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她正默然盯着我的脸。

“怎么了?”我问。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看的电视节目?”她反问。

“没有啊。怎么了?”

“还说呢。”她瘪瘪嘴,“你光顾着看时钟了。”

“哦,是吗?”

“就是的,你都不知看了多少次了。为什么那么在意时间呢?”

“无意识的,我没想在意啊。”我伸手把桌上的闹钟转了个面。看时间确实是无意讲的,但心里想着她什么时候回去却是事实,这事实

让我灰心。“没什么,真的。”我拼命挤出笑容,“来,接着说,说到哪儿啦?”

“这不说上次那本书嘛。”

她又开始了,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听,绝不能想别的事。我得这么想——这样和她共度的时光,对自己来说是宝贵和有意义的。

“我这么说,大概你又要批评我太投入了,不过是书里的情节而已。可我不这么想,读书是一种模拟体验,当然会去思考。那个主人公的活活就是独善其身……”

幼稚的理论,无聊,浅薄,听着让我痛苦,但我得努力忽略这种痛苦,不能失去爱她的感觉,要珍惜她的一切,包括她说的每一句话。

突然我觉得难受,她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她的嘴唇像个独立的活物似的在我眼前蠕动。我用力握紧喝完了冰茶的玻璃杯。

“对了,我跟她说起上次看的电影来着。我知道她是迈克尔的影迷,还是跟她说,怎么说演高中生也太勉强了。可她说,你别说了,我就是不想看他硬要装嫩才忍着不去电影院的。大家都笑死了……”

我开始头疼,不舒服的感觉直逼过来,耳鸣,出冷汗,全身发麻,肌肉僵硬。

“……她可真行,看到迈克尔皱纹明显的镜头就眯起眼睛,说是这样看起来就模糊了——”

那一瞬间我俩中间传出尖厨的声音。她张着话说到一半的嘴,呆呆垂下眼帘,我也低头去看。

玻璃杯碎在我手里,我捏碎了它。冰茶已经喝完,融化的冰块濡湿了地毯。玻璃碎片戳破了我的手,鲜血从伤口中流出来。

“不好,得赶紧地理!”她猛醒过来,“急救箱呢?”

在壁橱里。”

她拿出急救箱,仔细检查了我的手,消毒、上药,最后缠上绷带,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没什么,太使劲了。”

“这东西可不是那么容易就碎的呀。”

“可能有裂缝,我没注意。”

“太危险了。”

给我包扎完,阿惠开始收拾玻璃碎片。她一低头,褐色的头发垂到有雀斑的脸颊上。看着她的侧脸,我说:“抱歉,今晚你回去行吗?”

她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像个服装模型。她慢慢地把视线转向我。

“我有点不太舒服,”我接着说,“大概是上班累着了,觉得头也很重。”

“怎么了?”

“不是说累了吗,最近有些勉强自己了。”

“可是,”她表情严肃,“这样我就更不能不管你了。我今天可以住在这儿,明天不用太早。”

“惠,”我看着她的脸,轻声说,“今天,就算了。”

她的双眸马上开始湿润,但在泪水盈眶之前,她眨了几下眼睛,摇摇头:“是呀,你也有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那我把玻璃碴儿收拾了再走,太危险了。”

“不,我自己来收抬。”她刚想去捡碎片,我就抓住了她的手腕。大概是我的动作太粗暴了,她看起来有些害怕。我赶紧放开她的手。

“好吧,”她放下捡到手里的碎片,站起来,“我回去。”

“我送你。”

“不。”她摇着头穿上鞋,伸手拉住门把手,又回头说,“有一天你会告诉我的,对吧?”

“啊?”我一愣。

“你告诉我的,对吧?一切。”

“我没什么瞒着你呀。”

她摇了两三下头,像在哭又像在笑,说了句“晚安”便消失在门外。

我一动不动,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先。我捡起玻璃碴儿,仔细擦过地毯后又开动吸尘器。想起刚才歇斯底里的行为,我很沮丧,那种冲动究竟是什么?难道阿惠做了什么让我想捏碎玻璃杯的事吗?她只是想和我开心地聊天。

“俺不正常。”我故意说出声来,觉得这样可以让自己客观地接受现实。可我马上奇怪地发现,不知为什么,我用了平时从不说的“俺”字。无法言说的不安向我袭来。

我脑中浮现出昨晚看的书中的一段——脑会改变自身……

显而易见,我的心在变化。

阿惠,我曾经爱着你,可现在,爱的感觉正在消失……

【叶村惠日记 3】

七月五日,星期四(阴)

独自一人的屋子,难以言表的寂寞。

阿纯什么都没变——为证明这一点,我去了他那儿。在那儿见到的是以前的他绝不会画的奇怪的画。

我讨厌去想不祥之兆,假装兴高采烈,把能想到的高兴话题都扯了出来,但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身体,凝视远处。我的悲情戏和玻璃杯一起破碎了。

得赶紧,没时间了!可是该赶紧做什么呢?

19

第二天是星期五,下班后,照着地址,我很快找到了关谷家。对着车站前分岔的小路,有一家叫“红砖”的小小咖啡店,木门旁挂着写有“关谷明夫”的牌子。

推开门,头上的铃铛叮当作响。我觉得这是家怀旧的小店。

除了吧台,店内只摆了两张双人桌。店面很小,要走到桌前都得擦着坐吧台椅的客人的后背过去。墙和吧台都是本头做的,让人觉得它们吸足了咖啡的香味。墙上随意装饰着古旧的餐具,典型的咖啡店的样子。

只有两个客人对坐在里头的小桌前。

吧台里是个白发瘦男人,髭须也白了。我坐在他对面说了声“混合咖啡”,他只微微动了动脖子,然后默默干活。

咖啡端上来,我喝了—口,切入正题 您是关谷时雄的父亲吧?”

他的嘴张开一半,眼里露出怀疑:“你是……”

“东和大学的,在堂元教授手下做事。”这是事先想好的谎言。

他顿时睁大眼睛,又马上低下头,眨了好几下眼:“有什么事?”

“我想问几件关于时雄的事情。”

“我和东和大学没来往。”他开始用抹布擦起吧台。

“不用隐瞒,我知道一切,才来问的。”

他抬起头想说什么,又低下头去。

“事关重要,关系到移植了时雄的脑的那个人的一生——”

我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道:“你别说了。”说着瞟了一眼坐在桌子那边的客人,“别在这儿说这事好吗?”

我呷了一口咖啡:“那我再等会儿。”

他貌似不悦,但没说要我走之类的话。

看着在吧台里头洗餐具的关谷,我想自己的脑的一部分和眼前这个人并非无关。一想到现在自己的性格可能来自这个男人的遗传,一种莫名的感觉油然而生,可又对自己从他身上感觉甚少觉得失望。虽没什么科学根据,我觉得既然脑的一部分有共通的因子,相互间会有某种感应。可无论我怎么看这个一头白发的瘦弱男人,都没有那种感觉。

过了一会儿,那两个客人出去了。我确认门已经关上,看着自己的咖啡杯,喝完最后一口,又要了一杯。

“听说他出了交通事故,被夹在汽车和建筑物中间。”

他又倒了一杯咖啡,微微咂了咂嘴:“开太快了。人生才刚开始,却迷上汽车这种无聊的东西……”

“他好动吗?”

“好动?也不是。”他坐在吧台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他像是爱闹腾,其实出奇得胆小。有那种一上车就变得胆大的人吧,他就属于那一种。”

“他是专心学习工作的类型吗?”我这么问是因为自己最近的性格变化。可他的回答出于我意料。

“学习?时雄吗?”他耸耸肩,“很遗憾,这你可猜错了。除了应付考试,我没见过他看书,一天到晚和朋友四处玩,好在不去干坏事,所以我还算放心,就是这样。”

“他对什么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