睛正从那儿死盯着他。
瘤子的下半部张开了,露出里面的一堆牙齿。那东西将光溜溜的尾巴缠在一侧门框上,瘤子般的东西往前一伸,像蛇似的朝比弗扑来。比弗大叫一声,抬起一只手举到面前,只见一排四根手指中,除了小指以外,其余三根已经齐刷刷地消失了。他没有觉得疼痛,要么本来就不痛,要么是睾丸破裂所引起的剧痛反倒让手指没有了感觉。他想闪到旁边,可弯曲膝盖时却碰上被撞坏的马桶。他无路可逃。
他肚子里就是这玩意儿?比弗想;他居然还有时间想这个问题。是这玩意儿在他的肚子里?
就在这时,那东西的尾巴或触手什么的松开了,再一次朝他扑来,那颗未开化的脑袋的上半部只有两只愚蠢地大睁着的黑眼睛,下半部则是一包骨针。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从可能还存在健全生命的另一个宇宙里,琼西在喊着他的名字,但是琼西迟了一步,琼西回来晚了。
从麦卡锡肚子里出来的东西“啪”地一下扑到比弗的胸口上。它的气味很像麦卡锡放的屁——那是一种天然气、乙醚和沼气的混合气味,刺鼻气味。它的下半身像条肉鞭子似的缠住比弗的腰。它的脑袋向前一扑,牙齿咬住比弗的鼻子。
比弗一屁股跌坐在马桶上,一边大叫着朝那东西挥拳猛击。刚才那东西出来时,将马桶盖和座圈掀了起来,撞在水箱上。马桶盖就靠在了那儿,座圈则弹回了原位,现在比弗猛地跌坐下来,撞破了座圈,于是一屁股陷进马桶,而那鼬鼠似的东西仍然缠着他的腰并啃着他的脸。
“比弗!比弗!怎么——”
比弗感觉到那贴在他身上的东西突然一僵——真的变得僵硬,就像阴茎勃起一样。缠在他腰间的触手也同时一紧,然后又松开了,那张长着黑眼睛的蠢脸循着琼西的声音扭去。透过迷蒙的双眼和一层血雾,比弗看见了他的老朋友:琼西正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垂下来的一只手里拿着摩擦胶带(比弗想,现在用不着了,用不着了)。琼西完全吓傻了,就那样站在那儿,毫无防卫能力。他将是这东西的下一顿美味。
“琼西,快离开这儿!”比弗喊了起来。他满嘴是血,声音听起来潮湿而紧张。他感觉到那东西转身欲跳,便用双臂抱紧那扭动的身体,犹如拥抱情人一般。“快离开这儿!把门关上!烧——”烧死它,他想说,把它关起来,把我们俩都关起来,烧死它,活活烧死它,我会把屁股扎在这该死的马桶里坐在这儿双臂抱住它不放,如果能闻着它被烤焦的味道死去,我死了也开心。可那东西却在拼命挣扎,而该死的琼西却手里拿着摩擦胶带,只是站在那儿呆若木鸡,简直像极了杜迪茨,是个不可救药的蠢蛋,永远不会有长进。这时,那东西又重新转向比弗,那颗既没有耳朵也没有鼻子的瘤子脑袋扭了回来,那些牙签,真该死,妈妈总是说——比弗这最后的念头只闪出一半,那颗脑袋就向前一扑,世界最后一次爆炸了。
紧接着是一阵血雨,一层黑幕降了下来,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他自己的叫喊,那是最后的叫喊。
9
琼西看到比弗坐在马桶里,一个巨大的蠕虫般的金红色东西贴在他身上。他叫了一声后,那东西朝他转过脑袋,但那不是真正的脑袋,只有一双鲨鱼般的黑眼睛和一大口牙齿。那牙齿里面有一样东西,不可能是比弗·克拉伦顿被咬掉的鼻子,但也许就是。
快跑!他在心里对自己大喊,可接着又说,快去救他!救救比弗!
这两个念头同样有力,两者相持的结果使他站在门口无法动弹,双腿仿佛被灌了铅一般。比弗怀里的东西正在吱吱怪叫,那发疯似的叫声钻进他的脑海,让他依稀想起了什么,想起了很久以前发生的什么事情,但是他一时难以理清。
接着,跌坐在马桶里的比弗对他大喊,要他赶快离开,要他把门关上,而那东西听到比弗的声音又转回头去,仿佛想起了一件刚刚忘却的事情,这一次它的目标是比弗的眼睛,他那该死的眼睛。比弗扭着身子,惨叫着,同时尽力抱住那东西不放,而那东西则一边吱吱怪叫,一边又啃又咬,那尾巴似的东西蠕动着,将比弗的腰勒得更紧,把比弗的衬衣从工装裤里扯出来,然后滑进去贴紧他的皮肉。比弗的脚在地砖上胡蹬乱踢,靴跟溅起一阵阵血水,他的影子在墙上急剧摇晃,那苔藓般的东西现在已经到处都是,长得真他妈的太快了——
琼西看到比弗最后一次挣扎后往后仰去,看到那东西放开比弗,跳了下来,而与此同时,比弗的身子在马桶里歪倒,上半身侧向浴缸,压在麦卡锡身上,压在那位“看哪,我站在外面敲门”的老麦卡锡身上。那东西重重地落在地板上,开始朝他滑来——天啊,它的速度可真快!琼西连忙后退一步,一把带上门,紧接着就听到那东西撞在门上,那“嗵”的一声几乎与之前它撞击马桶盖的声音没有两样,力量之大,震得整扇门都在晃动。它在地砖上烦躁地滑动,从底下门缝里漏出来的光线也随之时明时暗,随后它又撞起门来。琼西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跑去搬把椅子来顶在门把手下,但是这太蠢了,就像他的孩子们常说的,太没脑子了,因为门是从里面开的,而不是从外面。真正的问题是,不知道那东西是否明白门把手的作用,不知道它能否够得着门把手。
那东西仿佛读懂了他的思想一般——谁能说没有这种可能呢?——门内响起滑行的声音,随后他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想扭动门把手。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它的力量都大得惊人。琼西原本是用右手握着门把手,现在把左手也加了上去。一时间,情势非常危急,门把手上的力量有增无减,他甚至觉得尽管自己双手都用上了,里面那东西一准还是会扭动门把手,琼西几乎丧魂落魄,几乎要转身狂奔了。
他之所以没有转身狂奔,是因为想起了它的速度。不等我跑过这房间的一半,它就会把我扑倒在地,他这样想着,一边在心底里寻思这该死的房间当初干吗要建得这么大。它会把我扑倒在地,爬上我的腿,然后直接——
琼西更加用力握住门把手,他咬紧牙关,前臂和脖子两侧的青筋都鼓了出来。他的臀部也在发痛。这该死的臀部,就算他真的要跑的话,他的臀部也会拖他的后腿,多亏了那位退休教授,那狗日的老东西压根儿就不该开车,多谢了,教授,我对你真是他妈的感恩戴德。万一他关不住这扇门,而又跑不动,结果将会怎样?
当然是跟比弗一个样。比弗的鼻子不是像羊肉串一样,出现在它的牙齿里吗?
琼西呻吟着,仍然握紧门把手。有片刻时间,门把手上的力量还在增加,然后又消失了。那东西在薄薄的门板后愤怒地叫着。琼西闻到了类似于启动液的乙醚味。
它在里面是怎么站起来的呢?它并没有四肢,起码琼西没有看到,而只有那条泛着红色的尾巴似的玩意儿,所以,它是怎么——
正在这时,从门内传来木头碎裂的“嘎嚓”声,听起来就在与他自己迎面相对之处,一听到这声音,他恍然大悟。它靠的是牙齿。这个念头使琼西毛骨悚然。就是那东西在麦卡锡的肚子里,他对此确信无疑。它在麦卡锡的肚子里,像恐怖电影里的大绦虫一样不断长大。像一个毒瘤,一个长有牙齿的毒瘤。等它长大到一定程度,或者说,等它长到需要去更大更好的地方时,它就用牙齿给自己开了一条道。
“不!天啊,不!”琼西的声音颤抖着,几乎带有哭腔。
卫生间的门把手好像要朝另一个方向扭动。琼西可以看到门内的情景,看到那东西靠牙齿像蚂蝗一样吸附在门上,尾巴或唯一的触手环绕着门把手,犹如刽子手绞索上的夺命环结,正在用力拉着——
“不,不,不!”琼西气喘吁吁,拼尽全力握紧门把手。他满脸是汗,还感觉到掌心也汗津津的,眼看就要把握不住了。
就在他那双瞪得溜圆、惊恐万状的眼睛面前,门板上赫然凸起无数小鼓包。那是它的牙齿所扎下的地方,它的牙齿正在不断掘进。用不了片刻工夫,这些鼓包就会洞穿(也就是说,如果他没有先松开门把手的话),而他将不得不正眼面对那些咬掉他朋友鼻子的毒牙。
想到这里,他突然明白:比弗死了,他的老朋友死了。
“你杀了他!”琼西对着门内那东西大吼,在悲痛和恐惧之下,他的声音在发抖,“你杀了比弗!”
他脸孔发烫,满眶热泪顺着面颊淌了下来。昔日的情景在他眼前飞快地闪过:比弗穿着黑色的皮茄克(这么多的拉链!杜迪茨的妈妈与他们初次见面那天说道);在高中生舞会上,比弗几乎是苦着脸,双臂交叠在胸前,踢着脚,跳舞的样子就像哥萨克人;在琼西和卡拉的婚礼招待会上,比弗拥抱着琼西,对着他的耳朵热切地说:“你一定得快乐,伙计。为了我们大家,你一定得快乐!”就是在那个时刻,他才第一次明白比弗并不快乐——当然,亨利和彼得也不快乐,这一点他早就知道,可是比弗呢?而现在比弗死了,他的身子一半倒在浴缸里,一半露在浴缸外,鼻子也没有了,身子下面是那位麦卡锡先生,是那位操他妈的“我站在这里敲门”的麦卡锡。
“你杀了他,你这王八蛋!”他对着门上的小鼓包大吼——刚才只有六个小鼓包,现在有九个了,哦,该死,又变成十二个了。
仿佛对他的怒火始料不及,门把手上的逆时针力量减弱了。琼西慌乱地环顾周围,想找样东西帮自己一把,却一无所获,接着他低下头去。那卷摩擦胶带就在脚边。也许他可以弯腰把它捡起来,但是然后呢?他得用两只手才能撕开胶带,得用两只手再加上牙齿才能把胶带弄断,而且,就算那东西给他时间,又有什么用呢?在它的力量之下,他这会儿连门把手都握不稳!
这时门把手又动了起来。琼西握紧自己这一边,可他渐渐觉得体力不支,肌肉中的肾上腺素已经开始腐坏,变成了铅,手掌心也更滑了,还有那种气味——那种乙醚味现在更清晰了,纯度似乎也更高了,没有混杂从麦卡锡体内排出的污物和臭气的味道,隔着门怎么会这么浓烈?怎么会呢?难道——
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在连接卫生间的门把手内外两侧的连杆“啪嗒”一响之前,琼西觉得光线变暗了。只是稍稍变暗了,仿佛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站在他与亮光之间,在他与后门之间——
随着“啪嗒”一声,琼西手中的门把手脱落了,卫生间的门顿时朝里开了一条缝,是吸附在门把手上的蚂蝗似的东西拉开的。琼西大叫一声,扔掉门把手。门把手落在那卷摩擦胶带上,弹到一旁。
他转身想跑,可面前却站着一个灰色的人。
这是个陌生人,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又并不陌生。琼西无数次地见过他——它——的形象,在上百部有关“异人怪事”的电视剧里见过,在上千份小报的头版上见过(当你在超市里排队等候付款时,这类小报总是以半严肃半诙谐的恐怖画面大肆吸引你的眼球),在诸如《异形》《亲密接触》《空中之火》等电影中也见过;格雷先生就像《X档案》中的形象。
所有那些形象起码在眼睛的刻画上都很准确:格雷先生也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与那个用牙齿开道、从麦卡锡的屁股里闯出来的东西没有两样;两者的嘴巴也大同小异——都是发育不全,看上去就像一道切口。不过它的灰皮肤却皱巴巴的,无力地耷拉着,犹如一头寿终正寝的大象的皮肤。从它皮肤的褶皱里,正缓缓流出脓一般的黄白色液体;它的眼睛毫无表情,但眼角却渗出了同样的东西,似乎是它的眼泪。房间的地板上,从捕梦网下面的纳瓦霍地毯到它所进来的厨房门,一路都湿迹斑斑。格雷先生进来多久了?当琼西手拿一卷毫无用处的摩擦胶带,从存放雪地摩托车的工具间奔进后门时,难道他就在外面冷眼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