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一个在哪儿?你能告诉我吗?”

  彼得闭上眼睛,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摆动起来,同时用舌尖顶住上颚,在嘴里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彼得从中学时代就能这样,虽然不像比弗咬铅笔和嚼牙签,或不像琼西痴迷恐怖电影和谋杀小说那么历史悠久,但也有不少年头了。而且往往都很可靠。亨利等待着,希望这一次也能可靠。

  那女人抬头张望起来,她的耳朵可能从呼啸的大风中辨出了这轻微而有节奏的“嗒嗒”声。她的额头被轮胎印上了一块很大的黑印。

  最后,彼得终于睁开眼睛。“就在那边,”他指着“墙洞”的方向说,“那道湾后面有一座小山,从那山上下去,有一段直路。直路的尽头就有一个棚子。棚顶左边塌了一半。有个叫斯蒂文森的人在那儿流过鼻血。”

  “是吗?”

  “哦,我不知道。”彼得难为情似的移开了视线。

  亨利依稀记得那个棚子……实际上,棚顶塌了一半是件好事,或者说可能是件好事;如果塌下来的方向正好,就会把没有墙壁的贮木棚变成一间披屋。

  “有多远?”

  “半英里。也可能是四分之三英里。”

  “你很有把握。”

  “是的。”

  “你的膝盖怎么样,能走到那儿去吗?”

  “我想没问题——可是她行吗?”

  “最好能行。”亨利回答。他把双手放在那女人的肩膀上,把她圆睁着双眼的面孔转过来对着自己,然后凑近她,直到两人几乎鼻子挨着鼻子。她的气息非常难闻——不仅有防冻液的气味,还夹杂着某种油腻腻的气息,以及有机物的味道——但是他仍然那样站着,丝毫没有退开。

  “我们得走路!”他对她说,虽然说不上是大喊,可是声音不小,而且带着命令的口气,“现在跟我一起走,我数三下!一,二,三!”

  他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再度绕过车头,走到路上。她一开始不愿意,可很快就非常顺从地跟着他,似乎对朝他们迎面扑来的寒风浑然不觉。亨利把这女人戴着手套的右手握在自己的左手中,走了大约五分钟,彼得突然一个踉跄。

  “等等,”他说,“这混账王八蛋膝盖又要给我找茬了。”

  他弯下腰来揉着膝盖,亨利抬头望了望天空。上面现在没有亮光了。“你没事儿吧?能走到那儿吗?”

  “我能走到,”彼得说,“好了,我们走吧。”

  6

  他们顺利地走完弯道,又顺利地爬到半山腰,可就在这时,彼得一下子歪倒在地,抱着膝盖又哼又骂。他看到亨利望着他的眼神,便发出一声笑不像笑、吼不像吼的奇怪声音。“别为我担心,”他说,“彼得小子一定能行。”

  “你确定吗?”

  “是的。”可让亨利大惊失色的是(当然也感到几分好笑,那种阴郁的感到好笑的心情似乎一直不曾离开过他),彼得突然把戴着手套的双手握成拳头,在膝盖上猛捶起来。

  “快松开,你这蠢货,快松开!”彼得自顾自地喊道,对亨利毫不理睬。与此同时,那女人缩着肩膀站在一旁,风从背后吹来,将她帽子上的橘红色飘带吹到脸前,可她仍然一声不响,犹如一台被关掉发动机的机器。

  “彼得?”

  “我马上就好,”彼得说,他抬头望着亨利,眼神显得很疲惫……但也带着几分愉悦,“这真是栽透了,是吧?”

  “是的。”

  “我想我可能没法一直走回德里,但到棚子那儿没问题。”他伸出一只手,“拉我一把,头儿。”

  亨利握住老朋友的手,把他拉起来。彼得的腿很僵硬,仿佛行完鞠躬礼后刚刚起身。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走吧。我希望尽快避开这寒风。”他顿了顿,接着又说,“我们该带点儿啤酒来的。”

  他们爬上山顶,下山时风势小了许多。到达山脚下的直道时,亨利开始暗暗自我安慰,想着起码这段路不会有问题。可直道刚走一半,前方那个形如贮木棚的地方已经胜利在望时,那女人却倒下了——先是跪了下去,然后扑倒在地。她就那样躺了片刻,侧着头,只有张开的嘴里吐出的气息表明她还活着(要不是这样,事情可就简单多了,亨利想)。接着,她翻了个身,侧躺着,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响嗝。

  “哎呀,你这添乱的臭婊子,”彼得说,不过他的语气里没有愠怒,而只有疲惫。他望着亨利,“现在怎么办?”

  亨利在她旁边跪下,以最大的嗓门喊她起来,又是弹手指又是拍巴掌,还数了好几次一二三,可是都无济于事。

  “你留在这里陪着她。我也许能去那儿找样东西来拖她。”

  “祝你好运。”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彼得苦着脸坐在雪地上,那条伤腿直伸在面前。“没有,先生,”他说,“我没有。我已经智穷才尽了。”

  7

  亨利走到贮木棚花了五分钟时间。他自己腿上被转向柱划破的地方也有些发僵,但是他觉得自己没事儿。他想,如果能把彼得和那女人弄到贮木棚,如果“墙洞”里那台北极猫还能启动,也许事情到最后能顺利解决。再说,去他的,这一切还真是有趣。天空中的那些亮光……

  贮木棚的波纹棚顶全塌了:面向道路的前半部大敞着,而后半部则几乎被完全遮盖。飘进来的雪在地上积得不深,有块脏乎乎的灰色防水布从雪中露了出来,防水布上沾着锯屑和陈年碎木片。

  “太好了。”亨利说着,用手去拉防水布。起初防水布仍然沾在地上,但他更用力,终于把防水布拉起来,防水布发出一声嘶哑的“哧”声,使他不由得想起那女人放屁的声音。

  他把防水布拖在身后,步履艰难地回到彼得所等之处,彼得坐在雪地上,那条腿仍然僵直地伸在面前,那个女人躺在旁边。

  8

  亨利根本不敢想象会这么轻而易举。实际上,等他们把她弄上防水布后,事情就是小菜一碟了。她是个重量级女人,但在雪地上滑行却很轻松。亨利很庆幸气温没有再高五度,如果雪变得黏乎乎,情况就会大不一样。当然,这直道也帮了不少忙。

  雪现在已经齐膝深,而且正越下越猛,而雪花也越来越大。快要停了,小时候,每当看到这样的雪花,他们就会用失望的口气彼此相告。

  “喂,亨利!”彼得听起来气喘吁吁,但是没关系,贮木棚已经不远了。彼得走路时一直僵直着腿,以免膝关节又给他捣乱。

  “怎么了?”

  “我最近常想起杜迪茨——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不得打球。”亨利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没错。”彼得有些神经质似的笑了一声,“不得打球,不得玩耍。你也认为这很奇怪,是吧?”

  “要说奇怪的话,”亨利回答,“那我们两个都是怪人。”

  “什么意思?”

  “我自己也经常想起杜迪茨,而且有好一阵子了。起码是从三月份以来。我和琼西本来打算去看他——”

  “是吗?”

  “是的。可紧接着琼西就出了车祸——”

  “那个撞他的老混账王八蛋疯子压根儿就不该开车,”彼得阴沉着脸说,“琼西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这一点你真说对了,”亨利说,“在救护车里的时候他就没有心跳了。急救医生只能采取电击。”

  彼得停下脚步,睁大眼睛。“什么?有那么严重?都到那一步了?”

  亨利突然意识到自己太大意了。“是的,但这事儿你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是卡拉告诉我的,不过我觉得琼西并不知道。我从没……”他含含糊糊地挥了挥手,彼得心有灵犀地点点头。亨利的意思是我从没感觉到他知道。

  “我会守口如瓶的。”彼得说。

  “我想最好这样。”

  “你们也一直没有去看杜迪茨。”

  亨利点了点头。“当时为了琼西忙得团团转,就忘了。后来就到了夏天,你知道,事情总是……”

  彼得点点头。

  “可是你知道吗?我刚才还想到他了,在戈斯林商店的时候。”

  “是因为那个穿着瘪四与大头蛋图案衬衣的孩子吧?”彼得问,他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变成一团团白雾。

  亨利点点头。“孩子”这个词既可以指十二岁,也可以指二十五岁,一旦涉及唐恩氏综合征患者,你就无从分辨。那孩子长着一头红头发,当时正顺着那间光线昏暗的小商店的中间过道走着,旁边还有一个男人,显然是他父亲——同样穿着绿黑相间的格子猎装,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也长着一头胡萝卜色的红头发,只不过那男人的头发已经很稀少,所以头皮清晰可见,他望了他们一眼,那意思是说可别议论我的孩子,除非你们想找麻烦。而他们俩当然什么也没说,他们从“墙洞”跑了二十多英里去那儿,是为了买啤酒、鸡蛋和热狗,而不是为了找麻烦,再说,他们曾经与杜迪茨有过交往,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有交往——给他寄圣诞礼物和生日贺卡,说到底,杜迪茨曾经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不过,亨利无法对彼得坦言相告的是,自从大约十六个月之前意识到自己有了自杀之念以来,他的所作所为要么是与那件事相抗争,要么是为它做铺垫,而从那时起,他总是在一些不寻常的时刻想起杜迪茨。有时甚至梦见杜迪茨,还梦见比弗说我来帮你吧,伙计,而杜迪茨则问帮——什么?

  “想起杜迪茨没什么不对的,彼得,”亨利一边说,一边把载着那女人的临时雪橇拉进贮木棚,他自己也已经气喘吁吁,“是杜迪茨让我们成为了我们。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

  “你这么认为?”

  “是的。”亨利一屁股坐在地上,准备歇口气,然后再做下一件事情。他看了看手表。快到中午了。此刻,琼西和比弗不会再认为是大雪让他们耽搁了,他们几乎会肯定是出了问题。说不准有谁还会开起雪地摩托车(如果还能开的话,他再一次提醒自己,如果那该死的玩意儿还能开的话),出来找他们。这样一来,事情就会简单点儿了。

  他望了望躺在防水布上的女人。她的头发耷拉下来,挡住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冰冷漠然地看着亨利——似乎要看穿他。

  亨利相信,所有的孩子在少年时代都会面临自我定位的时刻,而处于群体中的孩子比作为个体的孩子更容易做出断然反应。他们常常用冷酷来回应痛苦,因而留下种种劣迹。亨利和他的朋友们则表现良好,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归根到底这算不了什么,但是,想想往事,特别是当你的内心陷入黑暗时,想想自己曾经不惧危险,行为磊落,这毕竟不会有坏处。

  他告诉彼得自己要干什么以及彼得该干什么,然后准备起身忙乎起来——在天黑之前,他要他们大家都安安全全地待在“墙洞”的四壁之内。那个干净、明亮的地方。

  “好吧,”彼得说,似乎有些紧张,“但愿她不要死在我手上。也但愿那些亮光不要再出现。”他抬头看了看天上,那儿现在只有低沉的乌云。“你认为那些是什么?是某种闪电吗?”

  “喂,你才是宇宙专家呀!”亨利站了起来,“动手吧,捡些小木棍儿——你不用起身就可以捡到。”

  “要烧火,是吧?”

  “没错。”亨利回答,然后从躺在防水布上的那个女人身上迈过去,走到树林边,那儿的雪地上有许多大块木柴。九英里左右,这是他即将要走的路程。但首先,他们得燃起一堆火。一堆温暖的大火。

第四章 麦卡锡上厕所

  1

  琼西和比弗坐在厨房里玩克里比奇纸牌,用他们的说法就是“玩牌”。比弗的父亲拉马尔一直就是这么说的,仿佛这是唯一的纸牌玩法。拉马尔·克拉伦顿的生活就是围着中缅建筑公司转,对他而言,这也许就是唯一的玩法,它最适合于伐木营地、铁路工棚,当然还有建筑工程车这样的地方。一块有一百二十个孔的木板,四根木钉,外加一副油乎乎的旧扑克牌,有了这些东西,就可以玩起来了。玩这种牌的时候,多半是在等着干别的事儿——等大雨停止,等货物运到,或者等去购物的朋友归来。然后你们就可以想出办法,看看拿那位陌生人怎么办——他现在正躺在紧闭的卧室门后呢。

  不过,琼西想,我们等的其实是亨利。彼得只是跟他一起罢了。只有亨利才知道怎么办,比弗说得对。只有亨利知道。

  可亨利和彼得这么晚还没有回来。说他们出事了还为时太早,可能只是大雪把他们耽搁了。不过,琼西开始担心是否仅此而已,而且猜想比弗也有同感。到现在为止,他们对这件事都只字未提——尚未到中午,也许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但两个人的心都悬着,却彼此心照不宣。

  琼西每打一会儿牌并记分之后,就要看看那扇紧闭的卧室门,麦卡锡就躺在里面,可能睡着了,不过天啊,他刚才的气色可真难看。有好几次,他看到比弗的视线也向那边投去。

  琼西把这副旧牌洗好,发牌,给了自己几张,拿出两张保留牌,然后比弗也抽出两张保留牌。比弗切牌后,预备工作便已完成,可以得分了。即使得了分,也还是有可能输牌,拉马尔跟他们说过——他的嘴角总是叼着一支烟,那顶克拉伦顿建筑公司的帽子总是遮住左眼,仿佛他知道什么秘密,只有在出价合适的情况下才会透露。拉马尔·克拉伦顿,一位很少玩耍的工作狂,四十八岁时死于心脏病,不过如果得了分,就不至于剃光头。

  不得玩耍,琼西此刻正想着,不得打球,不得玩耍。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那天他在医院里听到的那若有若无的该死的声音:请停下来,我受不了啦,快给我打一针,马西在哪儿?哦天啊,世界为什么这么残酷?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辐条恨不得要绞断你的手指,有那么多的齿轮恨不得要掏出你的内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