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她迟疑了一下,说:“想听点建议吗?”

“当然。”

“要是不想让别人看不起你,最好收拾一下自己。刮个脸,梳梳头,找一件不像是从马夫那儿偷来的大衣穿穿。”

路克意识到她是对的。要是穿得像个疯子,没人会在意他,更不用说帮他弄清自己的身份了。“我猜你说得对,”他说,“谢谢。”他转身离开。

她在他身后叫道:“弄一顶帽子!”

他摸摸头,又看看四周。街上的男男女女都戴着帽子,就他没有。可他一个流浪汉,怎么能弄到新衣服?口袋里的一把零钱什么都买不来。

他想出了一个完整的计划。至于为什么这么快就想出了办法,要么是因为这个问题很好解决,要么就是他过去遇到过同样的问题。他可以到火车站去,那儿很多人的行李箱里有全套的换洗衣物、刮胡刀和梳洗用具。

他来到下一个街角,打量着自己的位置。他在A街和第七大街的交叉处。今天清晨离开火车站的时候,他注意到车站位于F街和第二大街交叉口附近。

他朝目的地走去。

第二章 上午十点

火箭的第一节和第二节用缠绕着盘簧的爆炸螺栓相连。助推器燃尽后,螺栓会爆炸,通过盘簧将已经没有用的第一节抛出。

乔治敦精神病院是一座维多利亚时期的红砖建筑,后面的平顶部分是现代加盖的。比莉·约瑟夫森把她的红色福特雷鸟在停车场停好,匆匆走进医院大楼。

她讨厌来得这么晚,这看起来是对她的工作和同事的不尊重。他们的工作至关重要。他们循序渐进而耐心地研究着人类的头脑机制,就像绘制一颗遥远星球的地图,只有在云层短暂消散的时候才能窥见它的表面。

因为她母亲,她迟到了。拉里上学后,比莉去买心脏病的药,回家后发现贝基大妈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使劲喘气。医生立刻过来了,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贝基大妈的心脏很虚弱,要是呼吸困难,就应该躺下来,她必须按时吃药,而且经受不起任何压力。

比莉想问:“那我怎么办?压力不是对我也不好吗?”但她没有说出口,而是选择继续小心翼翼地侍候她的母亲。

她来到住院处,看了一眼昨晚新入院的病人。昨天她下班之后来了个新病号:约瑟夫·贝罗,患有精神分裂症。她感觉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没想起来。奇怪的是,病人连夜出院了,有点不寻常。

到办公室的路上要经过日间休息室。她发现里面的电视开着,电视上有一名记者站在某处尘土飞扬的海滩上说:“这里是卡纳维拉尔角,每个人都想问的是:‘陆军打算什么时候发射他们自己的火箭?’应该是在最近几天之内。”

比莉的研究对象们围成一圈坐着,有的在看电视,有的在玩游戏或者读书,少数几个茫然地对着空气发呆。她朝汤姆招招手,汤姆是个不知道词的意思的年轻人。“你好吗,汤米?”她大声喊。他咧嘴一笑,也朝她招手。他能够很好地理解肢体语言,还经常表现得似乎知道人们在说什么,因此,比莉花了几个月时间才弄明白,实际上他连一个词的意思都听不懂。

酒鬼马琳在角落里和一个男护士调情。她已经五十岁了,但记不住十九岁以后发生的任何事情。她以为自己还是个年轻姑娘,不肯相信那个爱她和关心她的“老头”就是自己的丈夫。

透过一间谈话室的玻璃墙,她看到了罗纳德——出色的建筑师,在车祸中头部受伤——在做书面测试。他的问题是失去了处理数字的能力,即使是进行三加四这样简单的运算也要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数自己的手指。

很多病人患有各种形式的精神分裂,失去了与现实世界建立联系的能力。

有些病人可以通过服药或电击疗法或者两种方法共同使用来得到治疗,但比莉的工作是了解和记录他们的完整症状,通过研究弱智现象来总结出正常头脑的功能。建筑师罗纳德能够看出托盘里的一组物体是三个还是四个,而一旦物体的数量超过了十二个,他就要数一数才知道,而且数起来需要很长时间,还可能出错。比莉认为,这说明瞥一眼就知道少数几样东西的数量的能力是和数数的能力是互相独立的。

通过这种方式,比莉慢慢绘制出人类心智的深度图,这儿掌管记忆,那儿是语言,另外的什么地方掌管数学。如果某种弱智与轻度脑损伤有关,比莉会根据损害的方位推测出正常的能力是由大脑的哪一部分主宰的。最终,她会在人类大脑的物理示意图上,画出心智功能的概念分区图。

以她目前的工作速度,需要大约两百年才能完成这幅图,这是按她一个人的效率计算的,所以,若是有一个心理学家团队,她就能取得迅速的进展。或许会在有生之年看到这幅图像,这是她的目标。

然而,凭借她目前取得的成果,还远远不能治愈导致她父亲当年自杀的抑郁症,治疗精神疾病是没有快速起效的药物的。精神世界对科学家来说仍然是个巨大的谜团。如果比莉的工作速度能够加快,就能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也许像她父亲那样的人就能得到帮助。

她来到二楼,琢磨着那位神秘的病号。“约瑟夫·贝罗”,听起来像“乔·布罗”,这种名字可能是编造出来的。这个人为什么要半夜出院呢?

她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向窗外望去,那儿有一个建筑工地,医院新增了一个侧翼建筑,这里将是研究中心的所在地,由研究主管负责,比莉已经申请了这个职位,而申请人也有她的同事伦恩·罗斯。伦恩医生年纪比比莉大,但比莉的经验更丰富,发表的成果更多,包括若干篇文章和一本教科书《记忆心理学入门》。她坚信自己能打败伦恩,但她不知道还有谁提交了申请。她非常想要得到这个职位,要是成为主管,她就能让其他科学家为自己工作。

她注意到,建筑工地上除了工人,还有一群穿着正式的人——他们的标准行头是羊毛大衣和汉堡帽,而建筑工人都是穿工装和戴安全帽的。这群人似乎在参观工地,再仔细看,她发现伦恩·罗斯也在其中。

她问秘书:“伦恩·罗斯领着参观工地的那帮人是谁?”

“他们是索尔比基金会的。”

比莉皱眉。这个基金会是研究中心的资助方,对于谁当研究主管,他们有很大的发言权。而伦恩正在向其示好。“我们知道他们今天会来吗?”

“伦恩说,他已经给你写了一张便条,他今天早晨过来接你,但你不在。”

根本没有什么便条,比莉可以肯定。伦恩故意做出想要提醒她却没有成功的假象,而她恰好今天迟到了。

“该死。”比莉气愤地说。她冲出门,向建筑工地跑去,加入那群人。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她再也没有想起约瑟夫·贝罗。

第三章 上午十一点

因为火箭是匆忙组装起来的,所以上半部分使用的是多年前生产的一款火箭发动机,并不是新近的设计。科学家们选择的是经过测试的“军士”火箭发动机的缩小版。火箭的上半部分是由若干个这种小型发动机(被称为“小军士”)提供动力的。

路克在网格般的街区中寻找联合车站的时候,每隔一两分钟就要察看一下自己是否被人跟踪。

一个多小时之前,他已经甩掉了跟踪者,但他们现在可能正在找他。想到这里,他就感到恐惧和不解,他们是谁?在干什么?直觉告诉他,这些人绝非善类,否则为什么会秘密监视他?

他晃晃脑袋,不去想这些事情。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让人抓狂。况且,猜测是没有必要的,他必须亲自找出真相。

首先,他要把自己收拾干净。他打算从一位火车乘客那里偷一只衣箱。他敢肯定自己曾经做过这种事。当他试图回想的时候,脑子里就会蹦出法语单词:“La valise d’un type qui descend du train”(从火车上下来的人拿的箱子)。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的衣服又脏又破,站在一群体面的旅客当中特别显眼。但他别无选择。妓女迪迪说得对,没人会听一个流浪汉说什么的。

如果他被捕了,无论他怎么解释,警察都会认为他是个二流子,把他扔进监狱,这让他恐惧得打哆嗦。监狱本身并不可怕,而在茫然无知的状态下被关上几周或者几个月,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更无法亲自弄清真相的状况才是他所害怕的。

在马萨诸塞大道,他看到了联合车站的白色花岗岩拱廊,仿佛诺曼底的罗马式大教堂搬到了这里一样。他意识到,偷窃得手后,他必须迅速消失,所以他需要一辆车。如何偷一辆车的知识立刻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车站附近的街道上停放着成排的汽车,大部分属于那些乘火车的人。路克看到一辆汽车停进前方的一处车位,他放慢脚步。这是一辆蓝白相间的双色福特嘉年华,车况很新,却显得浮夸。这车应该好偷。点火器是用钥匙打开的,而不是手柄,但是,可以很容易地从仪表盘后面拽出几根电线,避开点火器的安全锁。

他好奇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福特车上下来一个穿深色大衣的男人,从后备厢取出一个公文包,锁上车朝车站走去。

他会离开多久?他有可能只是去车站办点事,过几分钟就回来。如果发现车被偷了,他会报警。路克要是开着这辆车到处转,就会有随时被抓的危险。这可不好。他必须搞清楚车主去了哪里。

他跟着车主走进车站。

清早的时候看来还像一座被废弃的庙宇的宏伟车站内部现在已是熙来攘往。他感觉自己非常惹人注目,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干净整洁、衣着讲究。大多数人见到他都会把视线移开,但有的人却带着嫌恶或轻视的表情直视着他。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碰到今早那个把他撵出去的警官模样的人,那就麻烦了,那个人一定会记得他的。

福特车的主人开始在一扇售票窗口前排队。路克也排进队里,他望向地面,避免与任何人有目光接触,希望没人会注意到他。

队伍向前挪动,他的盯梢对象来到窗口旁边。“费城,一天后的往返票。”他说。

时间对路克来说足够了。乘火车到费城需要几个小时。那男人一整天都不会在华盛顿,而他回来之后才能报警。至少到今晚为止路克是安全的。

他离开队伍,快步向外走去。

在室外的感觉太好了,连流浪汉都有权走人行道。他折回马萨诸塞大道,找到那辆福特车。为了节省偷到衣服之后逃走的时间,他现在就得打开车锁。他观察了一下街面,不断有汽车和行人经过,麻烦之处在于,他看上去就像个罪犯。不过,要是他在这儿一直等到没人了才下手,那得等上一整天。他只需要动作快些就能得手。

他来到马路上,围着福特车转了一圈,停在驾驶员侧车门一边,把手平放在窗户上,向下一推,玻璃纹丝未动。他觉得口干舌燥。他迅速看了一下两边:目前还没人注意到他。他踮起脚尖,把体重压在车窗玻璃的升降机构上,终于,玻璃慢慢向下滑去。

车窗完全打开后,他伸手进去,打开了车门。他钻进车厢,把车窗摇上去,又关上车门。现在他可以快速逃离此地了。

他想现在就把车发动起来,保持引擎运转,然而这样做可能会引起过路的巡警或者好奇的路人的注意,于是放弃了。

他返回联合车站。他一直担心会被车站的工作人员注意到,不用非得是那个曾经把他撵走的人——任何有责任心的职员都会把他撵出去,就像丢掉一张糖纸那样轻松。他能做的只有尽量不引起注意,步子不快不慢,一有机会就贴着墙走,小心翼翼地不去挡着别人的路,完全不和他人对视。

偷衣箱的最佳时机,是在拥挤的大型列车到站之后,大厅被下车的旅客塞满的时候。他研究了一下时刻表。一列来自纽约的快车将在十二分钟后进站。这是个完美的时机。

就在路克查看时刻表,了解有哪些火车将要抵达的时候,他感觉脖颈后面的汗毛竖了起来。

他看看四周。他刚才一定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激起了他本能的警觉。是什么?他的心跳加快。他在害怕什么?

他一边避免惹人注目,一边从时刻表旁边挪开,来到报摊旁边,翻看架子上当天的报纸,头条新闻包括:

陆军火箭发射在即

十人被逮捕

杜勒斯向巴格达做出保证

卡纳维拉尔角的最后机会

过了一会儿,他向身后望去,几十个人正在大厅中穿梭来往,有的刚从来自城郊的火车上下来,有的急着上去。一大群人或坐在桃花心木的长椅上,或耐心地站在一旁,他们是即将抵达的来自纽约的那趟列车上的乘客的亲友或司机,特地前来接站。一家餐厅的领班站在店门口,等待着赶早过来吃午饭的旅客。有五个搬运工正在抽烟……

还有两名便衣探员。

他十分清楚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他们都是年轻男性,穿戴整洁的大衣和帽子,尖角皮鞋油光闪亮。然而,与着装相比,态度更能暴露这两个人的身份。他们神情警觉,扫视着整个大厅,研究着身边经过的人的脸,四处打量……但列车时刻表他们是不看的,他们最不感兴趣的事情就是旅行。

路克很想和他们说话,他只是不顾一切地希望与可能认识自己的人进行简单的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他多么想听到有人说:“嗨,路克,你好吗?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这两位探员多半会说:“我们是FBI,你被捕了。”路克觉得这几乎是一种解脱。但直觉促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每次他想要相信这些人的时候,他就会问自己,要是他们不打算伤害他的话,又为什么会偷偷摸摸地跟踪他。

他转身背对着他们走开了,试图利用报摊与他们隔开。在一道大拱廊的阴影里,他冒险回头看了一眼。两个人正穿过开阔的大厅,自东向西离开了他的视野。

他们到底是谁?

他离开车站,沿着建筑前方的大型柱廊走了几码,然后重新进入正厅,恰好看到两名探员的背影,他们正向西边的出口走去。

他看了看火车站的钟表,十分钟过去了。纽约来的快车将在两分钟后到站。他迅速来到出站口等候,尽量融入环境之中。

第一批下车的乘客从出站口涌出,他感到一阵僵硬的冷静。他紧张地盯着到站的旅客。这是个星期三,一周才过去一半,所以乘客中有很多商人和穿制服的貌似军人的家伙,观光客却不多,只有零星的妇女和儿童。他寻找着与自己身形相仿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