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西不得而知,他只知道格雷先生快要死了,而自己必须从他身旁经过,因为卫生间里的东西刚刚“嗵”的一声落在地上,马上就要来追他了。

  马西,格雷先生说。

  他说得非常清晰,尽管那张切口似的嘴巴一动未动。琼西在脑海中央听见了这个词,正如他总是在脑海中央听见杜迪茨的哭声一样。

  “你想干什么?”

  卫生间里的东西从他脚上滑了过去,但琼西几乎毫无察觉。他几乎也没有察觉它蜷缩在灰人那两只没有脚趾的光脚之间。

  请停下来,格雷先生在琼西的脑海中说。这就是那“咔嗒”的声音。还不止如此;这就是路线。有时候你能看到路线,有时候则是听到路线,正如那一次他听到迪弗尼亚克的心虚念头一样。我受不了啦,快给我打一针,马西在哪儿?

  死神那一天就在找我,琼西想,在街上与我擦肩而过,然后又在医院里与我错过——可能只隔一两个房间——从那以后就一直在找我。终于找到了。

  正在这时,那东西的脑袋突然爆炸了,裂开一道大口,释放出无数乙醚味的粉末,形成一团橘红色的雾。

  琼西把粉末都吸了进去。

第八章 罗伯塔

  1

  杜迪茨的妈妈如今成了寡妇,五十八岁的她已经头发灰白,但身材依然娇小,依然喜欢印花裙子,这两点始终没变。现在,她与儿子一起住在德里西区的一套一楼的公寓里,此刻她坐在电视机前。艾尔斐去世后,她卖掉了位于枫树巷的房子。她原本可以继续住在那里,经济上不是问题——艾尔斐留下了一大笔钱,保险公司又支付了一笔数目更大的人寿保险金,另外,他创办于1975年的进口汽车零部件公司也有她的一份。但是那栋房子太大了,而且她和杜迪茨在客厅的楼上楼下度过了大半辈子的时间,留下了太多记忆。楼上是她和艾尔斐的卧室,他们曾经在那儿睡觉,交谈,做爱,制定各种各样的计划。楼下是娱乐室,杜迪茨与他的朋友们在里面度过了无数个下午和傍晚。在罗伯塔眼中,他们是上天派来的朋友,虽然满口脏话,却都是心地善良的天使,当杜迪茨开始学着说我×时,他们居然想让她相信他说的是“喔糙”,并且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喔糙是彼得家新出生的小狗的名字——全名叫爱尔玛·喔糙,简称为“喔糙”。当然,她也假装相信了。

  太多的记忆,太多挥之不去的快乐时光。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杜迪茨病了。他已经病了两年,而他的老朋友们却全然不知,因为他们都没有再来过,而她也没有心情拨个电话告诉比弗,只要比弗知道了,一准会告诉其他人。

  此刻她坐在电视机前,电视上的本地新闻终于不只是一次次地打断她下午常看的电视剧,而是让电视剧彻底让道了。罗伯塔听着新闻,对可能发生在北部的一切既担心,又关注。这个新闻的最可怕之处在于,似乎没有任何人清楚到底在发生什么事情,或传言是怎么回事,以及涉及面有多广。在缅因州德里以北一百五十英里处的一个偏远地区,有猎人失踪了,可能有十来人,这一点清楚无疑。罗伯塔觉得(虽然不是太肯定)记者们谈论的是杰弗逊林区,那里正是孩子们以前常去打猎的地方,他们每次都会带回一些捕杀猎物的故事,听得杜迪茨既好奇,又害怕。

  刚刚过去的暴风雪“艾伯塔剪刀”在那一地区降下了六到八英寸的积雪,正是积雪切断了猎人们与外界的联系吗?也许吧。谁也说不准,不过,结伴在基尼奥一带打猎的四个人似乎的确失踪了。他们的照片在屏幕上一一闪过,播音员正沉重地念着他们的名字:欧蒂斯、洛普尔、麦卡锡、休。最后那位是个女人。

  猎人失踪算不上是重大事件,通常不会因此而中断下午的电视连续剧,可眼下还有别的情况。有人看见半空中出现五颜六色的奇怪亮光。米利诺基特的两位猎人两天前就在基尼奥一带,他们说,当时曾亲眼看到一个雪茄状的东西从林中的一根电线上空盘旋而过。他们说,飞行物上没有旋翼,也看不到任何动力装置,它只是悬在离电线约二十英尺的半空,发出深沉的轰鸣,那声音简直是在你的骨头里作响,似乎还在你的牙齿里作响。两位猎人都说自己掉了几颗牙齿,不过,当他们张开嘴巴显示自己的牙洞时,罗伯塔却觉得,他们剩余的牙齿也似乎随时都可能脱落。当时他们驾驶一辆旧雪佛兰皮卡,正想开近前去看个究竟,引擎却突然熄火。随后,其中一人手上戴的电池手表往回走了三个小时,然后就永远停住了(另外那个人戴的是老式发条手表,却完好无损)。据报道,在刚刚过去的一周左右时间里,还有其他一些猎人和当地居民也看见了不明飞行物——有些是雪茄形状,还有些是更传统的碟形。记者说,突然出现这样一些东西,用军方的话说,就是“空袭”。

  猎人失踪,不明飞行物。很刺激,显然也很精彩,足以成为《六点直播》的头条(“本地新闻!最新消息!发生在本州,就在你们的镇上!”),不过事态还在继续发展,又出现了更为可怕的情况。当然,仍然只是些传言,罗伯塔但愿它们到最后都是空穴来风,可这些传言骇人听闻,使她在这儿坐了将近两个小时,喝了太多的咖啡,神经也越来越紧张。

  最可怕的传言是,有东西坠毁在一片树林里,两位猎人看到悬在电线上空的雪茄状飞行物就离那儿不远。同样令人不安的是,有消息说,阿鲁斯图克县,主要为造纸公司和政府拥有的约两百平方英里的大片地区已经被隔离。

  一位脸色苍白、眼睛凹陷的高个子男人正在班戈的空中国民警卫队基地对一群记者发表简短讲话(他站在一块牌子面前,牌子上赫然写着“疯人院”三个大字),他说,那些传言都是无中生有,不过他们正在查实“一些互为矛盾的报道”。下面的字幕上只有“亚伯拉罕·克兹”这个名字。罗伯塔无从判断他的军衔,甚至难以确定他是不是军人。他只穿着一件绿色的防护服,防护服上面除了一条拉链之外什么也没有。就算他觉得冷的话——你会理所当然地这么想,因为他只穿了一件防护服——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他的眼睛很大,眼睫毛已经全白,罗伯塔不大喜欢他的眼神,她觉得那像一双骗子的眼睛。

  “您能否至少证实一下,降落的飞行物既不是来自国外,也不是……也不是来自外星球?”一位记者问道。听声音他很年轻。

  “外星人打电话回家。”克兹说着,哈哈一笑,记者群中很多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但在德里西区家里看节目的罗伯塔除外,似乎没有人意识到这句话答非所问。

  “您能证实在杰弗逊林区那一带没有实行隔离吗?”另一位记者问。

  “此时此刻,我既不能证实,也不能否认,”克兹说,“我们在非常审慎地对待这一事件。女士们先生们,政府不会将你们的钱乱花一分一厘的。”说完,他转身朝一旁的直升机走去,直升机的旋翼正在缓缓转动,机身一侧印有ANG三个巨大的白色字母。

  播音员说,刚才的节目录制于上午九点四十五分。随后一个晃动不停的片断,是《九频道新闻》节目组用手提摄像机拍摄的,他们租用一架“赛斯纳”直升机,飞到杰弗逊林区的上空。气流显然变幻不定,而且到处都是积雪,不过仍然不难看到又有两架直升机出现了,像两只褐色的大蜻蜓一般将“赛斯纳”包夹起来。随后是一阵无线电通话,但声音非常模糊,罗伯塔不得不观看屏幕底部的黄色字幕:“本地区已被封锁。现在命令你们马上返航,回到你们的起飞地点。再说一遍,本地区已被封锁。马上返航。”

  封锁与隔离是不是一回事呢?罗伯塔·卡弗尔觉得很有可能,不过她还觉得,像克兹那种人可能会玩文字游戏。那两架直升机的机身上,ANG三个字母十分醒目。其中可能就有载着亚伯拉罕·克兹往北飞去的那一架。

  “赛斯纳”上的飞行员问:“是谁命令采取这一行动的?”

  无线电里的声音:“马上返航,赛斯纳,否则你们会被强行返航。”

  于是赛斯纳返航了。播音员说,它的燃料本来也不多了,似乎这种说辞就能解释一切。自此之后,他们就将同样的内容改头换面反复播放,还声称是最新消息。据说各大媒体都派出了记者前往报道。

  她正想起身关掉电视——看了这么久,她已经觉得很紧张了——却听见杜迪茨发出一声大叫。罗伯塔的心脏在胸腔里骤停片刻,接着就加倍地狂跳起来。她猛地一个转身,冷不防碰在摇椅(这摇椅以前是艾尔斐的,现在是他的了)旁的茶几上,掀翻了咖啡杯。《电视报》顿时被淋得透湿,《黑道家族》的演员表也泡在一摊褐色的液体里。

  那声大叫之后,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号啕大哭,孩子般的号啕大哭。不过杜迪茨就是个孩子——现在已经三十多了,可到死都会是个孩子,而且不到四十岁就会死去。

  她一时茫然无措,只是愣怔在那里。然后她终于动了起来,心里真希望艾尔斐就在身边……如果那几个孩子中有谁在这儿就更好了。当然,他们如今都不是孩子了;只有杜迪茨还是孩子;唐氏综合征把他变成了彼得·潘,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在梦幻岛走向生命的尽头。

  “我来了,杜杜!”她口里喊着,脚下也毫不迟疑,可当她穿过走道匆匆奔往后面的卧室时,却有一种苍老之感,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吃力地跳动,双腿也因为关节炎而行动不便。她是去不了世外桃源了。

  “来了,妈咪来了!”

  他正在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第一次发现自己刷牙后牙龈出血时,他也曾大哭一场,但是从来没有尖声大叫,而且有许多年没有像这样号啕大哭了,他的哭声钻进你的脑门,搅动你的脑髓,震得里面嗡嗡作响,嗡嗡作响,嗡嗡作响。

  “杜杜,怎么了?”

  她冲进他的房间,睁大眼睛看着他,满以为他肯定是大出血了,乃至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真的看见了血。可眼前只有杜迪茨,他满脸泪水,正在支起的病床上一前一后地摇晃着身子。他的眼睛一如过去那样绿得发亮,可除此之外,他脸上毫无颜色。他的头发也掉光了,那头可爱的金发,以前总是让她想起年轻的亚特·加芬克尔。冬日暗淡的光线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在他的光头上,照在床头柜上摆放的瓶瓶罐罐上(有消炎药,有止痛药,却没有能治好甚至减缓他病情的药),照在立于床头柜前的静脉注射架上。

  但是她看不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不明白他的脸上为什么会有几乎是痛不欲生的神情。

  她在他身边坐下,捧住他摇个不停的脑袋,拥进自己怀里。即使在此时此刻,尽管他情绪激动,他的皮肤却凉津津的;那疲惫的、快走到生命尽头的血液无法将热量送达他的脸庞。她记得很久以前,在上高中的时候,她读过《德古拉》,读的时候在恐怖中能体会到某种快意,可一旦上了床,熄了灯,房间里黑影重重之后,那种快意就大打折扣。她记得自己当时很庆幸,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吸血鬼,可现在她不这么想了。起码有一个吸血鬼,而且比任何特兰西瓦尼亚伯爵可怕得多;它的名字不叫德古拉,而叫白血病,你也无法将木桩插进它的心脏。

  “杜迪茨,杜杜,宝贝儿,怎么了?”

  他扑在她的胸前,大哭道:“比弗——死!比弗——死!哦,妈妈,比弗——死!”她不由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关于杰弗逊林区可能发生的一切顿时被她抛到九霄云外。没有必要让他再说一遍或说清楚些;她这一辈子都在听他讲话,所以听得清清楚楚:

  比弗死了!比弗死了!哦,妈妈,比弗死了!

第九章 彼得与贝姬

  1

  彼得在满是积雪的浅沟里摔倒后,躺在那儿大呼小叫,再也无力叫喊之后,才静静地躺着,寻思该怎么对付疼痛,想找到减缓疼痛的办法。但是他无计可施。这是无从减缓的痛楚,是突如其来的剧痛。他从未想到世上有这样的痛苦——早知如此,他一定会跟那女人待在一起。与马西待在一起,不过她不叫马西。他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此刻陷入困境的是他,他的膝盖正火烧火燎,疼痛难忍。

  他躺在路上哆嗦着,那个塑料袋就在旁边,上面印有感谢惠顾的字样。彼得伸出手去,想看看里面是否还有一两瓶没有摔破,可他的腿刚刚一动,一阵钻心之痛就从膝盖上袭来。与这阵剧痛相比,其他的疼痛几乎不足挂齿。彼得又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2

  他醒过来,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从天色上看,时间应该不长,可他的双脚已经麻木,手上虽然戴有手套,却也在渐渐失去知觉。

  彼得半侧着身子躺在那儿,一旁是装啤酒的塑料袋,袋子底下是一摊正在结冰的琥珀色雪泥。膝盖上的疼痛已经有所减轻——也可能是在失去知觉吧——他发现自己又能思考了。这样很好,因为他陷进了一种倒霉透顶的境地。他得回到贮木棚和火堆那儿去,而且得自己回去。如果只是眼睁睁地躺在这儿,等待亨利和雪地摩托车,恐怕等亨利赶到时,他可能已经冻成了冰棍,旁边还有一袋破酒瓶,感谢惠顾,你这该死的酒鬼,非常感谢。另外,他还得考虑那个女人,她可能也会丢了性命,而这一切全是因为他彼得·穆尔离不开啤酒。

  他厌恶地望着塑料袋。不能把它扔进树丛;不能再冒险招惹自己的膝盖。于是,他用雪把它埋起来,就像狗埋掉自己的粪便一样,然后慢慢往前爬去。

  他的膝盖似乎并不是那么麻木。他咬紧牙关,头发耷拉在眼前,双肘拄地往前爬着,那条好腿也同时用力。现在已经没有动物了;大逃亡已经结束,这里只有他独自一人——只有他粗重的呼吸以及膝盖碰地时不由自主地发出的痛苦呻吟。他感觉到两臂和背上已经出汗,可双脚依然没有知觉,双手也是一样。

  如果不是在直道的半途一眼望见他和亨利燃起的火堆,他可能已经放弃了。火势已经弱了不少,但火苗仍在闪烁。他一步一步地朝火堆爬去,每当伤腿碰地、剧痛袭来,他就尽力让伤腿对着橘红色的火苗。他很希望能到达那儿。每动一下都剧痛难忍,可是他多么希望能到达那儿啊。他不想在这雪地上活活冻死。

  “我能行的,贝姬,”他喃喃自语,“我能行的,贝姬。”这样说了好几遍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叫出了她的名字。

  快要靠近火堆时,他停下来看看手表,不由得皱起眉头。手表上的时间差不多是十一点四十分,而这显然很荒谬——他记得在动身去旅行车那儿之前看过手表,当时就已经是十二点二十分。他再定睛一看,才明白时间怎么会倒流。他的手表在往回走,秒针正毫无规律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逆时针转动。他望着手表,并没有觉得太意外。他已经失去了欣赏任何奇观怪事的心情。就连那条伤腿也不再是他的最大忧虑。还剩下最后五十码,那堆火快要熄灭了,他觉得寒冷彻骨,当他拄着双肘、蹬着那条越来越乏力的好腿往前爬时,全身都在簌簌发抖。

  那女人此刻已经不在防水布上,而是躺在离火堆较远的地方,似乎想爬到剩下的柴火那儿去,却终于昏倒在地。

  “嗨,宝贝儿,我回家了,”他气喘吁吁地说,“膝盖出了点小毛病,可我还是回来了。说到底,这该死的膝盖也是你害的,所以别抱怨,贝姬,行吗?贝姬,你是叫贝姬吗?”

  也许吧,不过她没有回答。她只是躺在那儿瞪着眼睛。他仍然只能看到她的一只眼睛,至于是否还是先前那一只,他却不得而知。现在她的眼睛似乎不那么可怕了,但这也许是因为他有别的事情要操心。比如说这堆火。火苗已经很弱了,不过底下有一大堆炭,所以他认为自己回来得正是时候。给这心肝儿添上柴火,让她熊熊地燃烧起来,再陪着他的女朋友贝姬躺在这儿(但一定得在上风的位置,求求你了上帝——那些超级屁可太难闻了)。等待亨利回来。这不会是亨利第一次摊上这种倒霉事儿。

  彼得朝那女人以及她身旁那堆柴火爬去,当他渐渐靠近,又能闻到那股乙醚味时,他才明白她的目光为什么不再让他害怕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直瞪瞪的眼神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她绕过火堆爬了一半就死了。她腰部以及臀部周围的一层薄雪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彼得停了片刻,撑着发痛的双臂看了看她,但是他对她的关注——不管是死还是活——就像刚才对逆时针走动的手表一样转瞬即逝。他的当务之急是给火堆添上木柴,让自己暖和起来。他会改日再考虑这女人的问题。也许是下个月,当他坐在客厅里,膝盖上打着石膏,手里端着一杯热咖啡的时候。

  他终于爬到柴堆旁。只剩下四块木柴了,不过是四大块。不等它们烧完,亨利可能就赶回来了,亨利会再去捡些柴火,然后去寻求救援。可靠的老亨利。在这个风行隐形眼镜和激光手术的时代,他仍然戴着那副老套的角质架眼镜,不过他永远值得信赖。

  彼得的思绪想返回旅行车,想爬进车里,重新感受亨利其实不曾使用的香水味,可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就像孩子们常说的那样,我们别去了。仿佛记忆就是一个目的地。别去想并不存在的香水,别去想杜迪茨。也别去想不得打球,别去想不得玩耍。他眼下要考虑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他侧着身子,艰难地把木柴一块一块地架在火上,虽然膝盖痛得他龇牙咧嘴,但是他欣喜地看到火星纷纷扬起,犹如亮光消失前的萤火虫一样,在倾斜的铁皮屋顶下飞舞。

  亨利很快就会回来了。他可以守住这个念头。只需要看着火势变旺,守住这个念头就行。

  不,他不会回来了。因为“墙洞”那边出事了。事情起于——

  “里克。”他眼睛望着舔舐着木柴的火苗,口里说出这个名字。过不了一会儿,就会燃起熊熊火焰。

  他用牙齿取下手套,把双手伸到火边取暖。右手掌上被破酒瓶划过的地方有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一准会留下疤痕,不过这算得了什么?对朋友来说,一两道疤痕又算得了什么?他们的确是朋友,对吧?没错。“堪萨斯街的四人帮”,用塑料刀剑和装电池的仿星球大战激光枪武装起来的“红海盗”。他们曾经有过一项英勇壮举——或者说是两项,如果把姓林肯霍尔的姑娘那一次也计算在内的话。那一次他们的照片甚至都登了报,所以说,有几道疤痕又算得了什么?同样,就算他们曾经可能——只是可能——杀过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因为那家伙本来就该千刀万剐——

  但是他也不愿想这些。不,不能想这些。

  不过他看到了路线。不管愿意与否,他看到了路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清晰。最开始是看到了比弗……还听见了他说的话,就在自己的脑海中央。

  琼西?你在那儿吗,伙计?

  “别起来,比弗。”彼得说,一边望着“哔剥”作响、越烧越旺的火焰。火焰现在已经很暖人了,阵阵热气扑向他的面庞,使他昏昏欲睡。“坐在那儿别动。就那样……你知道,坐着别动。”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小时候,比弗自己常说,这婆婆妈妈的是怎么回事?这句话并没有具体的含义,但仍会让他们开怀大笑。彼得觉得只要自己愿意,就能找到答案,路线已经非常清晰。他瞥见了蓝色的瓷砖,蓝幽幽的浴帘,还有一顶显眼的橘红色帽子——里克的帽子,麦卡锡的帽子,那位“我站在这儿敲门”的老先生的帽子。他觉得只要自己愿意,其他的一切都能看到。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将来,还是过去,还是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不过他能找到答案,只要他愿意,只要他——

  “我不愿意。”他说,并将那一幕彻底推开。

  地上还剩下一些小枝条,彼得把它们添进火中,然后望着那个女人。她那只睁着的眼睛已经不再有威胁之色,已经变得混浊,就像一只被击中不久的鹿的眼睛一样。她身旁到处是血……他猜想,她肯定是大出血了。她体内有什么东西爆裂了。是一次艰难的突围。他想,也许她知道会是这样,所以才坐在路中间,因为她希望经过的人能看到她。的确有人看到了,不过瞧瞧这后果吧。可怜的臭婆娘。可怜又倒霉的臭婆娘。

  彼得缓缓地挪到左边,拉住防水布,然后又向前爬去。这块防水布此前是她的雪橇,现在不妨当她的寿衣吧。“我很抱歉,”他说,“贝姬,或者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我真的很抱歉。不过你知道,就算我刚才待在这儿也帮不了你;我不是医生,只是一位该死的汽车推销员。而你——”

  ——早就死定了,他本来想这么说,可是一眼看到她的背后,便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直到靠近,他才看清她的背后,因为她死的时候面朝火堆。她牛仔裤的臀部炸开了,仿佛她放屁的过程就是导火索在燃烧,而一旦屁放完后,炸药便引爆了。牛仔裤的破布边在随风飘动,里面内裤的破布边也在飘动——她至少穿了两条长内裤,一条是白色的全棉厚内裤,另一条为粉红色真丝内裤。牛仔裤的双腿和风雪大衣的后背上长出了一样东西,看上去像霉或某种真菌,透出一种金红色,不过也许只是火焰的反光。

  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出来了。那东西——

  没错。有个东西。而且这会儿它正盯着我。

  彼得朝树丛看去。那儿什么也没有。动物大逃亡已经结束。这里只有他独自一人。

  可我并不是独自一人。

  没错,他不是独自一人。有什么东西就在附近,它受不了天寒地冻,而更喜欢温暖潮湿的地方。只不过——

  只不过它太大了。而且没有吃的了。

  “你在那儿吗?”

  彼得原以为这样喊话会让自己觉得很愚蠢,可结果他感觉到的不是愚蠢,而是前所未有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