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去,找到了车门把手,却拉不动。

  “我的腿!哦天啊,我×他妈的腿!”

  “别号了,”亨利说,“你的腿没事儿。”他好像知道似的。他再度找到门把手,用力一拉,还是纹丝不动。接着他恍然大悟——他整个身子已经倒了过来,所以拉错了方向。于是他反其道而行,顶灯裸露的灯泡十分刺眼。门锁“咔嗒”一声开了。他用手背去推车门,确信一定会推不动:门框可能变形了,能推开六英寸就算他运气了。

  可是车门却“吱呀”地响着,突然之间,他就感觉到那冰冷的雪花正绕着他的面孔和脖子飞舞。他用肩膀顶住车门,更加用力地推着,直到他的双腿从方向盘里抽出来后,才意识到两条腿刚才被倒挂在里面。他翻了半个筋斗,猛然发现他得以近观自己套着牛仔裤的裆部,仿佛打算亲吻那仍在痉挛的睾丸,以便让它们好起来。他的横隔膜叠了起来,令他难以呼吸。

  “亨利,帮帮我!我卡住了!我他妈的卡住了!”

  “稍等一下。”他的声音听起来又细又尖,完全不像他的声音。他看到自己牛仔裤的左腿上部被血染红了。

  他抓住门柱,暗暗庆幸自己开车时戴着手套,然后猛地一拉——他一定得出去,一定得让自己的横隔膜舒展开来,以便能够呼吸。

  车门毫无动静,过了片刻,亨利突然像酒瓶里的木塞一样直冲出来。他躺在地上,一时没有移动,只是气喘吁吁地仰望着那密密麻麻、漫天飘洒的雪花。此时此刻,天空中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他愿意在法庭上手按一摞《圣经》起誓。只有一团团低沉的乌云和如梦似幻般落下的雪花。

  彼得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惊恐不安。

  亨利翻了个身,跪在地上,觉得没问题后,才颤悠悠地站起身。他只站了一会儿,在大风中有些摇晃,同时也想看看流血的左腿会不会站立不住,让他再一次摔倒在雪地上。还好,没有那样,于是他一瘸一拐地从四轮朝天的旅行车的车尾绕过去,看看能怎么帮助彼得。他瞥了一眼那个把他们害惨了的女人。她仍然像先前那样,叉着双腿坐在路中间,腿上和风雪大衣上已经积了一层雪。她的背心被吹得呼呼响,帽子上的飘带也一样。她没有转眼来看他们,而是像他们刚刚爬上山顶发现她时那样,回头望着戈斯林商店的方向。在离她曲起的左腿不到一英尺的雪地上,有一道骤然而至的弧形轮胎印。自己居然没有撞上她,他觉得不可思议,完全是不可思议。

  “亨利!亨利!帮帮我!”

  他加快步伐,在新积的雪上一走一滑地来到副驾驶座一侧。彼得这边的车门卡住了,亨利跪在地上,双手猛力去拉,终于拉开一半。他伸手抓住彼得的肩膀往外拖,却怎么也拖不动。

  “解开安全带,皮特。”

  彼得到处乱摸,却似乎找不到近在眼前的安全带。亨利只好小心翼翼地代劳,心中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惊魂未定)。安全带解开了,彼得猛地掉在车顶上,头弯向一边。他又惊又痛地大叫起来,随后便胡乱挣扎着挤向半开的车门。亨利从背后拽住他的腋窝往外拖,两人一同翻倒在雪地上。亨利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犹如置身梦境。他们小时候不就是这样玩过吗?当然是的。比如他们教杜迪茨堆雪人的那一次就是如此。有人笑了起来,他不禁大吃一惊,接着发现是他自己在笑。

  彼得坐起身,圆瞪双眼,忿忿地看着亨利,他的背上沾满了雪。“你这是他妈的笑什么?那臭婆娘差点儿害死了我们!我要去掐死那狗娘养的臭崽子!”

  “那不是狗娘养的崽子,而是狗娘自己。”亨利说。他笑得更厉害了,同时猜想彼得很可能没听懂他的话——尤其是风还这么大——可是他顾不得了。他很少这么痛快过。

  彼得就像亨利刚才那样颤悠悠地站起来,亨利正想逗逗彼得,说他虽然断了一条腿,行动倒还挺正常,可就在这时,彼得痛苦地叫了一声,又猛地坐了下去,双腿伸在身前。亨利靠近去摸了摸彼得的腿。感觉似乎还好,可隔着两层衣服,谁能说得准呢?

  “根本就没有断,”彼得说,但是他痛得直吸气,“只不过是僵住了,就像以前踢足球时一样。她在哪儿?你确定是个女人吗?”

  “是的。”

  彼得站起身,捂着膝盖,踉踉跄跄地从车头绕过去。那只亮着的车灯仍然无所畏惧地照在雪地上。“我只能说,她最好是个瘸子或瞎子,”他对亨利说,“要不然,我会一脚把她她娘的踢回戈斯林商店去。”

  亨利又笑了起来。想到彼得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然后用脚去踢的模样,他就忍不住要笑。像极了那些跳康康舞的演员。“彼得,你可别真的伤着她!”他大声喊道,尽管他口气故作严肃,但由于说话时发疯般地笑个不停,他怀疑这话能否顶用。

  “好吧,如果她能说服我的话。”彼得回答。这句话随风传进亨利的耳朵,颇有生气的老太太的意味,亨利不禁笑得更响了。他把牛仔裤和长内裤褪了下来,只穿着三角裤站在那儿,观察转向柱给自己造成的伤势。

  大腿内侧被划开了一道较浅的伤口,约有三英寸长。流了很多血——现在还在往外渗——但是亨利觉得伤口不深。

  “你以为你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彼得隔着汽车对亨利叫道,这辆车虽然已经四轮朝天,可刮雨器还在来回刮擦。尽管彼得一开口就骂骂咧咧(显然主要是得自比弗真传),亨利仍然觉得他的朋友像一位老太太,像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教师。想到这里,他又哈哈大笑,一边把裤子提上去。

  “你干吗要在这×他娘的暴风雪中坐在这×他娘的路中间?是喝醉了,还是吸毒了?你是个什么样的蠢婆娘?喂,回答我!你差点儿害死了我和我兄弟,你起码可以……哎呀,×他祖宗!”

  亨利从车那边走过来,正好看见彼得倒在女佛陀的身边。他的腿一准又僵住了。她没有看过他一眼。她帽子上的橘红色飘带被风吹向身后。她仰脸迎着风雪,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即使当雪花飘进眼睛、在那温暖的活晶体上融化时,仍然没有眨动。亨利觉得自己的职业好奇心不由自主被激活了。他们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

  3

  “哎呀!×他奶奶的,真是该死,真他妈疼死了!”

  “你没事儿吧?”亨利话刚出口,就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

  “我听起来没事儿吗,大专家?”彼得生气地问,但是亨利刚要弯腰看看,他却抬手挥了挥让他走开,“不用,我没问题,马上就好。你去看看傻呆公主。她一直在那儿坐着不动。”

  亨利在那女人面前跪了下来,一边痛得直皱眉——双腿很痛,没错,被车顶撞过的肩膀也痛,脖子也在快速变僵——但他仍然笑个不停。

  这根本不是什么落难的小姑娘。她起码有四十岁了,而且又矮又胖。尽管她的防风雪大衣很厚,而且天知道她底下还穿了多少层衣服,可是她的腹部却明显凸起,似乎是做过缩胸手术后形成的大肚腩。帽檐下被风吹起的头发没型没款。与他们一样,她也穿着牛仔裤,但是她的一条腿有亨利的两条粗。亨利脑海中想到的第一个词是乡下婆娘——你常常会看到这种女人在扔满玩具的院子里晾衣服,旁边就是她的加宽房车,一扇敞开的窗户上放着一台收音机,里面传来加斯或莎妮亚叽叽喳喳的声音……还可以看到她们去戈斯林商店这种地方买几样食品。橘红色的行头表明她可能在打猎,但果真如此的话,她的枪在哪儿?已经被雪埋掉了吗?她的大眼睛呈深蓝色,直愣愣的。亨利找了找她的脚印,但是一个也没有。显然是被风刮没了。可这仍然很古怪,她只怕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亨利取下手套,在她瞪得发直的眼睛前弹了弹手指。那双眼睛眨了眨。这算不了什么,但比他预想的要好,想想看,刚才有辆几吨重的车差几英寸就撞着她了,可她居然纹丝未动。

  “喂!”他对着她的脸喊道,“喂,醒一醒!醒一醒!”

  他又弹了弹手指,自己都没什么感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了?我们现在遇到大麻烦了,他想。

  这女人打了个嗝,尽管大风在林间呼啸,她打嗝的声音却响得吓人,在流动的空气将打嗝声刮走之前,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怪味——很像医用酒精。这女人动了动身子,皱了皱眉,接着放了一个屁,一个很长的响屁,听上去就像撕布的声音。亨利想,也许本地人就是这样打招呼的。想到这里,他又笑起来。

  “老天!”彼得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听那声音,她的裤子似乎都给挣破了。你喝了什么,女士?普雷斯通防冻液吗?”接着,他又对亨利说:“天啊,她一定是喝了什么,如果不是防冻液的话,我就不是人。”

  亨利也闻出了这种味道。

  这女人的眼睛突然动了动,迎上亨利的视线。看到那眼睛里的痛苦,他暗暗感到震惊。“里克在哪儿?”她问,“我得找到里克——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她皱着眉头,嘴唇翘了翘,亨利看到她的牙齿掉了一半,余下的犹如一道破栅栏上的残桩。她又打了一个嗝,那气味熏得亨利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哎呀,老天!”彼得几乎是在叫喊,“她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亨利回答。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女人的眼睛又发直了,他们现在遇到了大麻烦。如果是一个人的话,他可能会考虑挨着这女人坐下来,再伸出一条胳膊搂着她——这个解决最终问题的方案可比海明威方案要有趣得多,也有创意得多。但是他得为彼得着想——彼得的第一轮啤酒甚至还没有喝到位,尽管他能不能再喝到啤酒显然要听天由命了。

  话说回来,他还非常好奇。

  4

  彼得坐在雪地上,又在用手揉膝盖,一边望着亨利,等着他采取行动——这不奇怪,因为在他们四个人中,经常是亨利拿主意。他们没有明确的头儿,但亨利差不多就是那个领头人。早在上初中时就是如此。而这女人现在谁也不理,只是直盯着前方的雪。

  冷静,亨利对自己说,深呼吸,冷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屏住片刻,然后吐了出来。好些了。稍稍好些了。好吧,这女人怎么了?别管她从哪儿来或在这儿干什么,也别管她打嗝时怎么会有稀释后的防冻液的气味。她这会儿是怎么了?

  很显然,是受了惊吓。彻底吓坏了,像是一种紧张症——他亲眼看到汽车擦着她的身子疾驰而过时她都丝毫未动。可她也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对刺激仍然有感觉;她对他的响指有反应,而且还说了话。询问一个叫里克的人。

  “亨利——”

  “安静点儿。”

  他又取下手套,把双手伸在她面前猛拍几下。他觉得与在林中不断呼啸的大风相比,这声音很小,可是她又眨眼了。

  “站起来!”

  亨利抓住她戴着手套的手,感觉到她本能地回握住他,不禁有些鼓舞。他弯下腰,凑近她的脸,闻到那乙醚般的气味。发出这种气味的人不可能健康无事。

  “站起来,用脚站起来!跟我一起!我数三下!一,二,三!”

  他站稳身子,抓住她的手。她慢慢站起来,膝盖颤抖着,又打了一个嗝,接着又放了一个屁。她的帽子歪了,遮住一只眼睛,可她并没有要扶正的意思。亨利说:“把她的帽子扶正。”

  “什么?”彼得也站了起来,看上去明显有些摇摇晃晃。

  “我不能松手。把她的帽子扶正,别挡着她的眼睛。”

  彼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把帽子戴正。这女人微微弯下腰,蹙着眉,又放了一个屁。

  “非常感谢,”彼得悻悻地说,“你真是一位好听众,晚安。”

  亨利感觉到这女人的身子在往下沉,连忙抓紧她。

  “走几步!”他又凑近她的脸喊道,“跟我一起走!我数三下!一,二,三!”

  他开始朝车头方向走回来。这时她正看着他,他也盯着她,不让她的视线移开。他头也不回地对彼得——他不想冒险让她转移视线——说:“拉住我的皮带,牵着我。”

  “去哪儿?”

  “绕到车那边。”

  “我不知道行不行——”

  “你一定得行,彼得,快点儿。”

  没有反应。但片刻之后,亨利就感觉到彼得将手伸进他的外套,抓住了他的皮带。他们排着跳康枷舞般的队形,步履艰难地穿过狭窄的小路,穿过剩下的那只车前灯发出的耀眼黄光。到了另一边,四轮朝天的汽车起码可以帮他们挡挡风,这也算好事一桩。

  突然间,这女人挣脱亨利的手,弯下腰,张着嘴。亨利退开一步,以免她的呕吐物喷到他身上……但是她没有吐,而是打了一个嗝,一个最响的嗝。接着,没等她直起腰来,就又放了一个屁。这是亨利此前从来不曾听过的声音,而他可以发誓,当年在西马萨诸塞州医院时,病房里的各种声音他都听过。不过她仍然站着,大口喘着粗气,就像马喷鼻息一样。

  “亨利,”彼得叫道,他的声音因为恐惧、敬畏而显得嘶哑,“我的上帝,快看!”

  他凝望着天空,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亨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十来个炫目的光环正在低沉的云层中穿行,亨利的双眼几乎无法睁开。一时间,他想起好莱坞首映式上那划破夜空的聚光灯,但在这森林深处,显然没有那种灯,否则他就会看到从大雪中透过来的光芒。不管那些发光的东西是什么,它们应该在云层之上或云层之中,而不是云层下面。它们似乎很随意地飞来飞去,突然,亨利感觉到有一种反祖性恐惧朝他袭来……不过这种恐惧实际上更像是源于他自身,源于他的内心深处。他的脊柱猛地感到一片冰凉。

  “那是什么?”彼得问,几乎是在呻吟,“天啊,亨利,那是什么?”

  “我不——”

  那女人抬起头,一看到那飞舞的亮光便尖叫起来。那是声嘶力竭、充满恐惧的叫声,听得亨利也恨不得放声尖叫。

  “它们又来了!”她大叫道,“它们又来了!又来了!”

  接着她蒙住双眼,把头抵在四轮朝天的汽车的前胎上。她停止喊叫,只是不停地呻吟着,犹如一头掉入陷阱、无可逃脱的猎物。

  5

  在随后不知有多长的时间里(可能不到五分钟,虽然感觉很长),他们注视着那炫目的亮光从空中飞过——它们或绕飞,或外滑,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似乎在你追我赶。有一个时刻,亨利意识到那光环只有五个而不是十来个,接着又认为只有三个。在他的身旁,那个把脸顶在轮胎上的女人又放了一个屁,亨利突然明白他们正站在一个渺无人烟之处,傻看着某种与暴风雪有关的天体现象,这现象虽然有趣,对他们却毫无助益,不能把他们带到任何干爽温暖的地方。他还十分清楚地记得里程表上最后显示的数字:12.7。他们距离“墙洞”差不多还有十英里,在最好的情况下,走起来也是一大段路程,可他们此刻却赶上一场不小的暴风雪。另外,他心里想,能走路的就只有我一个人。

  “彼得。”

  “真是奇观,对吧?”彼得叹道,“那是他妈的UFO,就像《X档案》里的一样。你看——”

  “彼得。”彼得仍然望着天空,亨利握住他的下巴,让他转向自己。在他们的头顶上空,最后两团亮光正在渐渐消退。“那只是某种电的现象。”

  “你这么想?”彼得似乎大失所望。

  “没错,是暴风雪引起的。可如果我们在这儿变成冰棍,就算那是来自于珍珠星球的第一批蝴蝶人,对我们也毫无意义。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我需要你发挥一下你那项本事。行吗?”

  “我不知道。”彼得说着,又扭头朝天上看了最后一眼。这时只有一团亮光了,而且很暗淡,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可能难以看到。“女士?女士,它们已经飞走了。已经消失了,听见了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脸贴着轮胎站在那儿。她帽子上的飘带被吹得呼啦啦响。彼得叹了口气,朝亨利转过身来。

  “你想干什么?”

  “还记得这条路上的贮木棚吗?”一共有八九个,亨利想,也就是四根柱子,上面再搭几块波纹铁皮当棚顶而已。伐木工们在里面存放砍伐的木材或一些设备,留到春天使用。

  “当然。”彼得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