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拿你的莫莱尔来烦我。”卡米尔回答。

  这样说着,卡米尔意识到自己从开始就知道,临时接手这样一个案子就等于决定负责到底。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勒冈在这件事上推了他一把。从案子等级来看,这个案子并不是处于优先级的。一个来路不明的绑匪绑了一个身份未知的女人,除了一个所谓目击者被审问千百次后的证词,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起绑架案。阴沟里有许多呕吐物,货车轮胎的尖叫声几个人都听到了,一个居民在沿街停车,他记得一辆面包车在人行道上胡乱地横着停车。但这一切不意味着一具尸体,死得真真切切的尸体。由于这个缘故,卡米尔在留住路易和阿尔芒在身边这件事上遇到了不少困难,然而内心深处,勒冈,和其他人一样,很高兴看见范霍文的队伍重组。这不会持续很久,一天或者两天,目前,大家闭着眼睛。对于勒冈,如果这不是一个案子,那这就是一个投资。

  三个男人饭后一起散了一会儿步,然后他们发现了这把长椅,便坐在这里观察沿街过往的行人,大部分是情侣,以及带狗散步的人们。让人感觉置身外省。

  “这真是个神奇的队伍。”卡米尔自言自语。一边是一个巨富的家伙,另一边是个无可救药的吝啬鬼。“我就从来不会遇到钱方面的问题吗?”这样想着就挺奇怪的。几天前,他收到了一些资料,通知他他母亲作品的拍卖事宜,他还没有打开信封。

  “所以,”阿尔芒说,“事实上你不想卖掉这些画作。在我看来,这样更好。”

  “当然,对你来说自然是要全部留着。”

  尤其是莫德的作品。这对阿尔芒来说真的是如鲠在喉。

  “不,不是全部,”他说,“但是他母亲的作品,依然是……”

  “感觉你是在说皇冠上的珠宝!”

  “好吧,但这依然是家族的珍宝,不是吗?”

  路易什么都没说。他,当涉及私人问题……

  卡米尔回到绑架案:“货车车主的事儿,你查到哪儿了?”他问阿尔芒。

  “在查,在查……”

  唯一的线索,目前只有车子照片。多亏了贝尔迪尼亚克药店的监控摄像头拍下了货车的型号。这样的型号有上万辆在通行。科技服务组已经检验了上面覆盖的颜料,并且提供了可能合适的名字列表。从“阿巴德简”到“泽东”。三百三十四个名字。阿尔芒和路易一个一个检测。一旦发现在这个名单上有任何人拥有或者只是租借了一辆这种类型的货车,他们就去核实,然后找到他们转卖给了谁,如果可能和他们找的人符合,他们就派人去看车。

  “如果这是在外省,你说这该多简单。”

  何况,这些面包车不停地转卖,像永不停息的瀑布,要找到那些人还要和他们攀上话……越是找不到线索,事情就越艰难,阿尔芒就越心花怒放。尽管“心花怒放”可能不是一个特别适合他的词。卡米尔一整个早上看着他工作,脖子缩在旧旧的粗毛线衫里,面前是再生纸,他手上拿着一支广告笔,上面印着:圣安德烈洗衣店。

  “这需要好几个星期。”卡米尔总结说。

  并不是真的。

  他的电话振动了。

  是他的实习生,非常激动。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甚至忘了卡米尔给他的建议。

  “老大?绑架者叫特拉里厄,我们刚刚认出他。局长让您赶快回来。”

  11

  阿历克斯几乎什么都没吃,她越来越虚弱,但最重要的是,她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这个笼子关住了她的身体,却把她的大脑抛到了平流层。维持这样的姿势一小时,会让人哭泣。一天,会让人想死。两天,形容枯槁。三天,人就疯了。现在,她已经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被关进来,被吊起来的了。几天吧,好几天。

  她已经记不清了,她的肚子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叹息。她呻吟着。她再也哭不出来,她用头撞着木板,向右边,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她敲打着自己的脑袋,一次又一次地往上砸,呻吟变成了号叫,前额开始流血,脑袋充斥着疯狂的念头,她想去死,越快越好,因为活着已经变得不可忍受。

  只有当男人在场的时候,她才不呻吟。他在那里的时候,阿历克斯说话,她问那些问题并不是为了得到回答(反正他从来不回答),而是因为当他离开的时候,她觉得如此孤独。她理解了那些人质的感觉。她求他留在那里,因为她太害怕孤独,孤独地死去。他是残忍的刽子手,但似乎只要他在场,她就不会死去。

  当然,事实恰恰相反。

  她在伤害自己。

  心甘情愿地。

  她想要死去,因为没有人会来救她。这具残破的肉体已经瘫痪,她再也不能自我控制,她直接尿尿了。身体因为痉挛而衰弱,从头到脚地僵硬。于是出于绝望,她用腿在粗糙的木板边缘上摩擦,最初这产生一种燃烧的感觉。但是阿历克斯没有停下,她继续,继续,因为她憎恨这具让她受苦的肉体,她想杀死它。她用尽全身力气擦着木板,燃烧变成了一个伤口。她的双眼盯住一个想象中的点。一根刺刺进了小腿肚,阿历克斯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摩擦,她等着伤口流血,她希望它流血,她想要它流血,把血流干,然后死去。

  她被全世界抛弃了。没有人会来救她。

  她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死去?又要多少时间才会有人发现她的尸体?会不会有人为她收尸,入土?哪里呢?她做着噩梦,看见自己的身体裹在一块篷布里,凌乱不堪地,夜里,一片森林,一双手把她扔进一个坑里,发出一个阴森绝望的声响,她看到自己死去。她好像已经死去了。

  恍如隔世,当时她还能分辨时日,她想起过她的哥哥。他总是瞧不起她,她知道。他比她大七岁。总是这样。什么都比她懂得多,总是随心所欲,无拘无束。总是比她强大,从来如此。总是给她上课。最后一次她见他,当她拿出一管药剂准备吃下睡觉时,他抓住了她半空中的手说: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总会扮演父亲的角色、人生导师、她的老大,对她的人生有主导权。向来如此。

  “嗯?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瞪大了眼睛。他暴躁易怒,阿历克斯很怕他。这天,为了使他冷静,她伸出手臂,慢慢伸手抚摩他的头发,她的戒指钩住了一缕发丝,她迅速收回手,他发出一声惨叫,打了她一巴掌,就这样,在所有人面前。他总是这么容易暴躁。

  她也想起了她的母亲。她们不怎么讲话,可以一个月不打电话。她母亲从来不主动打电话。

  至于她的父亲……正是在这样一些时刻才让人觉得应该有一个比较好。想象他会来救你,相信他,期待他,这或许可以让你平静下来,这样或许也会让你绝望,阿历克斯完全不知道有一个父亲是什么样子。平常,她从来不会想这些。

  但这些想法,是在她刚被关进来时才有的,今天,她连两三个理智的想法都说不清楚了,她的精神已经做不到了,除了记录肉身带来的痛苦,别的已经无能为力。之前,阿历克斯还想过她的工作。男人绑架她那会儿,她正要结束一份工作。她还想要结束一些家里的事,说到底,是生活中的事。她有些存款,能轻松坚持两到三个月,她没有什么需求,所以她没找新的工作,也没有人找她。有时候,当她还在工作的时候,她还有些同事会打电话给她,但现在,她连同事都没有。

  没有丈夫,没有未婚夫,没有情人。她在那里,独自一人。

  或许她在这里死了几个月,人们才会担心起她吧,她已经筋疲力尽,神志不清。

  如果她的精神还能正常运作的话,阿历克斯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问题:临死还有多少天?死的时候会是怎样的痛苦?一具尸体在天地之间会如何腐烂?

  现在,他在等着她死,他就是这么说的:“看着你死。”这也正是现在所发生的。

  这个一直缠绕心头的“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像个气泡一样破了,阿历克斯睁大了眼睛。她不知不觉地动了这个念头,这个念头便在她不知晓时生根发芽了,像是一个肮脏又顽固的植物。就在刚才,她豁然开朗,天晓得为什么,反正她的大脑一片混乱。但那像是一种放电。

  其他都不重要了,现在,她知道了。

  是帕斯卡尔·特拉里厄的父亲。

  两个男人看起来并不相像,甚至一点儿都不像,关于这一点他们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哦不,或许鼻子有点儿像,她早该想到了。是他,毫无疑问,这对于阿历克斯来说是个非常糟糕的消息,因为她现在坚信他所说的,他带她来这儿就是为了让她死。

  他想她死。

  直到现在,她依然拒绝真正相信这个事实。而这种确信又重新从她心底冒出来,完好无损地,就像最初那些瞬间,并且这种确信锁住了所有的门,消融了她最后一点儿残留的希望。

  “啊,就是这样了……”

  她完全沉溺于自己的恐惧中,没有听到他回来。她扭动脖子想看他,但还不等她看到,箱子已经开始轻轻晃动,然后开始自己打转。很快,他进入了她的视野。他靠着墙,正把笼子缓缓下降。当她降到合适的高度,他就把绳子固定住,向她靠近。阿历克斯皱起眉头,因为他与往常不同。他看的并不是她,可以说他的目光透过了她,他走得很慢,像是怕踩到地雷一般。现在,她更凑近地看到了他,是的,事实上,他还是和他儿子有一种相似的,一张固执的脸。

  他停在离笼子两米远的地方,他没有动。她看着他拿出手机,她感到头顶一阵摩擦。她想转身,但她做不到,她已经尝试了千万次,完全做不到。

  阿历克斯感觉糟糕极了。

  男人把手机夹在手臂下,他微笑,阿历克斯看到过他这种微笑,绝不是个好的预兆。她又听到了头顶的摩擦声,接着是相机拍照的声音。他点点头,像是不知道对谁表示同意,然后他又走到屋子的角落里,重新把笼子升上去。

  阿历克斯的目光现在被那个装满饲料的柳编篮子吸引了,就在她的边上。它莫名地摇晃着,伴随着小小的颠簸,像是活了起来。

  阿历克斯突然明白了。这不是猫粮或者狗粮,像她之前所想的那样。

  当她看到一只巨大的老鼠脑袋从篮子的边缘冒出来时,她明白了。在她视野范围,笼子顶上,另外两只黑影快速闪过,伴随着她已经听到的窸窸窣窣声。两只黑影停了下来,脑袋穿过木板中间的缝隙,就在她的头上。两只老鼠,比之前的更大,眼睛乌黑发亮。

  阿历克斯已经不能自已,她声嘶力竭地惊叫起来。

  原来他是为此才放这些饲料的,不是为了给她吃,而是为了引诱那些老鼠。

  他不会亲手杀她。

  那些老鼠会。

  12

  克里希门[5]有一座完全被围墙围住的废旧医院。这栋斑驳破败的废弃大楼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现在即将被一个原本驻扎在郊区另一端的医科教学及医疗中心替代。

  两年来,这里都是空的,这是一片工业荒地。负责不动产项目的公司请来了监管者,为了防止那些擅自占地的流浪汉和无业游民、那些擅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公司给看守人安排了一间一楼的住所,给他们一份薪水,要求他们监管这块地方,等待四个月后的动工。

  让-皮埃尔·特拉里厄,五十五岁,医院保洁部前员工。离异。没有前科。

  阿尔芒是从科技系统提供的一个名字中找出这辆货车的。拉格朗日,一个专门从事铺设聚氯乙烯窗户的手艺人,当他两年前退休时,便转卖了全部的器材。特拉里厄买下了他的小卡车,重新用喷雾器简单喷了层漆,盖住拉格朗日原先的商业小广告,便心满意足了。阿尔芒用邮件寄了一张车身下端的照片给当地警局,警局当即派遣了一名警员。警员西莫奈到了现场。结束时,在路上,他生平第一次后悔自己为什么一直不肯买一部手机。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又跑回警局,绝对确定,停在废弃医院门前的特拉里厄的车子上,绿色的油漆痕迹,和照片上的完全一模一样。然而卡米尔还是想再证实一下,不要贸贸然进攻阿拉莫要塞[6]。他派了一名警员偷偷爬过围墙。这里晚上太黑了,不能拍照定位,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没有货车。非常有可能,特拉里厄并不在家。屋里没有亮灯,没有人出入的迹象。

  等他回来就逮捕他,渔网已经撒好,一切准备就绪。

  于是大家埋伏起来,守候着。

  直到法官和局长的出现。

  峰会在一辆不起眼的车里举行,离主入口只有几米远。

  法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的姓和法国前总统吉斯卡尔·德斯坦还是密特朗的国务卿一样:维达尔。可能是他祖父的姓。他瘦长、干瘪,穿着细条纹西装、鹿皮鞋,戴着金色袖扣。这些细节,说起来就太多了。总之他给人感觉与生俱来就是穿着西装领带的。你再怎么集中精神想也没有用,完全不可能想象他不穿正装。他像蜡烛一样僵直,像是透露着某种诱惑的企图,因为他头发非常厚密,偏分,像是那种梦想着搞政治的保险推销员。一看就像玩到老的花花公子。

  如果伊琳娜看到这类型的男人,一定会捂嘴偷笑,对卡米尔说:“天哪,他真帅!为什么我,我就没有一个这样的帅哥老公呢?”

  他看上去一脸愚蠢。这是骨子里的,卡米尔想。他很急迫,想发出进攻。或许他家族里也有个陆军元帅,因为他很想尽快和特拉里厄干一架。

  “我们不能这么做,这太愚蠢了。”

  卡米尔本可以做更多准备工作,好好摆个局,而这个愚蠢的法官现在想做的事,是在拿一个失踪了五天的女人的性命开玩笑。勒冈开口了:“法官先生,你知道,范霍文警官有时候有一点儿……粗鲁。他可能只是想说或许等到特拉里厄回来再行动会更稳妥一些。”

  卡米尔·范霍文的粗鲁并没有使法官先生有一点点尴尬。法官先生甚至想表现出他不畏艰险,他是个有决断的人。更确切说,一个战略家。

  “我建议包围这个地方,救出人质,然后在屋里候着绑匪。”

  面对着大家对他机智提议的安静,他说:“我们给他设个圈套。”

  大家都吸了口气。他显然把这解读为崇拜。卡米尔先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人质在里面呢?”

  “你至少知道这是他吧?”

  “我们确定他的车当时藏在女人被绑架的地方附近。”

  “所以,就是他。”

  静默。勒冈想要平息战火,但法官先他一步:“我理解你们的处境,先生们,但是你们看,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

  “我洗耳恭听。”卡米尔说。

  “冒昧地允许我这样说,我们现在不该从绑匪的角度出发,我们今天应该从受害人角度思考。”

  他一一看过两个警员,竟然总结道:“围捕绑匪的确值得嘉奖,这甚至是一个义务。但是我们要关心的首先是受害者。我们是为了她才来到这里的。”

  卡米尔张开嘴,但还不等他说话,法官已经开了车门,他下了车,转身。他手上拿着手机,弯下腰,透过开着的窗户看着勒冈的眼睛:“我去把特警部队找来。就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