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坦的仓库。特拉里厄怎么会找到那里?这很重要吗?年久失修,巨大的棚子还未被人抢占,那些流浪汉也没有来强行占有。它无法令人接受的卫生状况可能是一个吓退意图者的理由,但更重要的是,唯一可能的入口由一块相当狭窄的木板覆盖着,在和地面齐平的地方,这使得那些有意入住的人不得不艰难地走一大段路才能传送生活物资。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特拉里厄才造了那么小一个笼子,狭窄的通道限制了木板的长度。我们甚至可以想象他是怎么把女孩弄进去的。他必须是有相当的决心。他已经做好准备折磨这个女孩,要多久就多久,直到她供出她把他儿子弄哪里去了。
娜塔莉·葛兰吉。他知道这不是她真正的名字,但他还是这样叫她,也没有更好的叫法。卡米尔更想说“那个女孩”,但他不总能做到。在一个假名和完全没有名字之间,怎么选择?
法官已经接受撤诉。然而,除非有相反的证据,这个显然用十字镐柄杀了特拉里厄儿子并且差点儿用硫酸断了他的脑袋的女孩将只会作为证人被查找。尽管她尚皮尼的室友已经确定地从嫌疑犯素描上认出了她,但检察院表示需要物质证据。
在庞坦的仓库,他们提取了血液样本、头发样本和所有其他有机物样本,很快它们就会表明这些样本和他们在特拉里厄的货车里找到的女孩留下的痕迹是一致的。至少,这一点将会得到大家的认同。“这不是重点。”卡米尔对自己说。
唯一保持这条线索的方式,就是重新打开在最近归档里找到的先前的两起浓硫酸谋杀案的档案,看看可不可能把它们归结到同一个凶手身上。虽然局长有所怀疑,但卡米尔的信心是坚决的,这是同一个杀手,并且是个女杀手。档案今天早上应该会被重新拿来,一拿来他就会去查看。
卡米尔思考了一下这对情侣,娜塔莉·葛兰吉和帕斯卡尔·特拉里厄。激情大戏?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倒宁愿以另一种方式设想。帕斯卡尔·特拉里厄,被一阵嫉妒的狂怒控制了,或者不愿意被抛弃,杀了娜塔莉,凭着一时冲动、瞬间的疯狂,但反过来……意外吗?很难相信,如果你仔细想想事情进展的方式。卡米尔的思绪不能真正集中到这些假设上,其他有些东西在他脑袋里乱跑,而嘟嘟湿开始用爪子挠他袖子。他在想这个女孩是如何逃离这个仓库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分析结果揭示了她是如何逃离箱子的,但出去后呢,她做了什么呢?
卡米尔试图设想这个场景。但他的电影里,少了一组镜头。
他们知道,女孩穿上了衣服。他们发现了她鞋子留下的痕迹,一直延伸到通往出口的羊肠小道。这一定就是她被特拉里厄绑架那天穿着的那双,毕竟不能想象为什么绑匪要给她带一双新鞋来。他殴打那个女孩,她自卫,他把她捆绑着塞进货车。那些衣服是什么状态?破破烂烂,撕成碎片,脏乱不堪。不管怎么说,不干净……卡米尔判断。在街上,一个女孩穿成这样,难道不应该引起注意吗?
卡米尔想象不出特拉里厄会悉心照料这个女孩,但“好吧”,卡米尔对自己说:“让我们忘了那条衣服的线索,就考虑女孩本身吧。”
她的脏乱程度可想而知。一个星期,像条蠕虫般裸体,存活在一个离地面两米的箱子里。在照片上,她不仅仅是饱受折磨,她几乎已经奄奄一息,现场还发现了给动物吃的饲料,特拉里厄就是用那些给寄居的老鼠吃的饲料来喂食她的。她就在自己身下拉屎拉了一个星期。
“她已筋疲力尽,”卡米尔大声说,“并且脏得像一把梳子。”
嘟嘟湿抬起头,好像它比他还清楚,它的主人又在自言自语。
地上有水渍,在破布头上,几瓶矿泉水瓶身上有她的指纹,在出仓库前,她把自己洗了一下。
“但还是……一个人被吊起来一个星期,三瓶冷水和两块破布能算什么清洗?”
回到核心问题,她是如何做到不被发现地回到家里的?
“谁跟你说没人看到她的?”阿尔芒问道。
七点四十五分。警队。即便别人不刻意去想,看到阿尔芒和路易肩并肩还是会感到很奇怪。路易,一身铁灰色奇顿西装,斯蒂芬劳·尼治的领结,韦斯顿的鞋;阿尔芒呢,一身法国民间救援队的清仓货。妈的,卡米尔一边细看一边自言自语,这家伙居然为了再节约一些,特意买了小一点儿的尺寸!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有道理,谁说没有人看到她?
“我们要深入研究。”卡米尔说。
女孩非常谨慎,她跑出仓库,然后就消失在了风中。人间蒸发。让人难以接受。
甚至他自己都不相信他自己这说法。一个三十岁的女孩凌晨一两点搭便车?假设没有车立刻接受她,她就待在那边,在人行道边上,一直竖着大拇指搭便车?更糟的是,她沿着人行道走,对着所有的车子做手势搭便车,像个妓女一样?
“公交车……”
或许。只是在夜里,这条线上应该没有太多车,她真的得凭运气。不然她就得杵在汽车站半个小时,四十五分钟,筋疲力尽,或许还衣衫褴褛。不太可能。她是一个人站在那里的吗?
路易记录下来:确认时间表,询问司机。
“出租车……?”
路易提出了新的可能的探索方向,但是……她有足够的钱付账吗?她这样子会有出租车司机愿意载她吗?有人可能看见过她,在街上,走在人行道上。
只能猜测她朝巴黎方向走了。他们将在附近搜索。不论是巴士还是出租车,几小时内必须确定下来。
正午的时候,路易和阿尔芒出发了。卡米尔看着他们离开,好一对搭档。
他走到办公桌后,看了一眼桌上两份文件,贝尔纳·贾德诺,史蒂芬·马基雅克。
28
阿历克斯朝她的住所走去,脚步沉重,局促不安,充满怀疑。特拉里厄在等她吗?他发现她溜走了吗?然而没有,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信箱也没有满溢出来。没有人在楼道里。她像置身一个梦中。
她推开住处大门,又重新关上。
千真万确,就像在一个梦中。
终于回到了家里,终于安全了。就在两个小时前,她还面临着被两只老鼠啮噬的威胁。她几乎崩溃,靠在墙上。
马上,吃。
但吃之前,先看一看自己。
天啊,老了十五岁,轻而易举。又丑,又脏,又老。眼袋、皱纹、伤疤和泛黄的皮肤。眼神涣散。
她从冰箱里拿出所有食物,酸奶、乳酪、软面包、香蕉,她一边像个海难幸存者一般狼吞虎咽,一边放着洗澡水。然后,她不可避免地冲去厕所呕吐。
她重新调整了呼吸,喝了半升牛奶。
然后她不得不用酒精清洗伤口,手臂上、腿上、手上、膝盖上、脸上,出浴的时候,她扛着睡意,给伤口涂上抗菌剂和樟脑药膏。然后疲惫地倒下。她脸上的伤很重,被绑架那天留下的血块虽然已经消减,但手臂和两腿的伤还是相当严重,其中两处还严重感染。她会监视它们,她有一切需要的药物。她工作的时候,每当一个任务结束,离开那天,她都会从药箱里拿一些药物。她所有拿过的药物的确让人叹为观止:青霉素、巴比妥酸剂、安定药、利尿剂、抗菌素、贝塔-受体阻滞药……
终于,她平躺下来。立刻就陷入了昏睡。
连续十三小时。
她梦见坠落,便从昏迷中醒来。
她花了半个多小时搞清自己现在在哪里,又是从哪里来。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她在床上像个婴儿一般缩成一团,呜咽着又睡了过去。
五小时后她又一次醒了,晚上六点。星期四。
阿历克斯,睡得昏昏沉沉,她试图舒展身躯,浑身疼痛,她缓缓地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又缓缓地做了一些舒展运动,她的整个身体都是堵塞的,但随着肌肉逐步放松,她整个人又重新运作了起来。蹒跚着从床上下来,她才走了两米,就感到一阵从头到脚的晕眩,不得不扶着一个书架。她依然感到饥饿。她看着自己,必须处理伤口,但她的大脑给她发出了自我保护的本能指令。首先,要躲起来。
她逃了出来,特拉里厄一定会试图把她抓回去,试图追捕她。他知道她住哪里,因为他就是在她住的那条路上绑架她的。那时候,他就应该是知道的。她看向窗户,街道看起来很宁静。和绑架的那晚一样宁静。
她伸出手臂,抓过笔记本电脑,放到身边,放在长沙发上,打开一个网页,输入“特拉里厄”,她不知道他全名,只知道他儿子的,帕斯卡尔。她要找的是他父亲。因为他儿子,这个蠢货,她记得太清楚对他做了什么,还有她把他丢在哪里了。
第三个结果,搜索引擎提到一个“让-皮埃尔·特拉里厄”,在巴黎新闻的网页上。她点了一下。这就是他。
城郊大道:警方的失误?
前夜,一名五十来岁的男子,让-皮埃尔·特拉里厄,被多辆警车追捕,他突然在横跨城郊大道的桥上停下货车,货车当时与维叶特门同高,男子离开货车,冲向护墙,纵身跳下。随即男子被一辆半挂式卡车碾压,当场死亡。
据法警消息,男子涉嫌一起几天前发生在巴黎法勒基耶尔路的秘密绑架案,警方表示,保密是“为了安全起见”。受害者身份始终未知,而警方发现,推定的监禁地点,空空如也……因缺乏明确指控,嫌疑犯的死亡原因——据警方所言,他的“自杀”——始终扑朔迷离,站不住脚。负责预审的法官维达尔,发誓将彻查此案,此案已交给刑事科范霍文警官负责。
阿历克斯的脑袋尽可能地转动着。在一个奇迹面前,人总是容易迟疑。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她后来再没看到他。他被碾碎在城郊大道,他不可能再回来看她,也不可能带饲料回来给老鼠。这浑蛋宁愿自杀也不愿意看到警方来解救她。
愿他被地狱之火炙烤,和他的蠢货儿子。
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警方不知道她的身份。关于她,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至少,他们在这个星期之初对她一无所知。
她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自己的名字,阿历克斯·普雷沃,找到了一些同名的人,但没有她,完全没有。
这是一个莫大的慰藉。
她查看手机,有没有未接来电。八通……没电了。她起身跑去找充电器,但她的身体跟不上这速度,她还没有准备好这样的加速度,被一个巨大的重力又重新拖回到了沙发上。晕眩,眼前是闪烁的光斑,感觉要原地打起转来,阿历克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嘴唇紧绷着。几秒过后,这种不适感渐渐消失,她慢慢地起身,拿了充电器,小心地接上电源,然后又回来坐下。八通呼叫,阿历克斯确认了一下,她呼吸顺畅许多。都是工作上的,事务所的,有的打了两次。都是工作。阿历克斯没有听这些信息,她决定之后再听。
“啊,是你吗?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给我来一点儿消息。”
这个声音……她的母亲和她永不停息的指责。每次听她说话都会有同样的效果,如鲠在喉。阿历克斯给自己找理由,她的母亲总是有无数的问题,一旦涉及她的女儿,这个女人就是个怀疑论者。
“职位变动?奥尔良市,你是从那儿给我打来的吗?”
阿历克斯总能在她的语气里听到怀疑,她说:是的,但我没太多时间。对方回答:“那就别麻烦给我打电话了。”
她母亲很少打电话来,当阿历克斯打的时候,又总是这样。她的母亲不是在生活,她在统治。真相就是,和她母亲谈话,就像是在考试,一定要准备,要复习,要集中精力。
阿历克斯想也没想。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外省,职位变动。我想说,另一个……”
“啊,是吗,哪里?”
“就是一个职位变动。”阿历克斯重复。
“是的,你已经跟我说过了,一个职位变动,到外省!你的外省,它没有名字吗?”
“是一个事务所,还不太清楚目的地,总之……很复杂,到最后才知道。”
“啊。”她母亲回答。
显然不太想相信这故事,片刻的犹疑后:“你要变动职位,还不知道哪里,也不知道是谁,是这样吗?”
这段对话没什么特别的,甚至太平常了,但这次,阿历克斯太虚弱了,完全不比往日扛得住。
“不,不是,这……这样。”
不管怎样,只要和她母亲说话,不管她累不累,她都会时不时结巴。
“那是什么?”
“听着,我快没电了……”
“啊……那去多久呢,也不知道吧,我猜。你的工作,是你顶替别人。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你,结束了,你就可以回来了,是这样吗?”
凡事要找到一个“让别人感觉舒服”的说法,这是她母亲的用词。阿历克斯找不到。或者也不是,她也可以找到,只是总是在事后,等她挂了电话,在楼梯上,在地铁里。每次她事后找到说辞,就懊恼不已。她总会不断重复这段当时没想起的话,她一再重演并纠正那时的场景,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这样,这样既无用又无益,但她也不能控制。她不断给它润色修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就成了一个全新的故事,这是一场阿历克斯每次都能赢的战斗,但只要她再一次打电话给她母亲,她从第一字开始就立马被击溃了。
她母亲等待着,静默着,怀疑着。阿历克斯最终让了步:“我不得不挂了……”
“好吧。啊不,阿历克斯!”
“怎么了?”
“我也很好,有劳费心了。”
她挂了。
阿历克斯心情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