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葛诺德夫人,是卡米尔找到了她。她六十多岁,身体笨重,戴着一根发带。肌肤丰盈,像是个肉店老板娘。她有一双飘忽不定的眼睛,总显得忧心忡忡。实在是太忧心忡忡,她像个被带去开房的学生一般扭捏着身子,让警官们很恼火。也让人觉得似乎警察们都得听她使唤,像是在炫耀一种房东的优越感。所以,不,这不只是一个邻居,怎么说呢,她既认识她又不认识她,他们没法理解这些自相矛盾的回答,这让人抓狂。

  卡米尔五分钟内就能把这个葛诺德老妈子一眼看穿。加布里埃尔·葛诺德,她浑身散发出谎言、狡诈和虚伪的臭气。一种恶意。她和她的丈夫都是面点师。2002年1月1日,上帝降临世间,他把自己变形成欧元的样子。上帝不是那种吝啬奇迹的人。他把面包价格翻倍,随即而来的就是商人利润的翻倍。七倍,一夜之间。对上帝来说,没有什么难事。

  变成寡妇之后,老葛诺德就把她拥有的一切都非法租了出去,她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为了服务大众。“只有我一个人……”警察来调查涉案街道那天她不在,“我当时在瑞维西我女儿家”。尽管如此,当她回来时,她得知他们正在寻找的姑娘看起来十分像她以前的邻居,她也没有给警察打电话。“我不知道真的是她,如果我猜不到,你们能理解吧。”

  “我会把你送去坐牢的。”卡米尔说。

  她脸色发白,说明威胁起了作用。为了让她放心,卡米尔加了一句:“在牢里,凭着你的存款,你可以吃到食堂的加餐。”

  这个女孩,在这里,叫艾玛。为什么不呢?在娜塔莉、蕾娅、劳拉之后,卡米尔已经准备好了。葛诺德夫人本该要坐下来看嫌疑犯肖像。但她不是坐下来的,而是倒下来的。“对,是她,就是她,啊!”她情绪激动,双臂抱胸,卡米尔怀疑她是不是会和她丈夫在地狱团聚。艾玛在这里待了三个月,从来不接待客人,也经常不在家。就上个星期,她突然说要走,调职到外省,还说在南部度假的时候有点儿落枕,狠狠摔了一跤,她付了两个月的房租,解释说家里有事情,实在抱歉这么匆忙地离开。她把知道的都说了,这个面包师,她想方设法讨这位范霍文警长欢心。甚至她都想给他钱了。看着这位警官一脸严峻,她隐约觉得这不合适。卡米尔重新组织了故事,尽管信息有点儿混乱。她指了指碗橱的抽屉,一张蓝色的纸,她留下的地址。卡米尔并不急着冲去看,他在这一点上没有幻想,但他还是边滑开手机,边打开了抽屉。

  “这是她的字迹?”

  “不,这是我的。”

  “我也想说……”

  他输入了地址,然后等待着页面跳转。在他面前,碗橱顶上,装着框,是一幅布面油画,上面画着一只鹿,在一片苹果绿的森林里。

  “您的鹿看上去真的有点儿呆。”

  “这是我女儿画的。”葛诺德夫人说。

  “你们真是一派胡言。”

  葛诺德夫人拼命搜刮着她的回忆。艾玛在银行工作,至于哪家,她就不知道了,好吧,总之在一家外国银行。卡米尔虽然询问着,但他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答案,葛诺德夫人提出了过高的租金,于是就什么问题都不多问,这是非法租赁时不成文的条约。

  地址是假的,卡米尔挂了电话。

  路易带着两名身份鉴证组的技术员赶来了。房东已经疲惫不堪,他们就兀自上了楼。她还没找到人租那间房。他们已经知道在艾玛的房间里会找到什么:蕾娅的指纹、劳拉的基因和娜塔莉的痕迹。

  卡米尔说:“我忘了告诉你们这次谋杀案的复杂性。这是一系列的连环谋杀……”

  加布里埃尔·葛诺德尽管坐着,但还是寻找着支点,于是她紧紧抓着桌子的边缘。她冒着汗,灵魂几乎要出窍。

  “啊!”她突然大叫,“这个搬家公司,我知道!”

  卡米尔立马跑了过来。

  “一些纸箱,一些拆卸了的家具,你们知道,她也没有太多东西。”她一脸不屑地说道。卡米尔知道,对于葛诺德来说,那些没有拥有很多东西的人也就一文不值,或者不算什么东西。他们立马和搬家公司取得联系,电话里,搬家公司的秘书显得并不很热情,可以说真的非常不热情,她不能提供任何信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好吧,”卡米尔说,“我会自己来搜集信息!但我话说在前头,如果我过来,我会让你们的店停业一年,并且彻查你们的财务账款,而您,就您个人来说,我会以妨碍司法罪名让您去牢里蹲着,如果您有孩子,他们会直接被送去社会和健康行为指挥机构!”

  这听上去虽然有些荒谬,但起作用了,秘书变得有点儿慌张,立马给了卡米尔这个女孩存放她所有家当的储藏室的地址,还有她的名字:艾玛·斯泽克里。

  卡米尔吃力地拼读了一遍。

  “S,Z,开头是这样吗?请您绝对不要让任何人接近这个房间,您听清楚了吗?任何人!我说得够清楚吗?”

  距离这里十分钟。卡米尔挂了电话,大声说道:“一队人马!马上!”

  他们冲向电梯。

  41

  阿历克斯小心翼翼地从楼梯下到了停车场。她的雷诺克里欧顺利地发动了起来。座位上有点儿凉。她在开车前看了一眼后视镜。尽管很累,她还是用食指放在眼睛下方,微笑了一下然后做了个鬼脸。她收起舌头开动了车子。

  但事情还没完。阿历克斯要在出口处刷卡。在出口的上坡道,一根红白相间的栏杆开了,她一个急刹车。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出现在她面前,高举起一条胳膊,对她指指另一方向,食指紧绷,双腿叉开。他勒令她停车,立刻掉头,双手水平举着,为了强调此处禁止通过。这时边上出现一队民用警车,全部闪着警笛。

  第二辆警车后座冒出一个秃头,和侧窗齐高。这架势就像一个总统车队。之后,警察示意她可以离开了。她立马右转离开。

  她开得有点儿不稳,行李箱里的两箱“私人物品”有点儿摇晃,但阿历克斯很冷静,那些装硫酸的瓶子被很小心地固定住了。没有危险。

  42

  差不多晚上十点,卡米尔彻底崩溃,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冷静。他绝不能再去想储物室门房那张欢乐的脸,这个蠢货有张苍白的脸,还戴着一副又厚又脏的眼镜,皮肤的颜色像香肠一样。

  至于和他的交流:那个女孩,什么女孩?那辆车子,什么车子?那些箱子,什么箱子?他们打开储物间,一屋子的东西,大家都震惊了。全部在里面,十个用胶带粘好的纸箱,那个女孩的东西,个人物品。他们冲过去,卡米尔想立刻什么都打开。但是有手续,要盘点,他们打了个电话给法官,于是一切都被加快了进度,所有东西都被打包走了,那些纸箱、那些拆卸的家具,反正不是很重。他们还是有希望找到那些私人物品,更确切说来,她的身份。事情有了一个重要的转机。

  卡米尔对于覆盖每级楼梯的监视录像带所存的一线希望,很快熄灭了。不是它们的储存时间问题,而是,那些摄像头就是假的。

  “这只是个摆设,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那个门房哈哈大笑着说道。

  盘点需要一整个晚上,技术人员还要做些必要的记录。他们忽略了那些家具,那些到处有卖的大路货,那些书架,一张厨房方桌、带床绷的床、床垫,技术人员带着他们的棉签和钳子扑了上去。然后,他们仔细检查了箱子里的东西:运动服、沙滩装、夏装、冬装。

  “都是大卖场卖的那种,全世界各地都有。”路易说。

  那些书,差不多两箱子。那些口袋书,全部都是。塞利纳、普鲁斯特、纪德、陀思妥耶夫斯基、兰波。卡米尔读着书名:《茫茫黑夜漫游》《斯万的爱情》《伪币制造者》,但是路易沉溺在自己的思考中一言不发。

  “怎么了?”卡米尔问。

  路易没有马上回答。《危险关系》《幽谷百合》《红与黑》《了不起的盖茨比》《局外人》。

  “像是高中生的书架。”

  事实上,她挑选的书看起来还是很实用很经典的。所有的书看起来都读过,而且好些书都像是读过好多遍,有些甚至已经翻烂,散架,整段整段被画了下来,直到最后一页。上面还有些感叹号、问号、大大小小的叉,通常用蓝色笔标注,有些油墨已经完全褪色了。

  “她读的都是必读书目,她像是个好学生,也很实际,”卡米尔更进一步,“不成熟?”

  “我不知道。或许是一种退化。”

  卡米尔有点儿迷失在路易的套路里,但他抓住了重点信息。那个女孩心智不完整,或者说还没有完整。

  “她还说一点儿意大利语,一点儿隐语。她读了一点儿外国经典名著,但没有读完。”

  卡米尔也发现了。原版的《未婚夫妇》《居无定所的情人》《玫瑰之名》,也有比如《爱丽丝》《道林·格雷的画像》或者《艾玛》。

  “那个杀死马基雅克的女孩,大家是不是说她带着外国口音?”

  旅行资料证实了。

  “她不蠢,她念书,她说两门外语,可能不是很流利但是她修过语言课程……你觉得她和帕斯卡尔·特拉里厄配吗?”

  “或者勾引史蒂芬·马基雅克?”路易补充说。

  “或者杀杰奎琳纳·扎奈迪?”

  路易快速地记着笔记。多亏了那些印刷品,他或许可以重新整理这个女孩的路线,或者至少一部分路线,有些旅行社的宣传册上有出版日期,可以用来核对信息,但任何资料上,都没有名字,没有一个正式文件,没有一点儿身份痕迹。一个女孩是过着怎样的生活才会拥有那么少的东西?

  那晚结束的时候,结论很明显了。

  “她已经挑选过了,没有任何隐私,以防万一警察找过来,没什么可以帮到我们的。”

  两个男人重新站起来,卡米尔穿上外套,路易有点儿犹豫,他还待在原地,搜索着,寻找着。

  “别白费劲了,我的孩子……”卡米尔说,“她的履历已经无比精彩,看她这精心策划的样子,她肯定会有不错的未来。”

  这也是勒冈的想法。

  周六傍晚。瓦尔米河堤。

  他坐在拉玛莉娜餐厅的露台,给卡米尔打了一个电话。可能是因为运河的关系,它让人想到鱼,所以他要了两杯干白葡萄酒。勒冈小心翼翼地坐着。他知道,那些椅子可能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这把椅子还撑着。

  当他们不在办公室聊天时,他们通常都是天南地北地侃,至于工作,就是最后几秒的事,两三句话。

  显然,今天在卡米尔脑袋充斥着的,是他的拍卖。明天早晨。

  “你什么都不留吗?”勒冈震惊了。

  “不,我都结清了。”卡米尔说,“我会都捐了。”

  “我以为你会都卖了。”

  “那些油画,我会卖了。钱我会捐掉。全部。”

  卡米尔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个决定,他就是这样决定了,他觉得这是个成熟的决定。勒冈忍住没有评论。但终究,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给谁?”

  这,卡米尔倒是从没想过。他只是想把这笔钱捐了,但没想过捐给谁。

  43

  “是你加速了还是我眼花了?”勒冈问。

  “不,这是正常节奏,”卡米尔回答,“习惯就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描淡写,但实际上情况很糟糕。他们又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一个名叫菲利克斯·马尼埃尔的男人,在他的房间被杀。他的同事发现他没去参加他自己发起的“重要会议”,感觉事有蹊跷。他们发现了他比死亡更惨烈的样子,脑袋几乎从躯干上掉下来,脖子被硫酸溶化了,事情立马就落到了范霍文长官手里,法官在下午召见了他。事情很严重。

  事情发展很快。死者的手机有来电记录。最后一通接听电话,是在他被杀那天晚上,来自蒙什街的一家酒店。经过核实,这就是那个女孩从图卢兹回来时下榻的酒店。同天晚上,她还约他一起吃晚饭。他匆忙离开办公室时就是这么跟他同事说的。

  除了发型和眼睛有些许区别,蒙什街上酒店的接待员认出了嫌疑犯素描上的这个女孩,她非常确定。那个女孩第二天早上就消失了。用的不是真名。现金支付。

  “这家伙,这个菲利克斯,是谁?”勒冈问。

  不等回答,他就拿过卡米尔手上的资料翻阅起来。

  “四十四岁……”

  “是的,”卡米尔确认说,“一家信息公司的技术员,与妻子分居,办理离婚中,应该酗酒。”

  勒冈不说话,他迅速浏览着资料,发出“嗯”的声音,有时候这声音听着像是在抱怨。谁都难免会抱怨一下。

  “这是什么,这个手提电脑是怎么回事?”

  “消失了。但我给你保证,凶手绝对不是为了偷手提电脑才用奖杯砸死他的,并且凶手还在他喉咙里倒入了半升酸。”

  “是这个女孩?”

  “很有可能是。他们可能邮件联系过。或者她可能用过电脑,她不希望别人知道她用它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