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特别感兴趣。家里连个音响都没有,只不过偶尔听听电台的节目。”事实上我和音乐的关联真的仅此而已,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会对钢琴声如此在意,况且这也不是什么正式的演奏。我又想起今天也不是第一次在意钢琴声了,在酒吧撒野那天,导火线也是钢琴演奏。

“刚结婚那时我太太就说,如果生了女孩,就让她学钢琴或者芭蕾。这两样在天赋上都没什么可期待的,但我想相比之下还是乐器有些努力的空间吧。”看嵯峨的表情,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孩子还没上小学吧?这么小就能弹成这样,我觉得已经很了不起了。”直子表示佩服。

“是吗?我不太懂。”嵯蛾边说边随着音乐摆动手指。

弹得的确很流畅,很少有中断或弹错的地方。曲名和作曲家名我都不知道,但曾在什么地方听过。不知不觉中,我的脚趾头也跟着打起了拍子。

听了几遍之后,琴声里出现了一个让我在意的问题——有个地方总是弹不对。似乎也不是不熟练的缘故,而是有什么更根本的原因。

“您怎么了?”嵯蛾见我总是歪着脖子,诧异地问道。

“啊,没什么。”我又仔细听了一遍,没错,肯定是那样。我对嵯峨说:“钢琴的音好像有点不准。”

“哦?是吗?”听我突然这么说,他似乎有些意外,开始仔细倾听。曲子还在继续。

“听,就是这里。”我说,“有点微妙的走音,听,这里也是。听到了吧?”

嵯峨搞摇头:“很抱歉,我听不出来。”

“我也是……真的能听出来吗?”直子疑惑地望着我。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听不出来,我觉得很明显。”

过了一会儿,琴声停了,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大概是钢琴课结束了。

朝门口望去,有个长发女子正从那里经过。“牧田老师。”嵯峨叫住了她。她应了一声。

“这位先生说钢琴的音调有些不准。”

“啊?”姓牧田的女人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哼了一段旋律,说:“这个部分的音像是走得厉害。”

她微笑着点点头。“嗯,是的,该把琴调一调了。”她看着嵯峨说,接着又转向我,“您很内行啊,一般人很难听得出来。您从事音乐这行吗?”

“不,完全不是。”

“哦?那就是天生乐感好了,真叫人羡幕。”她称赞了一番,说声“先告辞了”,便点头离去。

她走后,嵯峨对我说:“有这么好的乐感不做音乐实在可惜啊!您真的没学过乐器?”

“嗯……”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从来没被人说过乐感好。我还清楚地记得,小学音乐课上,在听写和弦测试时,自己完全听不出来,只好乱猜一通。我想不通,那么明显的走音为什么嵯峨和直子都没听出来。

我还在想,嵯峨的女儿典子来了,长长的头发扎成了马尾。“你们好。”她站在门口很有礼貌地向我们低头问好。

“噢,你好。”我佯装笑容。看到典子的瞬间,我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膝盖一松,手触到了地板。

“怎么了?”

“您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只是有点儿头晕,已经没事了。”我重新坐回沙发,自己都能感觉面无血色。

“还是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不用,真的没事了。”我深呼吸了几下,对嵯峨点点头。

“头晕?”直子轻声问我。我说没事。

过了一会儿,夫人过来招呼我们去餐厅吃晚餐。桌子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简直像正式餐厅一样。夫人的手艺也令人无可挑剔。

“您真的没事,我就安心了。在您顺利出院前,我担心得感觉自己都瘦了呢。”夫人一边往我杯子里倒葡萄酒一边说。

“劳您费心了,非常感谢。”

“您可不必这么说。喂,你这么说可不对,我们是不是瘦了,成濑先生可不用知道。”嵯哦责备道。

“对对,是这样,对不起啊。”夫人抱歉地说。

我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喝太多葡萄洒,这毕竟也含酒精,没准什么时候又会有某种冲动。

突然,我感觉到一束目光——是典子。她什么也没吃,只是盯着我看。她的眼睛大得像进口的洋娃娃一般。

“怎么了,典子?”嵯蛾似乎也注意到了。

“这个叔叔……”典子开口了,“不是我上次见到的叔叔。”

尴尬的气氛开始蔓延,大家面面相觑。夫人笑着对典子说:“说什么傻话呢?不是一起去问候过吗。你忘了?”

“不对,”小姑娘摇摇头,“不是那个叔叔。”

我突然感觉口干舌燥,孩子的感觉果然很敏锐。

“叔叔现在变精神了,可能感觉和以前有点儿不一样吧,不过他就是你在医院见到的叔叔哦,你好好看看。”不理解孩子敏锐感受的嵯峨在尽力补救典子的失言。夫人也微笑着掩饰尴尬。只有直子一语不发地低着头。

“你说对了,我不是上回那个叔叔,”我对典子说,“那个是我弟弟,我们是双胞胎。”

小姑娘仔细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一边用手指捅捅她父亲的腹部,一边说:“对吧?你看!”

嵯峨困惑地看看我,我没说话。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平淡地聊着,主要是夫人和直子在对话,嵯峨偶尔也会插一两句,我基本上是个听众。

“典子的钢琴弹得真好呀!”直子似乎发现小姑娘开始觉得无聊了,便对她说。

典子脸上现出了酒窝:“嗯,我可喜欢钢琴了。”

“弹首曲子给叔叔听好吗?”吃完饭,我边喝咖啡边说。

“好啊,你要我弹什么?”典子说着溜下椅子。

“好好把饭吃完再弹。”夫人训了一句。典子的盘子里还剩了不少饭菜。

“我已经很饱了,不想吃了。”

“叔叔还要喝咖啡呢。”

“哦,我喝完了。”我把咖啡一口喝完,从椅子上站起来,“多谢款待。典子,可以弹给我听吗?”

“嗯,跟我来。”典子说着就跑开了,我跟了上去。

钢琴在楼梯边的一个贴着花纹圈案壁纸的房间,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房间,估计是按照夫人的喜好布置的。

“弹什么都行吗?”典子啪啦啪拉地翻着乐谱问我。我给出肯定的答复,典子说那就弹刚才练的曲子吧,说着就翻开了乐谱。

这首曲子小姑娘弹得实在不怎么样,经常出错,不时中断,钢琴本身还有走音问题。可钢琴声还是在渐渐渗透我的脑。我也不明白怎么会如此强烈地被吸引,就像前几天在酒吧发作时,不明白自已为什么会被那个中年钢琴师演奏的曲子所魅惑一样。我盯着典子小小的手在琴键上移动。白色的琴键仿佛成了河面,在我眼前晃动。

不公平——看着典子的侧脸,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词。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公平。这个女孩想必一生都会和贫困这种词无缘。她一定不会意识到,这世上有的人拼命干活也盖不了一间房子,也不会为这种不公平的存在感到丝毫疑惑,即使他毫无天赋,照样能接受良好的钢琴教育。

我的目光移向典子白嫩的脖子。我可以给这个理所当然地拥有幸福的小女孩带来突如其来的不幸。我感觉自己的手指在动,像在做准备活动一般,十指蠢蠢欲动。

正在这时,我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还伴着轻微的眩晕和恶心。整个房间似乎都往晃动。琴声渐远。是典子在弹吗?不,不是她。那琴声仿佛从遥远的记忆中传来。

有人在摇我的肩,我仰起脸。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跪着趴在钢琴上。

“怎么了?”转身一看,把手搭在我肩上的是直子。嵯峨一脸担心地站在后面,典子站在他旁边,怯怯地看着我。

“您还好吧?”嵯峨关切地问。

“没事,只是刚才有点头晕。”

“刚才您也这么说,是不是有些累了?”

“嗯,大概是吧……今天就此告辞了。”

“还是这样比较妥当,我送您。”

“真抱歉。”我起身表示歉意。

典子在嵯峨身后探着脑袋对我说:“下次再来哦。”

“噢,下次见。”我答道。

直子似乎极度不安,用眼神示意一会儿再跟我谈。

回去的路上,嵯峨不断询问我的身体状况,我多次回答已经没事了。“我更担心的是,刚才吓着典子了。请您代我向她转选歉意。”

后视镜映出嵯峨的笑容:“没被吓着,只是有些吃惊,她不是对您说了‘下次再来’吗?那孩子很开心。”

“那就好。”

嵯峨父女一定没想到,那一刻我对典子起了杀心。

“请一定再次光临,到时候一定带上您的女朋友。”

“……好啊。”

“这次真遗憾没见着她,她很可爱吧?”

见我没说话,直子接道:“嗯,很可爱。”

嵯峨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点头:“和那个女孩交往多久了?”

这话触动了不愿去想阿惠的我,“差不多一年半。她在转常去的画具店工作。”

“噢,愿来是这样。对了,听说您会画画。怎么样,最近有新作吗?”

“没,最近没怎么画……”我含糊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