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已经回来了。”
“在哪?”
“她自己的房间里。”
“我去找妈妈。”童平逮到机会,赶忙从坦克面前走开。
坦克也不阻拦,自顾自擦掉涂在榔头木柄上的油污。
父母的房间窗帘紧闭,里面光线很暗。童平走进房间去拉灯线,肩膀撞到了某样悬在房间中间的东西,他后退一步,绊在了凳子上,重心一偏倒了下来,胡乱挥舞的手无意间拉动了灯线,整个房间一下子亮了起来。
被童平压在身体下的是父亲,他的头歪向一边,嘴巴长得老大,双手作痛苦挠喉状,太阳穴上的血管都爆出来了。
“爸。”童平推了下他的身体,父亲的脑袋无力地转了过来,伴随着浓烈的刺鼻气味。
那是农药的味道。
父亲嘴唇边的白沫已经干了,看起来就像刚喝过牛奶一样。房间中央挂着的是母亲的尸体,粗粗的麻绳绕过她的脖子,另一头穿过屋顶的木梁。母亲充血的脸比平时看起来要大,双眼圆睁,一条舌头从嘴唇之间伸出来,整个房间弥漫着无比的恐怖气氛。母亲光着的脚面伸得直直的,地上是她自己踢翻的椅子,和父亲爱不释手的酒瓶。
童平摸了摸母亲垂下的手腕,虽然微弱,竟还有脉搏。童平立刻抱住她的双腿,奋力往上顶,无奈力气太小,根本抱不动她的身体。
“坦克,快来帮忙啊!你妈还有救!”童平咬牙大喊道。巨大的变故让童平忽略了坦克的存在,甚至忘记了自己伪装的身份,流露出与身体格格不入的神情举止。
坦克似乎也被童平的气场震住了,连忙赶来帮忙,两个人合力将母亲从绳子上抬了下来。
从房间里的情况来判断,母亲用农药毒死了父亲,然后自己上吊自杀。
母亲还是没能经受住精神上的巨大压力。父亲的责骂和猜疑,加之杀人后的负罪感,彻底浇灭了她活下去的希望。
坦克没有阻止童平进入父母的房间,显然他以为父母已经身亡了,这是对童平的一次试探。
童平露出了马脚。
“果然是你。”坦克喘着气,故意停顿了一秒钟,才说出了他的名字。
——童平。
就算知道一切只是坦克脑海中的幻想,可是目睹双亲身亡的感受却如此强烈。这种感觉无比真实,哪怕是在阿尔法的世界中,也无法抑制人类的真情流露。
不单是童平对于父母的悲痛之情,坦克对于童平的仇恨也在熊熊燃烧。
“我们都知道阿尔法世界中的规则,虽然你封死了洗手间,但我有‘钥匙’,可以立刻离开。”童平注意到了坦克手里那把足以致命的榔头。
“你想在我的脑袋里找什么?”
“你的秘密基地。”
“找到了吗?”
“还没有,这比摸瞎子可难多了。”童平调侃道。
坦克笑了起来,但很快收起了笑容。
“如果不是你和铁鱼把我害成这样,我也可以成为潜入者,草莓也会嫁给我的。”
由于身体安装了假肢,坦克不能做潜入者的工作。因为金属物可能会引起受试者的排斥,一旦进入阿尔法的世界,很容易被受试者察觉。似乎截断的右腿,注定了他一辈子配角的命运。
“就算你的腿没断,她也不会嫁给你的。”
受到反驳的坦克嗤之以鼻:“你以为她爱你吗?”
“你想说什么?”
“看来你还不知道?”坦克有点吃惊。
童平回忆起来,在莫多大脑的世界中,当自己被莫多打晕的时候,忽然回到了家里,在妻子百般阻挠下,他看见的那个男人的黑影。
那个男人就是妻子的情人?
“你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童平冲坦克大叫道。
一贯冷静的童平失去了理智,不顾坦克手里的榔头,竟冲了过去。但毕竟汤焱矮小的身体力道有限,对于童平的拍打推搡,坦克毫不在意,只是放肆地大笑着。
耗尽体力的童平大口喘着气,他很清楚继续留在阿尔法的世界里,也无法查出坦克的秘密藏匿地点。
是时候离开了。
只要对坐在监控室里的妻子麦晴说出作为“钥匙”的“我爱你”三个字,他就可以返回了。
可是,童平的心里动摇了,对妻子的怀疑在胸膛中扩散,所有日常生活中麦晴反常的琐碎小事,都在为他的猜疑添油加醋。
同为阿尔法实验的研究者,坦克自然知道童平的“钥匙”是什么,他每一句话都在童平心里产生了化学作用。
而麦晴在撞死汤淼母亲和妹妹之后无情的处理方式,也让童平心生厌恶。
我爱你。
夫妻间最平常表达的三个字,却像吃了苍蝇般的恶心,难以启齿。
“你能体会到我的痛苦了吗?你看到的就是我截肢后的生活,我每晚都做着相同的噩梦,一次次目睹父母的惨剧。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十年,是你把我害成这样,你罪有应得。”
儿时模样的坦克,和实验室里的汤淼判若两人,现实世界中压抑的他,在阿尔法的世界里彻底崩溃,积怨已久的仇恨在他的脑中想必早已泛滥。
愤怒到极致的坦克,手里的榔头雨点般砸了下来。一下,两下,三下,童平只感觉脑袋、肩膀、手臂,一件件脱离了躯干,疼痛也没有那么的强烈,视线里不见了坦克的身影,眼前只有一片雪白,身体有一种疲劳释放后的轻松,整个人仿佛漂浮了起来。
“我要死了吗?就这样死在阿尔法的世界里吗?”
一个声音在耳边提醒着童平。
“你不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了吗?”
童平幡然醒悟,睁开眼睛,看见坦克欣喜的表情转化为了失望。那柄榔头对少年的坦克来说还是太沉了,他的动作变得迟钝缓慢,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定是阿尔法哪里出了问题。童平虽然伤势严重,却不足以致命,他毫不迟疑地喊出了“钥匙”,阿尔法系统接收命令,开始运作返回程序。
像是有活跃的水分子在摩擦皮肤,身体慢慢热了起来,体温逐渐升高,童平觉得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仿佛它有了自己的生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样。
周围安静了下来,童平吐出一口气,只觉得眼球酸胀难耐,眼泪忍不住从眼角淌下来,湿冷的泪珠划过脸颊。
这种真实的感觉,却无法让童平区分自己身处在现实还是阿尔法的世界。
实验室里的灯光逐渐亮起,妻子麦晴万般急切的脸出现在眼前,嘴里说着什么。
童平摘下耳机,麦晴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怎么样?找到他藏尸体的地方了吗?”麦晴对浸在水里的童平毫不关心。
“没有。”童平态度冷淡,从水池里爬出来,解开上身的潜水服。
“一点线索都没有吗?”麦晴追问道。
“都说了没有了。”
童平径直走出了实验室,麦晴不解地歪着脑袋,嘀咕道:“受什么刺激了……”
短短几分钟的实验里,童平经历了一个终生难忘的暴风雨之夜,就在他喊出“钥匙”返回的紧要关头,躺在实验室水池里的汤淼停止了呼吸,伤口的止血没做好,他的血染红了整个水池。
麦晴想好了处理坦克尸体的办法,其实也算不上“处理”,她告诉警察汤淼遭遇了车祸,等不及救护车,所以把他带回实验室抢救。麦晴也确实处理了汤淼的伤口,如果法医发现了尸体上用于阿尔法实验的痕迹,麦晴就一口咬定想用实验来唤起他的求生意志,最多也就算治疗不当的责任。比起肇事司机是谁,这显然不足挂齿。
几辆闪着红灯的警车穿过发生车祸的那条路,停在了花提港县立中学门口。
童平换好了衣服,拿着毛巾擦着头发,按照麦晴的嘱咐说了一遍编造的车祸经过,警察很快就结束了盘问。童平告诉警察,他们的车行驶到那个弯道的时候,发现了已经侧翻的救护车,因为距离太近,来不及避让,急刹车后撞上了树干,没有系保险带的汤淼飞出了车外。因为汤淼和汽车都移动过位置,况且事故所有的关注点都在全员消失的救护车上,找不到任何犯罪动机且参与抢救的童平夫妇,警方毫无怀疑他们的理由。
他们的事故车辆要拿去做调查鉴定,所以由警车送他们回家。
钻进警车的后排,童平把头扭向一边,面无表情地凝视窗外,有意不给麦晴交流的机会。
经过弯道处的事故现场,地上的碎片已经清理干净,救护车被吊到了拖车上,留在路面上的血迹和黑色的轮胎刹车印依然触目惊心。
前排的两名警察饶有兴致地讨论着车祸:
“你听说了吗?救护车里加上司机应该有四个人,现场居然没有找到一个人。”
“会不会肇事逃逸了?”
“现场流了那么多血,逃走的话应该会留下痕迹才对。况且,救护车上还有一个昏迷的病人,没有理由也跟着逃跑吧。”
“没准翻车的时候,人都被甩出车外了。”
“不可能。你没看见除了前面的挡风玻璃破了个大洞,救护车后面的车厢都是关着的吗?人根本不可能从车里飞出来。”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什么可能?”
童平和麦晴不由竖起耳朵,屏息凝听。
“红齿鬼又出来作祟了。”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副驾驶的警察捶了拳开车的搭档,“红齿鬼这种传说你也相信。”
“为什么不信?小时候花提港谁不知道红齿鬼的故事。”
确实,童平和麦晴对红齿鬼的传说记忆犹新。
红齿鬼出现的时间,大约就在坦克断腿后的一个月。有人在灯塔上看见它从大海里走出来,浑身雪白,酷似人形,叫声听起来金属感十足,且十分刺耳,张着血盆大口,露出一颗颗血红色的牙齿。据说红齿鬼潜伏在海中,上岸觅食,它可以吃下所有能够吃的东西,包括人类。红齿鬼特别讨厌白色,它总是在白色的物体上留下自己的标记。
——血一般红色的牙齿印。红齿鬼好像无论什么物体,只要咬上一口,就会失去兴趣,索然无味地抛下它的战利品,消失在花提港浓浓的海雾之中。
但没有人能完全描述出红齿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找不出一个亲眼见过它的人。有人说红齿鬼是海洋污染下的变异物种,也有人猜测是溺死在大海里的亡灵,可一切都仅存在于传言中。
“不知道这一次,白色的救护车上有没有发现红齿印?”开车的警察自言自语道。
第五章 α复活
坦克的受伤引起了校方的重视,校长明令禁止大家玩捉迷藏游戏。
谁也不愿提及横山岛的事情,偶尔聊上几句摸瞎子的趣事,顶着冠军头衔的企鹅总会被当作揶揄的对象,他似乎成了丑闻的代言者。原以为可以对同学们善意的玩笑不在乎,但每当听见哄笑声,企鹅还是无法忍受,只好拎着书包,一走了之。
于是,放学后一个人去灯塔便成了企鹅唯一的消遣。
站在灯塔上眺望远方,时常会沉醉在蓝色海水的咸涩气味中,成群的海鸟激起一层层涟漪,化开一抹深蓝。整片天空和大海连成一色,每次企鹅都要等到太阳落入海中,勾勒出一条清晰明亮的海平线之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灯塔。
企鹅捡了几块石子,从灯塔顶上振臂扔进海里。
“你喜欢……来这儿……啊?”刚刚爬上灯塔的草莓有些气喘。
“你怎么来了?”对于草莓在上课时间出现在灯塔上,企鹅很惊讶。
草莓搁下书包,走到企鹅旁边,从他手心里挑了一块石子,奋力朝灯塔处丢出去。可惜抛物线的弧度不够,被风一刮,石子栽进了离灯塔才几米远的沙滩里。
“你经常来这里吗?”草莓拍了拍手心沾到的沙粒,转过脸问企鹅。
难得和草莓单独相处,企鹅故作镇定,却已脸红心跳,甚至连草莓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