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那然后呢?然后呢?”
勒冈有点儿暴躁,这不是他的风格。对于杰奎琳纳·扎奈迪的死还没有太大的反应(图卢兹的一位宾馆女老板的谋杀案还是有点儿意外的),国家报纸如果说没有太大反应,那么这次的谋杀案,终于在国家报纸引起了轩然大波。塞纳-圣德尼的地区背景并没有太大亮点,但最后用硫酸结尾,却引起轰动。这是一则社会新闻,但凶手的方式有点儿新意,甚至可以说是奇特。目前来说,两起谋杀案,像是一个连环杀人案,但也不确定。大家这么说着,但也不是很高兴。如果再来一个受害者,大家就欢呼雀跃地确定了。事情应该被推到电视新闻头条,勒冈作为内政部第一把手,法官维达尔作为司法部门第一把手,然后谩骂声就开始像滂沱大雨一般噼里啪啦向他们袭来。不敢想象如果媒体知道了之前的兰斯和埃唐普的凶杀案会怎么样……现在大家眼前像是铺展开了一张法国地图(有点儿像卡米尔办公室墙上用彩色钉子固定住的那张),配上了受害者生平,触目惊心,简直可以拍一部犯罪情节的“法式”公路电影,充满喜悦,热闹欢腾。
目前,勒冈承受着“来自上面的极大压力”,这不是最糟的,但已经很难顶住。但是就这一点来看,勒冈是个好领导,上头的压力,统统自己来扛。偶尔隐约显露出来的,也不过是一点点实在受不了的,除了今天,卡米尔发现他的压力四溢开来了。
“上头把你怎么了?”
听到这个问题,勒冈像是被雷击了一下。
“哎,卡米尔,你在想什么呢?”
这种像是情侣之间的对话,他们之间总是不断上演。
“我们先是有个女孩被绑架然后被关在笼子里,和那些老鼠一起,接着绑匪就自杀了,造成了城郊大半个晚上的封锁……”
比如这样的对话,勒冈和卡米尔在他们共事的日子里,至少上演了五十次。
“……这个被他绑架的女孩在我们救出她前就自救了,然后我们发现她已经用硫酸杀了三个人……”
卡米尔觉得这有点儿像庸俗的商业大片,他正想这么说,但勒冈已经接上了话:“……取一个报告的时间,她已经把一个酒店女老板送上了西天,然后还回到了巴黎……”
所以卡米尔等着他讲完,和他预料的一模一样:
“……然后弄死一个可能只是简简单单想要和她做爱的单身男人,然后你问我……”“……上头把我怎么了?”卡米尔替他说完了。
卡米尔已经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关了门,厌倦了。
“你去哪里?”勒冈吼道。
“避免被某人吼,我还是更喜欢法官维达尔。”
“你真是一点儿品位都没有。”
44
阿历克斯看着两辆卡车经过,然后又是一辆。从她停车的地方,她可以清楚看到卸货码头前鱼贯而行的半挂车。两小时以来,那些搬运工不断地装卸着和楼房一样高的集装箱。
前夜,她跑去看了。必须翻过墙头,有点儿难,她不得不爬上车顶,如果那时她被逮个正着,一切都完了。但是没有,她在墙头待了几分钟。每辆车的右前方都刷着排队号和它的目的地。它们都开往德国科隆、法兰克福、汉诺威、不来梅、多特蒙德。她,她要的是去慕尼黑的车。她记下了一辆车的车牌号、排队号,不管怎么样,从正面看,它的样子还是让人能够记住的。在车顶边缘,一个鲍比字样的粘纸削减了挡风玻璃的宽度。她跳下了墙头,看见保安的狗朝她过来,发现了她。
大概三十几分钟后,她发现了司机,爬进他的驾驶室放了些东西,又拿了些证件。这是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一件蓝色工作服,五十多岁,头发很短,胡须浓密,像一个擦地刷。体形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发现了她。然后,她睡在她的车里,等这家公司开门,大概是凌晨四点。半小时后,有一些骚动开始出现了,然后就没再停止过。阿历克斯有点儿紧张,因为她不能失手,不然她的所有计划都将泡汤,她会沦落到怎么样?她将只能在她宾馆房间里等着警察来抓她?
终于,差不多早晨六点前,这家伙走向他的卡车。发动机已经慢吞吞地发动,一刻钟了,他确认了他的证件,阿历克斯看到他和一个搬运工还有另两个司机打了会儿趣。终于,他坐进了驾驶室。就在这时阿历克斯跳出她的车子,转身打开后备厢,拿了她的背包,小心翼翼地躲在打开的后备厢盖子后面,确保没有别的卡车来插队。然后,当她确定了之后,她就跑向那些车子要经过的出口。
“我从来不在半路停车。太危险了。”这个男人说。
为一个女孩半路停车,这不是很妥帖。他欣赏她的机灵明智,她选择谨慎地在专业公司门口等而不是站在路边竖着大拇指半路搭车。
“鉴于卡车的数量,你肯定至少可以找到一辆!”
他赞叹阿历克斯的机智,于是不断探索着阿历克斯的行事技术上所反映出来的源源不断的美德。对他来说,不是阿历克斯,是克洛伊。
“我叫罗伯特,”他说着把手伸过座位,“但所有人都叫我‘鲍比’。”他指着粘纸又说了一句。
尽管如此,这次搭车,他还是震惊了。
“我发现了一些不是很贵的飞机票。在网上,好像只要四十欧。好吧,总是一些不太可能的时间,但只要你有时间!”
“我更喜欢留着钱过自己的日子。而且,如果我们去旅行,那是为了邂逅些什么,不是吗?”
这是个简单而热情的男人,他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她,从他看到她出现在他车子前的那一刻起。阿历克斯所等的,不是他的回答,而是他回答里的语气。她所担忧的,是那种充满色欲的目光。她不想在这几个小时里和一个汽车站的花花公子周旋。他的后视镜上挂着一个圣母的小雕像,仪表盘上装了一个小装置,是一个屏幕,里面装着一些有着淡出效果的照片,有可以开合的帘子,还有可以翻动的页面。照片循环播放,让人看着疲惫。他在慕尼黑买的这个屏幕,三十欧。鲍比喜欢说东西的时候加个价格,与其说是为了炫耀,不如说是为了表示一种精准,一种考虑周全。他是这么解释的。他们花了差不多半小时来谈论这些照片,他的家庭、他的房子、他的狗,还有很多照片,都是他的三个孩子。
“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纪尧姆、罗曼和马里翁。九岁、七岁和四岁。”
总是非常精准。他还是知道节制的,他没有把自己家里的奇闻异事一股脑儿地和盘托出。
“别人的事情,说到底,我们还是不关心的,不是吗?”
“没有啊,我很感兴趣……”阿历克斯反驳说。
“你家教很好。”
那天平稳地度过了,卡车显得令人意外地舒适。
“如果你想要小睡一会儿,完全没有问题。”
他竖了个大拇指,指指后排的卧铺。
“我不得不开车,但你……”
阿历克斯接受了,她睡了一个多小时。
“我们到哪里了?”她问道,边梳着头边重新爬回她的位子。
“你睡醒了?好吧,看来你还是有点儿迷糊。我们在圣默努尔德!”
阿历克斯做出一副崇拜的样子……开了那么多路了呀!她的睡意被搅醒了。不仅仅是因为习惯性的焦虑,还是因为一种忧伤。开往边境的旅途,可以说是一种痛苦的转折。逃亡的起点,结束的开始。
聊天再次陷入沉默,他们打开录音机,听新闻,听歌。阿历克斯等着停车,等着必不可免的休息,等着鲍比想喝一杯咖啡。他有一个膳魔师的杯子,还自备口粮,路上需要的一切他都有,但他必须停一下,这活儿太累人了,没干过的人根本不懂。一旦有个休息站出现,阿历克斯就提高警觉。如果这是一块开放的休息区域,她就装睡,人太少,所以很容易被发现。如果是一个加油站,那就风险小很多,她下车走两步,给鲍比买个咖啡,他们成了好伙伴。就在他喝着咖啡时,他问起了为什么旅行,问得有点儿太早了:“你是学生吧?”
他自己也不信她是学生。她很年轻,但毕竟也应该快三十了,而且累成她那个样子,应该不太可能。她笑了一笑。
“不,我是护士,我想去那里工作。”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去德国吗?”
“因为我不说德语。”阿历克斯尽力装作无比坚定地回答。
罗伯特笑了,不是很确定他听懂了。
“那你也可以去中国了。除非你还说中文。你说中文吗?”
“不。事实上,我男朋友是慕尼黑人。”
“啊……”
他做出一副似乎都懂了的表情。他大大的胡子随着他左右摇晃的脑袋来回摆动。
“他做什么的,你的男朋友?”
“信息方面。”
“他是德国人吗?”
阿历克斯点点头,她不知道这样的对话会走到哪一步,关于这个话题她心里只准备了这几个预设的回答,她不喜欢这样。
“那你的妻子呢,她工作吗?”
鲍比把他的咖啡杯扔进垃圾桶。关于他妻子的问题,不至于使他崩溃,但还是使他痛苦。他们又上路了。他用幻灯片放了他妻子的照片,一个非常普通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头发平平的,神色病恹恹的。
“多发性硬化,”鲍比说,“还有孩子,你想象一下吧?我们现在只能听天由命。”
这么说着,他指指挂在后视镜下面的圣母小雕塑。
“你觉得她会帮你吗?”
阿历克斯本不想这么说。他转向她,没有任何不满的神情,只是非常坦然笃定:“救赎的回报,是宽恕。你不这么认为吗?”
阿历克斯不怎么理解,宗教,对她来说……她没有马上做出反应,他指了指仪表盘的另一边,鲍比贴了一张贴纸:“他要回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你不信上帝。”鲍比笑着说,“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句话里没有批评。
“至于我,如果我不信这个……”他说。
“但是,”阿历克斯说,“仁慈的上帝给你都安排好了呀。你不要记恨。”
鲍比做了个手势,是的,我知道,他们都这么对我说。
“上帝考验我们。”
“这,”阿历克斯说,“好像也只能这样说……”
对话就自动戛然而止了,他们看着路。
不久之后,鲍比说他要休息了。一个巨大的休息站,简直就是个小城。
“我一般习惯在这里休息,”他笑着说,“一个小时。”
离梅兹的出口还有二十公里。
鲍比下了车先活动了活动筋骨,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他不吸烟。阿历克斯看着他在停车场上来回走了几圈,活动手臂,她觉得这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她看着他。如果他一个人也会这样吗?然后他又回到了车上。
“如果你不介意,”他说着爬到卧铺上,“你不用担心,我有闹钟,这儿呢。”
他指指他的脑袋。
“我正好去走走。”阿历克斯说,“打打电话。”
他觉得加一句“替我拥抱他”会更俏皮,说着他拉上了窗帘。
阿历克斯在停车场上,在无数卡车之间。她需要走走。
时间越久,她的心越沉重。是因为入夜了吧,她对自己说,但她心里知道根本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这趟旅程。
她出现在高架路上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标志着这个游戏就快结束了。
她假装不在意但她还是有些害怕结束真的到来。就是明天,很快就到。
阿历克斯开始哭泣,轻轻地,双手环抱在胸前,站在巨大的卡车之间,那些卡车就像睡着的硕大的昆虫。生活总会逮住我们,我们无能为力,无可遁逃,永远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