嗵!

  比弗又是一震,琼西也一样。

  “——这儿已经被隔离了。”

  “有这种可能,”琼西说,“但是听着,比弗,我宁愿与彼得和亨利一起被隔离,而不愿与……与这玩意儿。你说呢?”

  “我们干脆把它冲下去,”比弗说,“你看怎么样?”

  琼西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我看到它出来的洞口了,”琼西答道,“你也看到了。我不知道那玩意儿是什么,但是我们不可能仅仅是按一下冲水阀就把它处理掉,它太大了。”

  “我×!”比弗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

  琼西点点头。

  “好吧,琼西,你去拿胶带。”

  琼西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比弗……”

  比弗抬起眉头。

  “坐着别动,哥们儿。”

  比弗“呵呵”笑了起来,琼西也跟着笑了。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琼西站在门口,比弗坐在盖着的马桶上,一同放声大笑。接着,琼西匆匆穿过大房(边走边笑——坐着别动,他越想越觉得滑稽),朝厨房那边的门走去。他浑身燥热,感到既恐惧又好笑。坐着别动。我的老天!

  2

  比弗听见琼西一路笑着穿过房间,并继续笑着出了门。不管怎么说,听到那笑声他很欣慰。琼西这一年已经够倒霉了,被车撞成那样——起初有段时间,他们全都以为他那条命回不来了,那可就太让人痛心了,可怜的老琼西还不到三十八岁。彼得这一年也过得很郁闷,他的酒喝得太多了;亨利这一年同样不开心,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心不在焉,比弗既不明白也不喜欢他那样……而现在,他寻思也可以说,比弗·克拉伦顿这一年也过得不顺当。当然,这只是三百六十五天中的一天,但是你通常不会早上起来就想到,等到下午的时候,浴缸里会躺着个一丝不挂的死人,而你则坐在盖着的马桶上,要把一个你看都没看到的东西——

  “不,”比弗对自己说,“别想这些了,好吗?快别多想了。”

  他也不用多想。再过一两分钟,或者最多三分钟,琼西就会拿着摩擦胶带回来。问题是,在琼西回来之前,他能想些什么呢?他能想些什么让自己感觉好些呢?

  杜迪茨,可以想杜迪茨。只要一想起杜迪茨,他就觉得开心。还有罗伯塔,想她也是一件开心事儿,这毫无疑问。

  比弗脸上泛起一丝笑意,他想起了那一天,那个身穿黄色连衣裙、站在枫树巷自家车道尽头的小女人。想起她见到他们的情景时,他的笑意更深了。她也那样叫她儿子。

  3

  “杜迪茨!”那个穿着印花裙子、头发开始花白的小个子女人叫了一声,便从人行道上朝他们跑来。

  杜迪茨正跟新朋友们一道兴冲冲地走来,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个不停,他左手抱着史酷比饭盒,右手牵着琼西的手快活地一走一甩。他说的话似乎主要是些发音模糊、缺乏连贯的词语,但比弗惊奇地发现,自己差不多都能听懂。

  一看到那个头发开始花白的小个子女人,杜迪茨就松开琼西的手奔上前去,母子俩都在跑着,这使比弗想起一部有关冯·克里普斯或冯·克来普斯或类似名字的歌手组合的音乐剧。“妈咪!妈咪!”杜迪茨欣喜万分地叫着。

  “你去哪儿了?你去哪儿了,你这个小淘气,淘气的杜迪茨!”

  两人搂在一起,杜迪茨的身形要大得多——而且还要高两三英寸——比弗不由得做了个苦脸,以为那小个子女人会被压扁在地,就像必必鸟动画片中的大野狼总是被压扁在地一样。可是,她却抱着他转起圈来,而他则翘起穿着运动鞋的双脚,欢天喜地地笑得合不拢嘴。

  “我正要进屋去报警呢,你这个迟迟不回家的淘气包,你这个淘气的杜——”

  这时,她看到了比弗和他的朋友们,于是放开儿子。那欣慰的笑容不见了,她表情严肃地朝他们走来,脚下是哪个小姑娘画的跳房子的方格——比弗想,这游戏虽然简单,杜迪茨却永远也不会玩。太阳终于出来了,在阳光的照耀下,她的脸上有泪光闪烁。

  “糟了,”彼得说,“我们有麻烦了。”

  “保持冷静,”亨利飞快地低声说道,“让她骂好了,骂完了我再解释。”

  但是他们低估了罗伯塔·卡弗尔——他们拿许多成年人作标准来度量她,那些人总是认为他们这种年龄的孩子似乎都不学好,除非事实证明他们清白无辜。罗伯塔·卡弗尔不一样,她丈夫艾尔斐也不一样。卡弗尔夫妇与众不同。杜迪茨使得他们与众不同。

  “孩子们,”她重新开口道,“他是不是乱跑了?是不是迷路了?我特别不放心让他自己走,可他太想这样了,他想当个真正的男子汉……”

  她伸出一只手用力握了握比弗的手指,另一只手握了握彼得。然后,她松开他们,又一视同仁地握了握琼西和亨利的手。

  “太太……”亨利开口道。

  卡弗尔太太凝神望着亨利,仿佛想读懂他的思想。“不只是迷路,”她说,“不只是乱跑。”

  “太太……”亨利再一次欲言又止,可很快他就不想作任何掩饰了。她望着他,那双绿眼睛与杜迪茨的一模一样,只是更智性,更敏锐,显出理解和探究的神情。“是的,太太,”亨利叹了口气,“不只是乱跑。”

  “因为他通常都会直接回家。他说他能看到路线,所以不会迷路。他们有多少人?”

  “噢,有几个。”琼西回答,并迅速瞥了亨利一眼。一旁的杜迪茨在邻居家的草地上发现了最后几棵已经结籽的蒲公英,这时正趴在地上,一边吹,一边看着那软软的绒毛轻轻飘散。“有几个孩子在捉弄他,太太。”

  “是大孩子。”彼得补充道。

  她的眼睛再一次逐个打量着他们,从琼西到彼得,再从彼得到比弗,然后又回到亨利身上。“跟我们一起进屋吧,”她说,“我想听听是怎么回事。杜迪茨每天下午要喝一大杯‘大力士’——那是他的专门饮料——但我肯定你们更愿意来点儿冰茶。好吗?”

  三个人一同望向亨利,亨利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的,太太,有冰茶就太好了。”

  于是她把他们带回了家——枫树巷19号的那栋房子,在随后的许多年里,他们将在那里度过无数的时光——不过真正带路的是杜迪茨,他蹦着,跳着,时而把黄色史酷比饭盒举过头顶,但是比弗注意到,他在人行道上所走的路线总是非常精确,也就是说,与人行道和街道之间的绿草带几乎总是保持一英尺的距离。许多年后,在发生那个姓林肯霍尔的女孩的事件之后,他会回想起卡弗尔太太的话。他们都会回想起来。他能看到路线。

  4

  “琼西?”比弗喊道。

  没有回答。天啊,琼西好像已经去很久了。也可能并没有很久,但比弗无从知道;他今天早上忘了给手表上发条。真笨,不过话说回来,他一向都是很笨,到现在也该习以为常了。与琼西和亨利相比,他和彼得两个人都很笨。当然,琼西和亨利并没有瞧不起他们——这正是他们的一个了不起之处。

  “琼西?”

  还是没有回答。也许他只是一时找不到胶带而已。

  在比弗的脑海深处,有个邪恶的小声音在对他说,这与胶带无关,琼西已经去波德河了,而让他坐在这马桶上,就像那部电影中的丹尼·葛洛弗一样。但是他不愿去听那个声音,因为琼西绝对不会那么干。他们到死都是朋友,始终都是。

  没错,那邪恶的声音说,你们是朋友,而现在就到死的时候了。

  “琼西?你在那儿吗,伙计?”

  仍然没有回答。也许胶带从挂着的钉子上掉了下来。

  他身子底下也毫无动静。哎呀,麦卡锡不可能真的把什么怪物拉进马桶里了吧?难道他生出了一个——马桶怪物?他倒抽一口冷气。这听起来就像是“星期六晚间直播”中的恐怖电影恶作剧。而且,就算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马桶怪物到现在也该淹死了,要么淹死了,要么下去了。他突然想起有个故事中的一段话,那是他们以前念给杜迪茨听的一个故事——他们轮流念,好在他们有四个人,因为杜迪茨一旦喜欢上什么东西,就会百听不厌。

  “念——泳池!”他总是一边叫着,一边把那本书举过头顶——就像那天回家时举着饭盒一样——向他们中的一个人跑来。“念——泳池!念——泳池!”他的意思是说,给他念那本名为《麦吉里戈的游泳池》的书,那是塞尔斯博士的作品,开头的一节很容易记:

  “年轻人啊,”农民说,

  “你真是一个小傻帽,

  “麦吉里戈的游泳池里,

  “怎么会有鱼儿让你钓。”

  可事实上却有鱼,起码在故事里的小男孩的想象中是这样。有很多鱼。而且是大鱼。

  不过他身子底下没有“扑通”的水声了。也没有撞击马桶盖的声音。已经安静了一会儿了。也许他可以壮着胆子飞快地瞟一眼,只需要把盖子打开一条小缝,即使有什么不对劲,也可以立即盖上——

  但是,坐着别动,哥们儿,这是琼西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因此他也就最好别动。

  琼西现在很可能走出一英里了,那个邪恶的声音在说,走出一英里了,而且还越走越快。

  “不,不会的,”比弗说,“琼西可不是那种人。”

  他在盖着的马桶上动了动,等着那东西再次跳起,但是没有声响。现在离这儿可能有六十码远了,也许正在化粪池里与粪便一道游泳呢。琼西说那东西太大,冲不下去,可既然他们都没有亲眼见到,也就难以确定,对吧?但无论如何,比弗·克拉伦顿先生都会坚定地坐在这儿。因为他答应过。因为你越是担心或害怕,时间似乎就总是走得越慢。还因为他相信琼西。琼西和亨利从来没有伤害或取笑过他,也从没有取笑过彼得。同样,他们大家也从来没有伤害或取笑过杜迪茨。

  比弗忍不住又笑出声来。他想起杜迪茨拿着史酷比饭盒的模样,想起他趴在地上吹蒲公英的情景,还想起他在后院里跑来跑去,像树上的小鸟一般快乐。人们常说杜迪茨这样的孩子很特殊,其实他们并不了解这话的含义。没错,他很特殊,他是这个吝啬而倒霉的世界送给他们的特殊礼物。杜迪茨是他们大伙儿的特殊礼物,他们一直都爱他。

  5

  他们坐在厨房的一角——乌云已经奇迹般地消散,阳光照了进来。他们一边喝冰茶,一边看着杜迪茨三四口就把一杯“大力士”(一种颜色很难看的橘子饮料)倒进喉咙,然后又跑到后院玩耍去了。

  讲话的主要是亨利,他告诉卡弗尔太太,那些孩子只是“把他推来推去”。他说他们动手重了些,把他的球衫撕破了,杜迪茨就吓得哭了起来。他没有说出里奇·格林纳多那帮人扒他裤子的事情,对他们逼杜迪茨吃的那恶心的放学后茶点也矢口不提。当卡弗尔太太问他们是否认识那帮大孩子时,亨利犹豫片刻后,回答说不认识,他们都是高中生,他一个也不认识,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她转头看了看比弗、琼西和彼得,他们全都摇摇头。这样做也许不对——而且到头来还可能危及杜迪茨——但他们不能突破自己奉行的生活准则。就比弗而言,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刚才打抱不平时是哪儿来的胆量,其他几个人后来也有同感。他们为自己的勇气感到惊奇,另外还有一点让他们惊奇的是,他们居然没有躺进该死的医院。

  她难过地打量了他们一会儿,比弗意识到,许多东西他们虽然没有明说,她其实已经知道,甚至可能会为此而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可紧接着,她笑了。她朝比弗粲然一笑,比弗顿时觉得犹如一股电流直通到脚趾尖。“你外套上的拉链可真多。”她说。

  比弗也笑了:“是的,太太,这是我的方兹外套。以前是我哥哥的。这帮家伙总是拿它取笑,可我还是喜欢。”

  “《快乐时光》,”她说,“我们也喜欢。杜迪茨很喜欢。也许你们愿意哪个晚上过来跟我们一起看。跟他一起。”她的笑容里带有几分神往,似乎自己也明白不会有这种可能。

  “噢,那好哇。”比弗说。

  “没错,真的是很好。”彼得附和道。

  随后他们坐在那儿,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杜迪茨在后院里玩耍。院子里的秋千架上有两副秋千,杜迪茨在秋千后来回跑动,推得秋千不停地晃荡。有时他也停下来,把双臂抱在胸前,仰起那张平平的面孔,望着天空独自发笑。

  “现在好像没事儿了,”琼西说,“我猜他已经全忘了。”

  卡弗尔太太正要起身,这时又坐了下来,几乎是愕然地看了他一眼。“哦,没有,根本就没有,”她说,“他记着呢。也许不像你我这样,可是他有记忆。他今晚很可能会做噩梦,而当我们——我和他爸爸——去他房间时,他又无法解释。这是他最痛苦的事情;他无法诉说自己看到、想到或感觉到的东西。他没有那种语言。”

  她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那些孩子是不会忘了他的。如果他们伺机报复他怎么办?如果他们伺机报复你们怎么办?”

  “我们会保护好自己的。”琼西回答,不过,尽管他语气很坚定,眼神却有些忐忑。

  “也许吧,”她说,“可杜迪茨怎么办呢?我可以送他去上学——我以前就是这样,我想现在又得恢复原样,起码得坚持一阵子——可放学回家时他太喜欢自己走了。”

  “这让他感觉像个男子汉。”彼得说。

  她的手从桌子上伸过来,碰了碰彼得的手,彼得顿时一阵脸红。“没错,这让他感觉像个男子汉。”

  “您瞧,”亨利说,“我们可以送他。我们几个上同一所初中,从堪萨斯街到这儿很方便。”

  罗伯塔·卡弗尔只是坐在那儿一言不发,这个穿着印花裙子的娇小女人凝神端详着亨利,似乎正等着他抖出玩笑中的包袱。

  “这样行吗,卡弗尔太太?”比弗问道,“我们可以的,这是小菜一碟。不过,也许您不愿意我们送。”

  卡弗尔太太显出复杂的神情——她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但主要是在皮肤底下抽搐。她的一只眼睛几乎眨了眨,接着另一只真的眨了眨。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擤了擤鼻子。比弗心里想,她是在控制自己不要笑话我们。后来在回家的路上,与琼西和彼得分手后,他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亨利,而亨利则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说,她是在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过了片刻,他又友好地加了一句:你这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