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这个女孩有什么关系,卡米尔?”
卡米尔微笑:“终于有一个好问题了。”
局长只是回了他几个音节:“你真的很讨厌……”
为了表现他的沮丧,他起身。“我们下次再说,”他垂头丧气,“你或许是对的,但是,晚点儿说,晚点儿说。”对于不了解勒冈的人来说,他看上去真的气馁极了。他扔了一把硬币到桌上,离开时,他举起手,像陪审员发誓一般,对大家致敬,大家看着他的背影,他像卡车一般庞大,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
卡米尔叹了一口气:“对得太早就是错了。但我不会搞错的。”如此说着,他用食指拍拍他的鼻子,好像在路易和阿尔芒面前,他必须表明一下,通常情况下,他还是很有洞察力的。这次只是时机不对。目前,这个女孩只是一个受害者,没别的。拿着薪水却找不到人,这已经是个错误,并且,声称她是个惯犯也不是一个太有力的自我防卫。
他们都站了起来,准备回去工作。阿尔芒拾起了一根雪茄,他的邻桌已经没有别的东西了。三人离开露台,朝地铁走去。
“我重组了一个队伍,”路易说,“第一个……”
卡米尔立刻把手放在他胳膊上想要阻止他,他这样子像是刚刚看到一条眼镜蛇在他脚底下。路易抬头,听着,阿尔芒也听着,竖着耳朵。卡米尔说得对,这就像在一个丛林里,三个人面面相觑,感觉脚底下地面在颤动,以一种低沉而深邃的韵律。他们一致转身,准备面对任何突发情况。他们对面,二十多米处,一大块东西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朝他们冲来。是一大坨勒冈跑来和他们会合,他上衣的下摆使他显得更加庞大,他高举着手,手臂的根部夹住手机。卡米尔反应过来要找自己的手机,这才想起自己把手机关了。不等他们做出任何动作,勒冈已经跑到他们跟前,他跨了几个大步,算得刚刚好,停在了卡米尔面前。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没有气喘吁吁。他指指手机。
“找到女孩了。在庞坦。赶快!”
局长又回到了队伍,他手头有一堆事,他还叫来了法官。
路易冷静而高速地开着车。几分钟后他们便到了。
一个老旧的仓库,像是临时搭在运河边的巨大工业碉堡,又像是船,又像是工厂。这是个赭石的建筑,作为船来说,四周环绕着宽大的舷梯,每一级台阶都紧贴着建筑物的四堵外墙,作为工厂来说,有大大的开口,装配有又高又直的玻璃,互相紧挨着。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一个混凝土建筑杰作。一个帝国建筑,上面的字迹今天都很大程度地磨损了,隐约看出:铸造总厂。
周围的一切都已经被摧毁。只有这座建筑,可能是等着重修。从上到下印着大大的白色、蓝色、橙色的字,不受拆迁的影响,它傲立在河堤,岿然不动,像那些为了节日而被从头到脚装点起来的印度大象,在彩带和旗帜之下,踩着自己沉重而神秘的步伐。前夜,两个涂鸦者爬到了舷梯的第一级,大家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任务,因为所有的入口都被封死了,但这对这两个小伙子来说,并不能阻止他们。大清早,他们刚结束他们的工作,其中一个抬头看了一眼,透过倒塌的玻璃窗,他清楚看到一个箱子悬在空中摇摇欲坠,里面有具尸体。他们整个早晨都在权衡利弊,最终决定匿名举报警方。但警察不出两个小时就找到了他们询问昨晚的事情。
他们叫来了重案组和消防队。这座建筑物几年来都一直关闭着,重新收购它的公司让人把它都堵上了。一组人把一个梯子抬上舷梯,另一组开始狠狠地推倒用砖头堵上的墙。
除了消防员,已经有不少人在门外,一些警员,有的穿着制服,有的穿便服,还有车子、旋闪灯和一些好事的民众,没有人知道那些人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不得不利用工地现场找到的一些栏杆建起隔离。
卡米尔急急忙忙下了车,连卡片都没有出示,他险些在砂砾上和碎砖头上滑倒,他重新站直身子,看了一看那些拆墙的消防队员,说:
“等一下!”
他凑近去。一位消防队长走过来阻止他进入。卡米尔没给他机会阻止,就溜了进去,这个洞足以让他这样身材的男人钻进去,对别的人来说,还需要凿几下。
里面完全是空的,大大的房间全部沉浸在晕开的暗绿色光线中,光线和着尘埃,从玻璃窗照射进来。他听见瀑布一般的声音,水声敲击在一块楼梯松掉的铁板上,回响在空屋子里。雨水汇成涓涓细流,弯弯曲曲地流淌在你的脚下,这种地方真的让人感到不舒服。整个建筑蔚为大观,像一座废弃的教堂,弥漫着一种工业王国末期的悲伤氛围,环境和光线都很像那个女孩的照片里的。在卡米尔身后,人们继续在敲打拆除砖墙,像在敲警钟。
卡米尔立刻大声说:“有人吗?”
他等了一秒,然后开始奔跑。第一间房间很大,二十几米宽,天花板很高,可能有四五米。地板浸泡在水里,墙壁也渗出水来,这里被一种浓稠而冰冷的潮湿统摄着。他跑着穿过了那些用来做仓库的房间,但还不等他跑到通往下一个房间的出口,他便知道了,就是这里。
“有人吗?”
卡米尔自己也听出来了,他的声音有些不同。这是个职业病,每次到案发现场的时候,都会有一种特殊的紧张,他的五脏六腑会感觉这种紧张,然后把它反映在声音里。而又一次触发这种紧张精神状态的,是一种气味,飘荡在旋转的冷空气里。腐烂的肉体,屎尿味,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有人吗?”
他继续跑。身后远远地传来脚步声,大部队终于打穿了墙跑了进来。卡米尔进入第二间房,然后就杵在这景象面前,手臂摇晃着。
路易弯腰保持和他一样的高度。第一句听到卡米尔说的,就是一声惊叹:“厉害……”
木头笼子碎裂在地上,两片木板被移除了。可能是木板先被破坏了,然后女孩再用蛮力把它们拔出了。腐烂的臭味,是那些死老鼠,三只,其中两只已经被箱子压烂。它们周围围绕着苍蝇。离箱子几米的地方有一大坨半干的排泄物。卡米尔和路易抬起眼,绳子已经被磨损了,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磨的,一端还卡在固定在天花板上的滑轮里。
地上还到处是血迹。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女孩的痕迹。
刚刚到来的警员们出发去寻找了。卡米尔摇摇头,一脸怀疑,他觉得这是徒劳的。
人间蒸发。
在那样的情况下……
她是怎么脱逃的?那些分析报告会解释的。她是从哪里出去的?技术人员会找到的。结果就在那里,他们一心要营救的女孩自我拯救了。
卡米尔和路易保持沉默,大房间里充斥着警员们的命令、指示和匆忙的脚步声,他们两个就这样站着,看着眼前这次行动奇特的收尾。
女孩失踪了,而她没有像正常情况下任何突然重获自由的人质都会做的那样跑去警局。
她几个月前用铲子杀了一个男人,她还用硫酸溶解了他半个脑袋,然后把他埋在郊区的花园里。
只有运气极好的情况下才能找到那具尸体,这就让人不得不问还有没有别的。
还有几具。
尤其是另外两起相似的事件被举报,并且卡米尔赌咒说它们和帕斯卡尔·特拉里厄的死相关。
就这个女孩在这种情况下都能自我逃离的方式看来,她的确不可小觑。
必须找到她。
但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我确定,”卡米尔严肃地说,“现在局长勒冈先生,他会更好地了解我们面临的问题有多严重了。”
第二部 分
26
阿历克斯疲惫不堪,反应迟钝。她甚至都记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儿力气,狠狠晃动了笼子,幅度如此之大,以至于那些老鼠受到了惊吓,身体僵直,用爪子死死抓住木板不敢动弹。阿历克斯不断叫喊。在绳子的底部,箱子在打转的冷风中从左到右滑来滑去,就像那些游乐场出了严重意外的空中飞篮。
全看阿历克斯的运气,能救她一命的,是绳子在笼子一个尖角朝下的时候断裂。两眼盯着摇摇欲坠的绳子,阿历克斯看到最后几根线一点儿一点儿断裂,麻绳看上去痛苦地扭动着,突然,箱子终于飞扑了出去。因为重量,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短短几秒,阿历克斯甚至没有时间绷紧全身肌肉准备着陆。冲击非常强烈,着地的那一角像是扎进了水泥地里,箱子摇晃了一阵便又一次重重地着了地,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叹息,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阿历克斯撞到了顶盖,一瞬间,老鼠四处散开。两块木板摔裂了,但没有一块完全摔断。
阿历克斯被这个震荡吓傻了,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她的大脑已经接收到了一个最重要的信息:奏效了。箱子掉下来了。摔碎了。边上一根木板,断裂成了两半,或许可以出去。阿历克斯处于低温,她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然而,当她蹬着双脚,挥着双臂大声呼喊时,箱子突然之间就放弃了斗争。在她上面,木板断裂了。这就像是这片天空都被打开了,就像《圣经》里被劈开的红海。
这个胜利让她欣喜若狂。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沉浸在一种解脱中、沉浸在一种疯狂的念头的成功中,以至于她没有立马站起来离开,而是待在笼子里,沮丧地啜泣着,完全停不下来。
她的理智给她下了另一个命令:离开。快。老鼠不会马上回来,但是特拉里厄呢?他很久都没来了,如果他现在回来呢?
所以,快走,穿上衣服,从这里离开,快逃,快逃。
她开始舒展身躯。她渴望着解脱,这简直是一种酷刑。她整个身体都是僵直的,根本站不起来,腿也不能伸直,手臂也无法打开,总之找不到一个正常的姿势。一大坨僵硬麻木的肌肉。她筋疲力尽。
她花了整整两分钟才跪了起来。不可抑制的痛苦,她开始无助地哭泣,边叫喊着边使出全力,用拳头狂怒地在箱子上敲打。疲惫把她击垮,她又一次倒下,蜷缩成一团,浑身冰冷,筋疲力尽,瘫倒在地。
她需要勇气和绝对的意志去重新发力,发力去诅咒老天,重新直起骨盆,扭转脖子……这是一场战斗,奄奄一息的阿历克斯和有生命力的阿历克斯。逐渐地,身体苏醒了。很痛苦,但它还是苏醒了。阿历克斯,浑身发麻,终于蹲了起来,她把一条腿一点儿一点儿伸到箱子上面,然后另一条,最后往另一边重重地跳了下去。冲击不小,但她还是高兴地把脸贴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又开始抽泣。
几分钟后,她匍匐着抓了一块破布,盖住肩膀,又爬去那些矿泉水边,抓了一瓶,一饮而尽。她恢复了呼吸,终于平躺在地。多少个漫长的日夜(究竟多少?)她就在等待这一刻,那些自暴自弃以为再也出不来的日子。一直这样躺着直到世界末日,重新感觉到身体的循环、血液的流动,关节重新有力,肌肉苏醒。一切都伴随着疼痛,就像那些冻僵的阿尔卑斯登山运动员被人发现生还时的感觉。
大脑深处又传来一个信息:他来了怎么办?走,快走。
阿历克斯确认了一下,所有的衣服都在那里。她所有的东西,包、证件、钱,甚至还有那天晚上她戴着的假发,他都一起扔在一边堆着。他什么都没拿。他果然只要她的命,好吧,只要她的死。阿历克斯摸索着,抓了她的衣服,双手因为虚弱而颤抖着。她不停地环顾四周,忐忑不安。最重要的是先找到什么东西可以自卫,万一他突然出现的话。她疯狂地翻寻着堆放在哪里的工具材料,终于发现一个起钉器。这是用来开箱的。他什么时候会想用这个呢?等她死了吗?为了把她埋了?阿历克斯把它放在身边。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个场面有多可笑,特拉里厄来的话,她那么虚弱,到时候根本拿不起工具。
穿衣服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体味,糟糕至极,尿味、屎味、呕吐物的味道,还有一股豺狼的口气。她开了一瓶水,又开一瓶,她奋力地擦拭自己的身体,但是动作很慢,尽可能地清洗,擦拭,她的四肢慢慢有了一些力气。当然,没有镜子,她没法看到自己成了什么样子。她包里应该有,但又一次,她的大脑让她快走。最后一次警告:快走,妈的,从这里滚蛋。立刻。
穿上身的衣服突然让她感觉一阵燥热,她的双脚有点儿肿,鞋子让脚更痛。她好不容易分了两次站起来,收拾好她的包,她放弃了带着起钉器的念头,蹒跚着离开了,她感觉有些动作或许永远都不能再做了,比如完全展开双腿,完全转动脑袋,还有完全直立起来。她继续往前走,弯着腰像个老太太。
特拉里厄留下了脚印,她只能跟随它们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走。她睁大眼睛搜寻他可能利用过的出口。当她第一天试图逃离的时候,他在砖墙前逮住了她,啊,就是那里,她居然错过了,那里,墙角的金属门,在地下。一团铁丝作为门把手。阿历克斯试图把它稍稍提起。毫无反应。她使出全身力气,完全不动。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一个低沉的呻吟声从她肚子里冒出来,她又试了一次,还是没用。阿历克斯环顾四周,寻找着什么。她已经知道,没有别的出口,所以那天晚上他才不急着追她。他知道,即便她跑到了这个门边,她也不可能打开它。她愤怒了,可以说是暴怒,想要杀人的冲动,地狱般的愤怒。阿历克斯大喊着开始奔跑。她跑得笨拙不堪,像个残疾人。她后退了,远远地那些冒险回来的老鼠看见她向它们袭击,一下全跑了。阿历克斯重新拿起起钉器,三块木板已被砸碎,她拿起了它们,因为她根本没有问问自己能不能拿得动,她的精神在别处。她只想出去,完全没有别的事情可以阻止这一点。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在外面。她把起钉器的一端滑进门缝,铆足了劲地扳动它。一旦门移动了几厘米,她就用脚塞一块木板在门下,再上去一点儿,就再塞一块,她跑去又找了几块木块,又回来,一次次地努力,她终于把起钉器竖着放在了门下。释放出的空间大约是四十厘米,勉强可以让身体通过,但这个不稳定的平衡很有可能突然被打破,金属门将直接砸落到她身上,把她碾碎。
阿历克斯停了下来,侧着脑袋,听。这次,没有任何警告,也没有任何建议。只要一点点滑动,一点点震颤,如果身体碰到了起钉器而把它弄倒,门就会砸下。她用了1/30秒的时间把她的袋子从门下扔了出去,她听见包落地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听上去不是很深。这么对自己说着,阿历克斯已经摆平了身体,一毫米一毫米地,她在门下慢慢滑动。天很冷,但当她的脚趾尖远远地在身后感觉到什么支撑物的时候,她已经在冒汗,是一个台阶。正当她终于跑到了洞里,要从边缘抽出手指时,因为她回头的时候一个失误,起钉器滑动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声音,金属门立马狠狠砸了下来,发出地狱般的一声声响。
就在此刻,她抽回手指,一纳秒的本能反应。阿历克斯呆立在那边。她站在一级台阶上,周身是几乎全然的黑暗。她是完整的。当她的眼睛终于适应黑暗时,她收拾好掉在了几级台阶下面的包,她屏息凝神,她要离开了,她要成功了,她不敢相信……还有几级台阶,然后是一扇用水泥砖堵住的铁门,她花了好大工夫才把砖头移开,因为她实在没有力气了。然后是长长的走廊,散发着尿味,又是一个楼梯,如此之暗,以至于她不得不像一个瞎子一样两手摸着墙板穿过它,只有若隐若现的微光指引着她。那天他把她绑过来时,她就是在这个楼梯上撞到脑袋昏迷过去的。在走廊的尽头,是三根棒子,阿历克斯一根一根跨过去,然后又是一段隧道,技术通道,直到她看见一块小铁板垂直嵌在墙里。有一点点光线勉强从外面穿进来,阿历克斯必须用她的手指去围绕铁板,想要知道它是如何站立住的。它只是被安在了这个地方。阿历克斯想要把它往自己这边拉,不是很重。她小心地把它抽了出来,放在一边。
重生。
夜晚清新的空气瞬间向她扑来,带着一种夜的温柔和清新的湿气,运河的气味。回归的生命,没有太多光。这块板被藏在墙壁的凹陷处,和地面齐平。阿历克斯爬了出去,又立马回头看能不能把它重新堵上,但她放弃了,没有这个必要还那么小心翼翼了。只要快点离开,立刻,尽僵直酸痛的四肢最大的可能。她放弃了重新堵上的念头。
三十米开外一个废弃的码头。那边,一些矮小的居民楼,几乎家家灯火通明。身后不远处,似乎有一条林荫大道,传来阵阵混杂的喧嚣。
阿历克斯开始行走。
她终于来到了林荫大道。带着疲惫,她走不了太久,还有点儿晕眩,于是她不得不扶着路灯防止摔倒。
看天色,时间已经太晚了,不太可能还有什么交通。
不。那里,一个出租车站。
车站看上去有点儿荒僻,而且,不管怎么说,太冒风险了,她仅存的清醒着的神经元悄悄提醒她。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来引起注意了。
只是这些神经元也没法给她提出一个更好的方案。
27
每当手上有很多要紧事要处理,并且很难划分优先等级时,就比如今天早上,卡米尔就声称:“最紧急的是,什么都不做。”这是他一贯的“以退为进”行事方式的变形。当他在警校学习时,他把这种略过的方式称为“空中技能”。这样的话从一个一米四五的男人嘴里说出,应该会让众人嘲笑,但没有人敢冒这个险。
此刻是早晨六点,卡米尔醒来,冲了个澡,他吃了早餐,餐巾在门边,而他站着,嘟嘟湿趴在一条胳膊上。他一手挠着它的背,他俩都看向窗外。
他的目光被一个信封吸引,上面是拍卖估价人的笺头,他本想昨晚打开看的。这场拍卖会是继承他父亲遗产的最后一步。他的死并不是真的非常痛苦,卡米尔被震惊了,被触动了,然后他悲从中来,但他父亲的死不能算是一场灾难。这种伤痛只是外在的。在他父亲身上,一切都是可预测的,他的死也是。要说卡米尔为什么昨天没有打开信封,那是因为它里面的东西标志着他整个人生关系的终点。他马上要五十岁了。而他的身边,每个人都死了,先是他的母亲,然后他的妻子,现在是他的父亲;他不会有孩子。他从没想过他会是他所有亲人中最后一个死的。这就是让他觉得心烦的,他父亲的死结清了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却还没有结束。卡米尔一直在那里,形容枯槁,但一直站在那里。只是他的生命从此只属于他自己,他是唯一的持有人,也是唯一的受益人。当一个人成为自己人生唯一的主角时,这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让卡米尔觉得痛苦的,不仅仅是这个愚蠢地活下去的情结,而更是向平庸屈服。
他父亲的公寓已经出售了。只剩下了十几幅莫德的油画,范霍文先生一直保留着它们。
更别说那工作室。卡米尔不能过去,这是所有痛苦的交会点,他的母亲,伊琳娜……不,他做不到,他做不到走上那四层台阶,推开门,进去,不,永不。
至于那些画,他鼓足了勇气。他联系了一位他母亲的朋友,他们一起把这些画整理了起来;他同意做一份作品清单。拍卖将于十月七日举行,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打开信封,看见了作品列表、地点、时间,整个晚会的节目都在向莫德的作品致敬,还有一些见证和场面上的讲话。
起初,关于一幅画都不保留,他编了一个好故事,想了一套好理论。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他把他母亲的画全都拍卖,是为了向她致敬。“甚至是我,为了看她的画,我也得去美术馆。”他用一种满足中带着严肃的口吻解释说。当然,这是个蠢话。真相是,他无以复加地热爱着他的母亲,自从他独身以来,他一直感到自己被暴露在他这种模糊不清的爱中,崇敬中夹杂着仇恨,苦涩中夹杂着埋怨。这种打上了敌意的爱意是他与生俱来的,如今,为了能够平和地生活下去,他必须让自己脱离这一切。绘画是他母亲最重要的事业,她把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了绘画,连同她自己的生命,她也一并奉献了卡米尔的。不是整个的,但她所献上的那部分已经变成了她儿子的命运。好像她生孩子的时候没有真正想过这将是一个人。卡米尔不是在摆脱身上的枷锁,他只是在减轻自身的重量。
十八幅油画,主要覆盖了莫德·范霍文的最后十几年,即将全部出售。全部都是纯抽象作品。在一些作品面前,卡米尔感觉好像是站在马克·罗斯科的作品面前,可以说,那色彩颤动着,跳跃着,感觉这些画是有生命的。有两幅已经被预先购买了,它们会被直接送去美术馆,这是两幅极度细腻的画,像在嘶吼一种痛苦,这是她在癌症末期画的,也是她艺术的巅峰。卡米尔可能会保存的,是一幅她三十岁左右画的自画像。那是一张布满忧愁却稚嫩的脸,甚至还有些严肃。画里的人似乎和你毫不相干,这种姿势里有一种存在的缺席感;这是一种女人和童真的精妙结合,就像我们可以在那些曾经年少而渴望温柔,如今却被酒精蚕食的女人的脸上读到的那样。伊琳娜非常喜欢这幅画。有一天她为卡米尔把它拍了下来,打印出的照片尺寸10cm×13cm,一直都在卡米尔的办公室里,和放铅笔的透明玻璃罐儿在一块,那罐子也是伊琳娜送给卡米尔的,总是她,除此之外,卡米尔再无其他真正私人的物品出现在他的办公环境里。阿尔芒总是用一种带着爱慕的眼神看这张照片,这是唯一一张他能理解的莫德·范霍文的油画,因为它足够具象。卡米尔答应过以后给他一张复印品,但他从没做到。但这张油画,他也把它加入了拍卖的列表。或许当他母亲的画全都遣散之后,他能重新找到内心的平静,或许当他卖出最后一幅画时能最终感到蒙福特工作室,与他再无瓜葛。
困倦是和别的画面一起来的,那些画面似乎更为紧迫更为现实,是这个被关起来又逃出来的女人。总是一些和死亡相关的画面,但是还未到来的死亡。他也不知道这些画面是哪里来的,他很确定,在这个被剖腹的箱子面前,在这些死老鼠面前,这些逃跑遗留的痕迹面前,这一切都掩盖着别的事情,而这一切背后,还有死亡。
楼底下,大街上已经开始热闹。对于像他这样睡得很少的人来说,这没什么关系,但伊琳娜是绝对不可能住在这里的。相反,这对嘟嘟湿来说却是个大景观,它可以几个小时待在那里透过玻璃窗观察来往的驳船驶向船闸。如果时间允许,它有权长久地霸占窗台。
卡米尔不理清思路不会离开。目前来看,一大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