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自己重复着这些话,擤了擤鼻涕,想要深深吸一口气,来驱赶心头的沉闷,想要让这颗沉重的心重新活过来,她疲惫不堪,实在太难了。离开这一切,她就这么不断对自己重复着,才重新找回了勇气。之后,她就再也不去想了,一切都结束了。所以她才在这里,在这条公路上,因为她要抛弃一切。这样想着,她的内心稍微轻松了一点儿。她走着,清新的空气使她又苏醒了,平静了,复活了。再来几口长长的呼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架飞机过去,阿历克斯通过那三角形的闪光信号灯猜测的。

  她甚至停了很久看着它,它极其缓慢地划过天空,而它依然还是飞走了,消失在远空。

  飞机,总会让人陷入遐想。

  服务站用一座大桥跨越在高架路两边,两边桥墩下散落着一些小吃铺、报摊、小型超市,还有各类商店。桥另一端,是回巴黎的方向。阿历克斯回到车上,小心翼翼地关上车门,为了不吵醒鲍比。但她的回来打断了他的睡意,不过几秒之后,她又听到了他沉重的呼吸,每一声都以嘶嘶声结尾。

  她靠近她的背包,穿上她的夹克,确保她没有遗漏任何东西,没有东西从她口袋里掉出来,没有,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很顺利。

  她跪在座位上,轻轻拉上窗帘。

  “鲍比……”她在他耳边轻声叫道。

  她不想把他惊醒。但他睡意昏沉。她转身,打开手套箱,什么都没有,她又关上箱子。她又在他座位下摸索,什么都没有。在司机的座位下面,一个塑料袋,她把它拉了出来。

  “鲍比?”她说,又凑近他。

  这一次,她取得了更多成功。

  “什么?”

  他没有完全醒来,只是本能地提出这个问题,他还在潜意识游走。不管了。阿历克斯拿着螺丝刀就像拿着匕首,然后,一下,刺入他的右眼。手法精准。自然,一个护士……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螺丝刀一下就扎进了他的脑颅,可以说是深深扎进了大脑。显然,不是这样,但还是扎得很深,以至于鲍比想要起身的反应都迟钝了,他的双脚朝各个方向胡乱拍打着。他大声吼叫。阿历克斯又用螺丝刀朝他的喉咙扎了第二下。依然很准,然而并没有什么好骄傲的,她有足够的时间瞄准,就在他的喉结下面。叫声就变成了一种糊里糊涂的咕哝声。阿历克斯皱着眉歪了歪脑袋,完全不知道这家伙说了什么,这个家伙。她竭力避免鲍比胡乱的手臂动作,他那架势就像野兽,好像能一下撂倒一头牛。他开始严重窒息。尽管情况混乱,阿历克斯还是遵循自己的想法。她用蛮力拔出他右眼的螺丝刀,自我防御着把它扎入了他喉咙,从旁边,已经有鲜血喷涌而出。她于是不紧不慢地转向她的背包。不管怎么说,一根螺丝刀穿过喉咙,这个鲍比,还能去哪里?当她又凑近他的时候,他半截身子已经入了土,甚至不用费事把他绑起来。他还有呼吸,但极度微弱,他的肌肉似乎都僵硬了,他已经发出垂死的喘息。最艰难的,是打开他的嘴,这太困难了,如果不用榔头,几乎可以搞一整天。所以,榔头。这个塑料袋里几乎什么需要的都有,这些工具真是太棒了。阿历克斯敲碎了他的上下牙齿,正好可以把硫酸瓶子的瓶颈塞进鲍比的嘴里。很难猜想这家伙的感受,他已经这样了,还怎么知道这对他有什么影响呢,酸从他嘴里流出来,从他的喉咙里。没有人能猜想到是什么感觉,不过,也不重要了。正如别人说的,最重要的是意图。

  阿历克斯拿了她所有的东西,准备离开。最后看了一眼鲍比,感谢主和他所有的仁慈。这是片圣地。一个男人完全舒展着身子平躺着,眼睛里深深插着一个螺丝刀,只露出了刀柄,就像一个倒地的独眼巨人。喉咙的切割让他的血几分钟内就流失了一半,他已经苍白得像条床单,至少脸的上半部分是惨白的,因为下半部分,已经变成一片糨糊,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了。整个床铺浸淫在猩红的血液里。等血液凝固后,一定非常壮观。

  不可能用这种方式杀死一个男人,而不把自己弄脏。喉咙静脉喷射出不少鲜血。阿历克斯在背包里摸索了一阵,换了件T恤。她用剩下的矿泉水,很快洗了手,洗了前臂和她之前扔在椅子下的毛巾。然后,背着背包,阿历克斯穿过那座桥,跑到高速公路另一边的服务站,这边所有的车道都朝向巴黎。

  她选了一辆快车,因为她不想拖延。这辆车是上塞纳地区注册的。她不认识牌子,但她怀疑这辆车到底快不快。驾驶员是一个年轻女人,三十岁,优雅、苗条,褐色头发,一身铜臭味,令人作呕。她说:是的。毫不犹豫,满脸堆笑。车子很平稳。阿历克斯把包往后座一扔,坐了下来。年轻女子已经准备开动。

  “动身吧?”

  阿历克斯笑着伸出手:“我叫阿历克斯。”

  45

  一取回她的车,阿历克斯就赶往戴高乐机场。她看了很久航班信息牌,南美洲对她的预算来说太贵了,而北美又是一个警察的国度,还剩哪里?欧洲。而欧洲对她来说还剩下哪里?瑞士。所有的目的地里,这是最好的。国际平台,交通枢纽,还没有人认识她,她便可以安静地自己生活。战犯和毒品买卖的黑钱都可以在那里被漂白,所以对杀人犯来说也是极好的一个去处。阿历克斯买了张到苏黎世的票,明天出发,八点四十分,然后她顺便可以逛逛机场商店,买一个好看的行李箱。毕竟,她从来没敢给自己买过什么真正的奢侈品。这是头一次,没有更好的机会了。她放弃了一个行李箱的念头,而选择了一个漂亮的旅行袋,天然植物皮质的,上面有压花的花体字。运气真好。她很高兴。她还在免税商店拿了瓶波摩威士忌。她用她的银行卡付了所有的钱。她在心里暗暗算了账,定了定神,已经是极限了,但也还能承受。

  之后,她选择了去维勒班特,那是个无休无止的工业区域,充满着工业酒店和它们的工业停车场。除了一些沙漠,地球上估计没有比这更隐匿、更荒僻的地方了。沃吕比丽斯酒店,一个没什么个性的连锁酒店,以“舒适和家的感觉”著称。所谓舒适,也就是上百个停车位,所谓家的感觉,就是上百个一模一样的房间,需要提前支付,合同并没有任何信任感可言。阿历克斯又刷了银行卡。去戴高乐机场要多久?阿历克斯问道,接待员习惯性地回答,二十五分钟。阿历克斯大致算了一下,然后定了明天早上八点的出租车。

  显然她累坏了,她看着电梯里的镜子,差点儿认不出自己。

  三楼。地上铺着的地毯,连它也开始显露疲惫的神色。房间没有办法用语言描述。这里往来的旅客多得数不过来,同样数不过来的,还有那些孤独的夜晚,和那些或躁动或深沉的夜。多少不合法的伴侣来过这里,炽热而疯狂地在这床上滚过,然后带着一种浪费生命的感觉离开这里。阿历克斯把包放在门口,看着这令人作呕的装饰,有点儿无从入手。

  八点整,不需要看手表,只需要听听隔壁新闻的片头声就知道了。待会儿再洗澡,她脱下她的金色假发,从行李里拿出洗漱用品,摘下她的群青色隐形眼镜,扔到厕所的抽水马桶里。她换了装扮,一条松松垮垮的牛仔裤,一件贴身套头衫。她把所有家当都倒到床上,然后背着空背包就出门了,穿过走廊,来到楼梯口。她在最高的几级楼梯上等了几秒,等到接待员离开了柜台,她溜到停车场,取了车。她感觉到猛烈的寒意突如其来。夜已经深了。一阵鸡皮疙瘩。停车场上方,可以听见飞机的轰鸣声穿过厚厚的云层,云层像是着了魔的人,在天空肆意奔跑。

  她买了一卷垃圾袋。打开了车子的后备厢。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打开那两个贴着“私人物品”的小纸箱,忍住回忆,抓住什么是什么,看都不看,忍住呜咽,她把它们全都塞进了垃圾袋,学校的练习簿、信件、日记、墨西哥钱币。她时不时用袖口擦擦眼睛,吸吸鼻子,但她不愿停下,她也不能停下,这是不可能的,必须一口气到底,把一切都处理掉。那些花里胡哨的珠宝、照片,全扔了,不要计算,不要回忆;那些小说的书页,全部扔掉。黑色木头小人的脑袋、红色橡皮筋系着的一缕金发、一个印着“达尼埃尔”的爱心钥匙圈,字迹已经磨损得差不多了,这是她小学时的初恋送的。终于,阿历克斯用白色橡皮筋扎紧了第三个垃圾袋,但对她来说,这一切太刺激、太强烈、太生猛了。于是她转过身,一屁股坐了下来,靠着打开的后备厢几近崩溃,把脸埋在两个掌心里。她现在只想大声吼叫,嘶吼。如果她可以的话,如果她还有力气的话。一辆汽车缓缓开进停车场,阿历克斯腾地站起来,假装在后备厢找东西,车子从她身边经过,开走,靠向接待处,少走一些路总是好的。

  三个垃圾袋在地上躺着。阿历克斯锁上后备厢,抓起垃圾袋,坚定地大跨步离开了停车场。入口处的滑门年久失修,它在厚厚的白漆下默默地生锈。工业区的街道,没什么人,一些游走的车辆,寻找着什么酒店,还有一辆小摩的,没有行人。毕竟如果不是像阿历克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地方游走呢?何况从这样一条通往另一条一模一样的街道上出发,你还能去到哪里呢?面对着那些店铺的滑动门,有十几个垃圾桶在人行道上排成一列。阿历克斯徘徊了几分钟,然后突然就决定了。就这个了。她打开垃圾桶,把袋子扔进去,她又取下背包,也一起扔了进去,她狠狠压下垃圾桶盖,往宾馆方向走去。这里埋葬着阿历克斯的生命,一个不快乐的女孩,经常杀人,心思缜密,身体柔弱,诱惑迷人,内心迷茫,警察找不到她。这一夜,阿历克斯是个大姑娘了,阿历克斯擦干眼泪,随着坚定的步伐呼吸沉稳,她回到宾馆房间。这次她毫不避讳地从沉浸在电视里的接待面前走过,上了楼,进到房间,脱下衣服,给自己冲了个热水澡,太热了,她对着水龙头张开嘴。

  46

  人做决定,有时候是神秘莫测的。比如这个,卡米尔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傍晚的时候,他想着这个事,想着他们抓到这个女孩前她可能还会犯的罪。但他也想了很久这个女孩本身,想着他画了千遍的她的脸庞,想着她所唤起的他生命中的记忆。这天夜里,他知道了他错在哪里。这个女孩和伊琳娜没有一点儿关系,他完全混淆了人物和场景。这次绑架,当然,使她和伊琳娜一下有了联系,然后卡米尔不停把她们相关联,因为如此接近现实,他心头的那些相似的情绪、相似的恐惧又回来了,使他产生一种如此相似的罪恶感。这就是那些主张警察不该负责情感上太容易引起共鸣的案子的人所担忧的事情。但卡米尔很清楚,他并不是掉入了陷阱,他是自己挖了个坑。他的朋友勒冈只是给了他机会,让他面对现实。卡米尔本可以把案子转手,但他没有。他接到这个案子,其实他内心是充满渴望的。他需要它。

  卡米尔穿上鞋子,披上外套,拿了车钥匙,一小时之后,他慢悠悠地晃悠在了通往克拉马尔森林边缘的寂静的路上。

  一条路往右,一条路往左,右边的路通往两边都是大树的森林深处。上一次他来这里,他带着他的警用武器。

  五十米开外出现了一栋房子。车头灯映照在脏兮兮的玻璃窗上。这是些小小的垂直的窗子,一扇一扇紧紧排列着,像是有些工厂倾斜的屋顶上的那些。卡米尔停了车,熄了火,车头灯依然开着。

  这天,他有一点儿怀疑。会不会是他搞错了?

  他关了车头灯,下了车。这里的夜比巴黎的凉快,或者只是他有点儿冷。他让车门开着,走向房子。当直升机越过树顶飞来时,他觉得差不多应该就是在这里。卡米尔差点儿被这喧嚣和气流掀翻,他狂奔起来。他不记得他是不是手上还拿着武器了。或许吧,太遥远了,有点儿记不清细节了。

  工作室是一幢一层建筑,原本是一栋现在已经拆除的房子的门卫亭。远远看上去,它像一座俄罗斯农民的枞木屋。一条有着天窗的长廊,上面应该配一把扶手椅。这条路正是卡米尔走了几百次的路,童年,少年,他就是走这条路去见他的母亲,看她工作,或和她一起工作。他小时候不喜欢森林,走了几步路,他就说喜欢待在屋子里。这是个内向孤独的孩子。需求带来美德,没有小朋友愿意和他一起玩,因为他的身高。他不想永远做一个被人嘲弄的对象。他宁愿一个人待着。事实上,他害怕森林。如今依然是这样,那些高耸的树木……卡米尔五十岁了,或者快五十岁了。所以,他已经过了听桤木王的故事的年纪。但他还是只有差不多十三岁的身高,今晚,他尤其抗拒这片森林,这孤独的屋子,这让他心绪不宁。不得不说,他母亲曾经就是在这里工作,伊琳娜也就是在这里死去的。

  47

  屋子里。阿历克斯双臂环抱着胸。打电话给她哥哥。他要是听到她的声音,应该会说:“啊,是你?你又想干吗?”他可能会生气,从第一秒开始,但不管了。她拿起房间的电话,按照贴纸上的指示操作,拨零,呼叫外线。她发现了一个地方,可以和他见面,就在工业区边上,她在纸上记下了地址。她翻找着,找到了这张纸,深呼吸,拨了电话。答录机。意料之外,他从不关机,甚至是在夜里,他说工作是神圣的。他可能是在隧道里或者把手机忘在了门口的独脚小圆桌上,谁知道呢,总之,也没什么不好。她留了一条信息:“是阿历克斯。我要见你。很急。在欧奈,如福耐尔大街137号,晚上十一点半。如果我迟到了,等我一下。”

  她刚想挂断电话,又拿起来加了一句:“但是不要让我等你。”

  现在,她又重新陷入了这间房间的氛围。平躺在床上,她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时间过得很慢,思绪自行串联着,自如地穿梭着。她听见隔壁电视的声音,那些人不知道自己开得那么大声,不知道自己有多烦人。她可以让他们安静下来,如果她想的话。她会走出房间,按响隔壁的门铃,男人开了门,一脸惊讶,这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和她杀的那些差不多,几个?五个?六个?更多?她熟稔地笑笑,很友善,她说:“我住在你隔壁,我一个人,能进来吗?”男人更加震惊,有点儿茫然,她紧接着说:“你想看我不穿衣服的样子吗?”这语气就像在说:“你想拉上窗帘吗?”男人惊讶地张大嘴。他有点儿肚子,显然,超过三十了。他们都这样,所有她杀死的男人都有些肚腩,甚至是帕斯卡尔·特拉里厄,这该死的家伙,愿魔鬼用它无限的残忍好好蹂躏他。她不假思索地解开她的浴袍,问他:“你觉得我怎么样?”她一直幻想着可以这么做,一次,就一次。解开浴袍,全裸着,明知故问:“你觉得我怎么样?”确定对方会张开双臂,然后她就躲到他怀里。而现实是,她会说:“首先,你不想关掉你的电视吗?”男人会一边支支吾吾道着歉一边冲过去,笨拙地摸索着按钮,因为这场神奇的际遇而神魂颠倒。好了,他背对着她,身子微微前倾,她就两只手抓起铝制的床头灯,向他狠狠砸去,就在右耳后面,再简单不过了,一旦他陷入晕眩,那就跟玩游戏一样容易,她知道应该砸哪里,可以让他几秒钟里就晕菜,然后有足够的时间完成下面的动作,用床单把他捆起来,半升浓硫酸倒进喉咙,一切轻松搞定,然后电视也不响了,客人也不可能再调高电视音量,这样就安安静静度过一夜。

  这就是阿历克斯做的白日梦,她平躺在床上,两手放在脑后。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回忆又涌了上来。没有任何悔恨,真的。所有那些她杀死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必须这么做,她需要这么做。她需要看他们受苦,看他们死,是的,没有任何悔恨。她甚至可以做得更多,多得多。命中注定就是这样。

  是时候该喝点儿酒了。她想着用塑料漱口杯喝上满满一杯波摩,但她改变了主意,直接对着瓶子喝了起来。阿历克斯后悔了,她应该买些烟的。因为这是个庆祝。她已经差不多有十五年没有抽烟了。她不知道今晚她为什么想买些烟,因为内心深处,她从不喜欢吸烟。她想做大家都会做的事,做那些所有年轻女孩都想做的事,总之和大家一样。她对威士忌非常敏感,只需要一点点她就晕了。她哼着些她也记不得歌词的曲调,然后边哼歌边重新整理她的东西,把衣服仔仔细细地一件一件叠好,然后悉心打点她的旅行袋。她喜欢所有东西都干净整洁,她的房间,不得不说,所有她留下的房间总是无可指摘。在浴室,在那摇摇晃晃的塑料小架子上,沾着烟头烫伤膏的痕迹,她把洗漱用品排列整齐。从她的梳妆包里,她拿出她装满快乐分子的试管。一根头发丝压在了塞子下,她打开试管,抓住那根头发,把手举到最高,让发丝像枯叶一般坠落。如果有一把头发就好了,她可以让它们像雨丝一般,像雪花一样散落,在她以前的一个朋友家里,她们一直这样玩耍,在草坪上,用喷水管人工降雨。是威士忌。即使是在收拾东西,她还是在啜饮着她的酒,但是喝得很慢,以免醉倒。她整理完东西,已经有点儿晃荡。她很久都没吃什么东西了,喝太多酒了,脑袋昏昏沉沉。没想到。这让她发笑,一种神经质的、紧张的笑,焦虑的笑,她总是这样,焦虑是她的第二天性,加上残忍。小时候,她绝不会相信自己会变得如此残忍,她一边在壁橱里整理着她漂亮的旅行袋,一边自言自语。她反思着这个问题。她小时候是那么温和,人们甚至总对她说:“阿历克斯真是小,一点点长大,太惹人怜爱了。”不得不说,她小时候真是又小又丑,人家便只能转而表扬她的性格。

  就这样,夜晚过去了。几小时。

  阿历克斯小口小口地喝着酒,最后开始大声哭泣。她都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有那么多眼泪。

  因为这个夜晚,是一场巨大的孤独。

  48

  就像是深夜里的一声枪声。他踏在树枝上的断裂声。卡米尔差点儿摔跤,又重新站稳,他的右脚被断裂的木板夹住。剧痛。他想竭力挣脱,于是不得不坐下。突然,就是这样背对着工作室,面对着前灯大开的车,他看到救援队朝他跑来。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他们把惊魂未定的他从地上扶起来,差不多就在他今天的位置。或者他当时更像是在那边靠近栏杆的地方。

  卡米尔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踏着吱吱呀呀似乎随时要一根根崩塌的木板在长廊上前行。他想不起来他到底在哪里。

  这样试图回忆,有什么用呢?为了争取时间。

  所以卡米尔转向大门。这门被粗略地钉了起来,但这也没什么用,因为墙上两扇窗户已经被敲碎,没有玻璃。他跨过窗子,落到另一边,老旧的红色石砖一直在脚下晃动,他的眼睛开始慢慢适应。

  他的心脏快速而剧烈地跳动着,他的双腿在努力向前挪动。他往前走了几步。

  重新刷过的墙壁,覆盖着各种字迹。这块地方被人擅闯过,有人放了一个床垫,现在这个床垫已经被开膛剖腹了。地上还有两个碟子、烧到尽头的蜡烛,空的瓶瓶罐罐四处散乱着。风在屋子里咆哮。屋顶掉了一片下来,落在工作室的角落,现在可以看见森林了。

  这一切都太令人痛苦,因为他的忧愁再也无所依傍。这种忧愁不太一样。有什么东西突然猛烈地浮现出来,毫无预兆。

  伊琳娜的身体,还有孩子。

  卡米尔跪倒在地,哭成了泪人。

  49

  房间里,阿历克斯慢慢地转着圈儿,赤裸着身子,安安静静,闭着眼睛,她把她的T恤衫缠在手臂顶端,像是一根舞带,或是一根体操带,她又让这些画面浮现,她一一看到他们,那些死者,以一种奇怪的、偶然的顺序排列着。当她的T恤、她的舞带,旋转着划过房间的墙壁时,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兰斯的咖啡馆老板那张肿胀的脸和他瞪大的双眼,她已经忘记他的名字。别的记忆又涌上来,阿历克斯继续跳着舞,转圈,转圈,她的舞带变成了她的武器,她又想起了长途司机惊讶的苦笑。鲍比,她记得他的名字。她的T恤在她手中卷成了一团,打在房间的门上,慢慢地划过,像是在把螺丝刀钻进一个想象中的右眼,她用力按,用力旋转,为了让工具进入得更深,门把手像是在这种压力下惨叫,奋力抵抗着,阿历克斯猛转了一下袖子,武器狠狠扎入,消失。阿历克斯很开心,她转着,飞着,跳着,笑着。这样,很久,她的武器在她拳头上转成一个球,阿历克斯杀了又杀,活了又活。舞终于渐渐到了尾声,舞者也是。那些男人是真的渴望得到她吗?她坐在床上,两个膝盖夹着那瓶威士忌,阿历克斯想象那些男人的欲望,就像菲利克斯,她又看到他炽热的眼神。他,他的欲望太强盛了。如果他此刻在她面前,她会直勾勾地看进他的眼睛,嘴唇微微张开,她会把她的T恤拿在手里,然后慢慢地、熟稔地抚摩着两腿之间的威士忌瓶子,像在抚摩一个巨大的阴茎,这个菲利克斯,他就会炸,何况他当时就炸了,开着车就按捺不住了。子弹就从床的另一边飞来,离开了枪膛。

  阿历克斯把T恤扔到空中,她想象它带着猩红的血渍,T恤缓缓落地,像是一只海鸟,落在破败的扶手椅上,靠近门口。

  又过了一会儿,黑夜完全降临了,邻居关了电视,睡下了,浑然不知这个奇迹:住在阿历克斯隔壁而逃过一死。

  阿历克斯站在盥洗盆前,尽可能远。为了看清全身,她赤裸着身子,神情严肃,甚至有一些肃穆,她看着自己,什么都不做,只是这样,看着自己。

  所以,就是这样,这就是阿历克斯。只是这样。

  根本没有办法忍住眼泪,当你就这样赤裸裸地面对着你自己。

  她感到体内的裂痕越来越扩大,她感觉自己即将崩溃,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镜子里她自己的形象,尤其强烈。

  于是她突然转过身,背对着镜子,跪在地上,毫不犹豫地狠狠把脑袋砸在盥洗盆的彩陶上,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重重地,愈来愈重,对准头颅的同一个地方。撞击发出极大的声响,像是在敲鼓,因为阿历克斯使上了浑身力气。最后一下,她狠命一撞,晕头转向,泪如泉涌。有东西在她的脑颅里破损,碎裂,但不是今天,其实早就碎裂了。她蹒跚着站起来,走到床边,坍塌不起。她的脑袋让她痛不欲生,痛苦像浪潮一般阵阵涌来,她闭上眼睛,想着是不是耳朵在流血。她用左手,尽可能瞄准,抓起那瓶巴比妥酸剂,放在肚子上,小心翼翼地把试剂里的东西全都倒在手上(她的脑袋里是怎样的一种折磨),然后一下全吞了下去。她笨拙地用手肘支起身子,转身朝向床头柜,摇摇晃晃地抓过威士忌瓶子,尽可能地紧紧抓住,然后对着瓶嘴,一口气,喝,喝,喝,几秒钟就喝了大半瓶,手一松,她听到瓶子滚到了地毯上。

  阿历克斯在床上瘫成了一大坨。

  恶心像海浪一般向她一阵阵袭来,难以言喻地痛苦。

  她已经泪流满面,但她浑然不知。

  她的身体在这里,但她的灵魂已经离开。

  它自行游走。它缠绕着她的一生,自我反省。

  她的大脑突然被恐惧抓住,纯粹的神经反应。

  现在一切都只关乎她的躯体了;倒计时,那些无可挽回的时刻,阿历克斯的灵魂飞到了别处。

  如果有一个别处的话。

  50

  房子周边一片混乱。入口处被封住了,停车场被包围起来。旋闪灯、警车、制服。对于客人来说,像是在拍电视剧,只是不在夜里。在电视里,这些事情,一般是在夜里。现在是早晨七点,退房的高峰时刻,混乱到了极点。一个小时以来,老板都在不停给客人赔不是,连连道歉,各种做保证,让人禁不住猜想他能保证什么。

  卡米尔和路易抵达的时候,酒店老板正挡在门口。等他了解了形势,路易便赶在他老大之前跟宾馆老板说上了话,他有这个习惯,在这种情况下,他宁愿先开口,如果让卡米尔来的话,那半小时后可能就会发生内战。

  因此,路易非常和善而通融地做了个手势,让酒店老板让一下,走道清空了。卡米尔跟着当地的一名警员,他是第一个到的。

  “我立马就认出了这个被通缉的姑娘。”

  他等着被表扬,但什么都没有,这个矮个子警官什么都好,就是不近人情,他快速走着,可以说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像是自我封闭。他拒绝坐电梯,于是他们就踏着没有人的混凝土楼梯步行上楼,回声像在大教堂。

  警员还是说了一句:“您不在的时候,我没有让任何人进来。”

  事情的发展很蹊跷。因为房间已经被禁止进入,等待着身份鉴证科的技术人员到来,路易待在底楼拦住老板,而卡米尔一个人进了这间房间,像是亲属一样。他来到床边凑近过去,旁人出于尊重他们的亲近关系,礼貌地让他在遗体边上待了几秒钟。

  在这样一些并不起眼的地方,死者通常都是无足轻重的。这个年轻女孩也没有逃过这样的命运。她裹在被单里,后来的痉挛让她紧紧缠在里面,像是一具马上要被拿去做木乃伊的埃及女人的尸体。她的手颓丧地垂在床外面,如此充满人性,如此女性化。她的脸,让人难忘。凝固的眼神消失在天花板上。她的嘴角有呕吐物的痕迹,但是大部分的呕吐可以猜到应该被嘴唇挡了回去。这一切都暗含着巨大的痛苦。

  就像在所有死者面前,人们会觉得房间里有一种神秘的氛围。卡米尔待在房间门口。他其实习惯了尸体,他已经看过很多,你们自己想想吧,二十五年的职业生涯,他真该找一天数一数,总有一个村子的人数那么多。有些尸体让他有些反应,而有些,他毫无感觉。这是个无意识的选择。但是这具,让他觉得不适,让他觉得痛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显然先是想到,他总是晚到一步。伊琳娜就是因为这样才死的,他没有正常的反应,他冥顽不灵,他总是迟到,于是她死了。哦不,现在,他在场。他知道这是两回事,他知道历史不会愚蠢地重演,任何死者都不可能取代伊琳娜的地位。首先伊琳娜是无辜的,而这里,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但他还是焦虑。自己都无法解释。

  他感觉,他知道有些事情他没有理解。可以说从开始就不理解。但这个女孩身上一定藏着什么秘密。卡米尔想要靠近她,近距离观察她,俯身端详她,理解她。

  她活着的时候,他一路追踪她,他看着她死去,而他始终对她一无所知。她几岁?她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