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别的老鼠奏效的事情对它完全不管用。阿历克斯可以大吼大叫,恶言相向,它却纹丝不动,爪子牢牢抓住木板,以防因为笼子的摇晃滑下去。
它抓得牢牢的,死死盯着她看。
阿历克斯,她也一样,盯着它。
它们像一对一起坐旋转木马的情侣一般深深凝望着彼此。
来呀,阿历克斯微笑着低声说。她极力弯着腰,使出浑身力气摇晃着笼子,她对站在她上方的那只大老鼠微笑,来啊我的小爸爸,来啊,看妈妈给你准备了什么……
24
这让他感到可笑,这个在娜塔莉房间里的小憩。他为什么会想进去睡一会儿?他完全不知道。一个咯咯作响的木头楼梯,一级铺着旧地毯的台阶,一个瓷质门把手,像是凝结在空气里的房间里的热度。乡村别墅的氛围,一家人的房子,在度假季节还留有专门的客房,其余时间保持关闭。
这间房间如今被当作储物间。它看上去从来没有过太多个性,像是一个宾馆的房间,一间旅店老板房间。几张蹩脚彩色画片歪歪斜斜贴在墙上,床头柜缺了只脚,用书垫上了。床下陷得很深,像个棉花糖,令人印象深刻。卡米尔重新坐起来,爬向枕头,然后靠着床头坐着,他找着他的本子和铅笔。当那些技术人员在花园里清理着加热器周围被雨水弄湿的土地时,他在速写一张脸。他自己的。他年轻时准备美院的考试,当时他画了好些自画像,他的母亲坚持说这是唯一真正的练习,真正能够让他找到“适当的距离”的练习。她自己就画了几十张,现在他还留了一张油画,精美绝伦,他不愿意想这些。莫德说得对,卡米尔的问题,在于找到适当的距离,他总是要么太近,要么太远。或者他自我沉溺,什么都看不见,他为了不被淹没自我挣扎,或者他离得太远,小心谨慎,结果什么都看不明白。“现在缺的,是事物的肌理。”卡米尔说。在他的本子上,出现了一张瘦削的脸,目光涣散,一个被伤痛摧残的男人。
在他的周围,屋顶倾斜着,住在这里,走动几乎都得屈着背。除非是对于像他这样的人。卡米尔胡乱涂鸦着,但他感觉恶心,心情沉重。他又想起和桑德里娜·邦腾在一起时的画面,他的神经质,他的焦躁不安,有时候他拿自己也无能为力。他想尽快解决这件事,彻底了结。
他感觉很糟糕,他也知道为什么。找到合适的肌理。
刚才,娜塔莉·葛兰吉的肖像给了他这种效果。至今,特拉里厄手机里的照片只不过是展现了一个受害人,或者说一个事件。是因为这,他才把这个女孩降级为一个普通的绑架案受害者。但在身份组的肖像画上,她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张照片,这不过是一个事实。一幅素描,这是一种实在性,是你自己的实在性,有着你自己的想象,你的幻境,你的文化,你的生命。当他把这肖像画放到桑德里娜·邦腾眼前,他颠倒着看了这张画,像是一个游泳运动员的脸,它在这个角度对他展现出一种全新的面貌。是她杀了这个蠢货帕斯卡尔·特拉里厄?这非常有可能,但不重要了。在这张素描上,倒着看,他发现她摄人心魄,她是个囚徒,她的命运全在他的手中。对于失败的恐惧抓住了他的胸口。伊琳娜,他没有能够救她。这个他要怎么办?也眼睁睁看她死去吗?
从第一步开始,从这件事的第一秒开始,他就努力克制在墙后积聚的情感,现在,墙正在瓦解,缺口一个一个崩裂,一切都像是要瞬间坍塌,把他击溃,把他吞没,让他直接滚去太平间,回到心理诊疗师的格子间。他在本子上画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块岩石。卡米尔的自画像,西西弗斯版。
25
验尸在周三一大早就进行了。卡米尔在那里,路易也在。
勒冈迟到了,和以往一样,当他赶到法医学院,大家已经掌握了重要信息。不出意外,这就是帕斯卡尔·特拉里厄。一切迹象都吻合。年龄、身材、头发,推测死亡时间,还没算上她的室友,她发誓说认识这双鞋,但是即便如此,这种式样的鞋应该有成千上万。他们会做一个基因测试来确定是不是帕斯卡尔,但基本可以确定事实就是:娜塔莉·葛兰吉杀了他,她先是用十字镐之类的东西给他的后脑勺上来了重重一击(他们把在她家花园里找到的所有工具都遣送了回去),然后她用铲子把他的脑袋砸烂。
“看起来她真的很恨他啊。”卡米尔说。
“是啊,三十几下,至少。”法医说,“我之后可以给你一个更准确的数字。有几下是用铲子的侧面打的,这让他看上去像是被一把钝掉的斧子打的。”
卡米尔很满意。不算满足,但也算满意。情况总体来说和他的感觉相符。这个蠢货法官在场,他只能和他的老伙计勒冈窃窃私语,使了个眼色,压死了嗓音悄声说:“我告诉过你吧,我感觉不到她,这个女孩……”
“我们会做具体分析,但这的确是酸。”法医说。
这家伙被铲子敲了三十多下,接着,凶手,化名娜塔莉·葛兰吉,给他喉咙里灌了整整一升的酸。就受伤程度看来,法医大胆假设:浓硫酸。
“高浓度。”
这的确会产生高强度的伤害,这些产品。身体在一种沸腾的泡沫中以一种和浓度成正比的速度消融。
卡米尔问了一个自从前夜发现尸体以来一直困扰大家的问题:“特拉里厄这时候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他知道这个没完没了的答案——必须等待进一步分析。但这次,法医很配合。
“如果从我们在尸体上发现的痕迹来看,尤其从手臂的程度来看,他当时应该是被绑起来了。”
片刻的沉思。
“您想听我的意见吗?”法医问道。
没有人想听他的意见。所以,自然,他兀自说道:“在我看来,几铲子的敲击之后,她把他绑起来,接着用酸把他弄醒。这不影响她最后还是用铲子把他了结了,如果技巧好的话……总而言之,依我拙见,这家伙死得并不轻松。”
这很难想象,但对于调查者们来说,目前,所谓技巧和方法,并没什么太大区别。相反,如果法医说的是真的,对于受害者来说,用硫酸时是活着还是死了,区别应该很大。
“这对法官来说也很重要。”卡米尔脱口而出。
卡米尔的问题在于,当他有一个想法……他不知道让步,从不。勒冈有一天说:“你真是十足的蠢货!就连猎犬都知道让步!”
“太优雅了,”卡米尔回答,“你怎么不把我比作腊肠狗呢。或者,你看,一只长不大的泰迪?”
不论是谁,都无话可说了。
所以,这时候,卡米尔又表现出他的绝不屈服。从昨天开始,勒冈看他忧心忡忡,有时候,恰恰相反,他又看起来心花怒放。他们在走廊上遇到,卡米尔只说了句“你好”。两小时之后,他进到局长办公室,不肯走,好像他有话要说,但又说不出来,最后他离开了,又有点儿不情愿,然后他看着勒冈,一脸怨念。勒冈有他必需的耐心。他们一起走出厕所(当两个人在小便池边并排而立的时候,就不得不共同面对一个问题),勒冈只是简单地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即“我已经准备好了力气,我可以扛得住”。
就是现在。在露台上,在午餐之前。卡米尔关了电话,表示他想要大家集中精神听他说话,他把电话放在桌上。他们四个都在,卡米尔、勒冈、阿尔芒和路易。自从暴风雨清洗了空气,天气又开始温和起来。阿尔芒几乎一口气干掉了半杯酒,不知不觉又点了一包薯片和一些橄榄,记在买单的人账上。
“这个女孩是个杀人犯,让。”卡米尔说。
“杀人犯,是的,或许,”勒冈说,“等我们拿到分析结果我们或许可以这么说。但目前,这只是推测,你和我一样清楚。”
“即便只是推测,分量也还是相当重。”
“你或许说得有道理……但那又怎么样?”
勒冈想要路易做见证。这种时刻最是尴尬,但路易是上层阶级出身的孩子。他上的都是最好的学校,他有个叔叔是大主教,另一个是极右分子代表,也就是说,他从小就学会说一套做一套的艺术。他还是耶稣会的成员。阳奉阴违,他是老手。
“局长的问题在我看来很中肯,”他冷静地说,“那又怎么样?”
“路易,我以为你会更敏感的,”卡米尔说,“这改变……方法!”
大家都吃了一惊。甚至是阿尔芒,虽然他还在忙着问边上一桌的客人要一支香烟,他也转过身来,一脸震惊。
“方法?”勒冈问,“妈蛋,卡米尔,这是什么蠢话?”
“我相信你是真的不明白。”卡米尔说。
平常,大家互相开玩笑,互相起哄,但这次,卡米尔的声音里有一种不一样的语调,一种表现。
“你不明白。”
他拿出他的本子,那本他总是在上面画画的本子。为了记笔记(他记得很少,他基本上都靠自己的记忆),他把它转过来,然后写在那些速写背后。有点儿像阿尔芒的风格。只是阿尔芒还在侧边上写。路易看到那些老鼠的速写,卡米尔总是画得很棒。
“这个女孩让我很感兴趣,”卡米尔严肃地说,“真的。这个硫酸的故事也一样,让我很感兴趣。你们不是吗?”
他的问题没有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
“我做了一个小调查。还需要再深入,但我觉得我掌握了关键。”
“快说。”勒冈说道,有点儿焦躁。
然后他喝了半杯啤酒,一下把它喝完了,然后朝服务员举起了手臂又要了一杯。阿尔芒做了个手势:也给我一杯。
“去年五月十三日,”卡米尔说,“我发现有一个叫贝尔纳·贾德诺的人,四十九岁,在埃唐普附近的方程式一号酒店,摄入浓度80%的浓硫酸。”
“哦,不……”勒冈沮丧地说。
“鉴于婚姻状况,推断为自杀。”
“算了,卡米尔。”
“不,不,等等,你会发现,这很有趣。八个月后,十一月二十八日,史蒂芬·马基雅克的死,兰斯的一位咖啡店老板。人们有天早上在他屋里发现了他的尸体。结论是:殴打和硫酸致死,同样的浓度,都是在喉咙里,丢了超过两千欧。”
“你觉得这是同一个女孩干的?”勒冈问。
“那你呢,你自杀用硫酸?”
“但这和我们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呢?”勒冈一拳头砸向桌子,勃然大怒。
卡米尔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好吧,让,好吧。”
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静中,服务员给勒冈上了酒,还有阿尔芒的,然后擦了桌子,清空其他酒杯。
路易太清楚将要发生什么了,他可以把它写在一个信封里,然后藏在咖啡馆的什么地方,就像那些音乐厅的曲目一样。卡米尔会重新占上风。阿尔芒会愉快地抽完他的烟,虽然他从没买过香烟。
“只是有一点,让……”
勒冈闭上眼睛。路易在心里偷笑。局长在场的时候,路易只会在心里笑,这是他的习惯。阿尔芒在一旁默默看着,他总是时刻准备着给范霍文尽力支持。
“我们来明确一些事,”卡米尔说,“你猜猜,我们有多久没有硫酸杀人案件了?”
他让勒冈猜,但局长现在没有太多玩游戏的心情。
“超过十一年,我的天!我说的是那些没有解决的案子。虽然时不时会有些滑稽的人严肃认真地来帮助协查,但他们就像是多余的灵魂的补给。那些人,我们发现他们,我们阻止他们,我们评判他们,总之,专注又记仇的政府用身躯阻挡着他们。浓硫酸事件方面,我们,人民警察,十一年来,我们都是绝对可靠、永不妥协的。”
“你让我厌烦,卡米尔。”勒冈叹了口气。
“好吧,是的,我的局长,我理解你。那你想怎么样呢?就像丹东说的:‘事实是顽固的。’而事实就在那里!”
“列宁。”路易说。
卡米尔恼火地转过身去。
“什么,列宁?”
路易用右手撸了一下头发。
“事实是顽固的。”路易有些尴尬,冒险说,“是列宁说的,不是丹东。”
“这有什么区别?”
路易脸红了。他决定还击,但还不等他开口,勒冈就先说道:“正是这样,卡米尔!有什么区别,十年以上的硫酸案件?嗯?”
他真的恼怒了,他的声音响彻露台,但勒冈戏剧式的怒火只是吓到了其他消费者。卡米尔只是低头克制地看着自己的双脚荡在离地面十五厘米的地方。
“不是十年,我的局长,是十一年。”
大家有理由批评卡米尔,在他身上,有时候尤其有一点儿戏剧式的谨慎,可以说,有点儿拉辛式。
“不到八个月已经有两起了。受害人都是男人。你知道算上特拉里厄这一件,现在已经是三起了。”
“但是……”
路易感觉局长要爆发了,卡米尔真的有点儿咄咄逼人。
只不过这一次,局长忍了。因为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