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呢,我也曾经想到这种可能性。只要那个机器真的起作用了,那么在死去之后,我就能再与你们见面了。”

“那个机器?”我忍不住插嘴道,“你是指楼下的座钟吗?”

“那只是一部分。机器真正的核心藏在这里——图书室的墙壁中间。虽然我也不太清楚。”

据说,那台座钟以前是放在图书室里的。研究者离开这里后,万丈很喜欢那个座钟的造型,便把它搬到了餐厅。并且,那位研究者就是苗木的前辈——柾目京。

“果然如此。”苗木点点头。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再考虑到我们现在的状态),那柾目的研究好像与传言不同,已经接近投入使用的状态。他的机器虽然不能像神婆一样召唤灵魂,却能将作用范围内的濒死之人的灵魂抽出,困在某个范围之中。

“换句话说,就是成功地制造出了人工的缚灵呗。”阿满皱起眉头,“但是一般人又看不到那些灵魂,没什么用嘛。”

“柾目自己也只是从雷达或感应器上得知机器好像起作用了,但那究竟是灵魂还是幽灵,他也不得而知,据说当时他为此伤了不少脑筋呢。他还怀疑是不是能量过低,于是将机器进行了一番改造,但最后还是没收到任何实效。”

那台机器的工作原理,应该是隔一段时间就将室内的灵体力量(暂定名)加以增幅并凝缩吧。具体的操作方式虽然不太清楚,但其结果就是,我们这些G出现了。

不过,在柾目京进行实验的时候,图书室和餐厅里一定有无数的G,千方百计地试图与他取得联系。想到他们的努力最后都以失败告终,我不由得胸中一阵苦闷。

“不过我和我丈夫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须势理阿姨继续道,“就算我们这些活人看不到,只要使用这台机器,说不定就能让死者的灵魂留下来,让他们彼此对话。就算那种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不,甚至只有百万分之一,我们也决定在山庄中进行共同生活时,一定要开启那台机器。”

“为什么呢?”苗木疑惑地问。须势理阿姨闻言,表现出淡淡的狼狈之色。

“那当然……不用说啦……你一定要我说出来吗?”

“你不说我是一点都想不通。”苗木摇摇头。

可是,我却明白她的意思。

“应该……是为了谢罪吧?”我看着须势理阿姨,一字一顿地说道,“您是为了向我们这些被杀的人说明情况,并谢罪吧?”

她畏缩了一下,随即轻轻点点头。

“我知道,就算谢罪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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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罪了又能怎么样?”阿满不耐烦地说,“又不是道歉了就能活过来。”

“可是,如果不对你们做任何说明,我实在是过意不去。”须势理阿姨小声说,“但又不能事先跟你们解释清楚……”

“那当然啦,你在说什么傻话呢。‘因为你继承了星野万丈的坏血统,所以我要干掉你。’这种话换谁听了也不会答应啊。”

“这些事情让我们烦恼了很久,包括万丈先生和你养父。”

“那你倒是把那个‘我们’都叫过来呀。”阿满挖苦道,“星野万丈就不说了,养父怎么了?他为什么没变成G?”

“你养父他……”须势理阿姨看着天花板说,“我之前也以为他已经来了。”

“因为机器的作用范围只到二楼的屋顶,所以死在三楼的人是无法成为G的。”苗木说,“你难道不知道吗?”

须势理阿姨一言不发地摇摇头。她似乎以为只要死在这座山庄里,就都会变成G。

“因为我对那机器也不是很熟悉。”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阿满忿忿不平地转过脸去,“照姐和森医生马上就要出现了,那两个人对现实世界可充满了留恋啊,他们一定需要你来好好道个歉。”

须势理阿姨看着阿满的背影,数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很快又放弃了。只见她摇摇头,转向我这边说:“健二也一样吗?就算我面对面地向你们低头道歉,你也像阿满一样,不愿意原谅我吗?”

在回答之前,我先调整了一下呼吸。

“你就不用在意我了。”我尽量平静地说,“毕竟我是杀害冬树的凶手,就算活着也要被抓到牢里去的。那样跟死了也没什么差别。”

我没告诉她自己患病的事情,因为那已经不重要了。另外,我也没打算承认自己杀人的动机其实跟养父母差不多。那个问题对现在的我来说,也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我毫不遮掩地盯着须势理阿姨,“我无法原谅你竟然连树里都要害。这点无论你道歉多少次,我也决不原谅。”

须势理阿姨绝望地跌坐在地上。

“健二……”

“那孩子究竟做了什么?在树里仅有的十年生命中,究竟犯了什么罪?你别告诉我,就像刚才某人的八卦一样,她真的对自己母亲的死负有责任哦。”

“怎么会……”须势理阿姨慌忙摇头说,“那怎么会呢。”

“那你为什么不放她一条生路呢?她才十岁,就已经历了平常人一生都体会不到的痛苦。母亲早早去世,自己又得了那么重的病……”我本来还想说,你们不是用树里的血清开发出了病毒疫苗吗,但最终没有说出来。因为我猛然醒悟过来,以树里拥有“好血”为借口说服对方应该放她一条生路,就跟我们继承了万丈的“坏血”所以该死一样,都是无稽之谈。

就连她是个——她曾经是个——惹人怜爱的少女,也与本质问题无关。

树里有权活下去,无论她体内流着谁的血,都有权活下去。就算她是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孩子,也有权活下去。我必须让须势理阿姨认识到这一点。就算知道现在为时已晚,我也要让她认识到这一点。

而且,还必须在照美和森医生变成G,把事情搞得愈发复杂之前完成。

可是,我却没有相应的能力。因为不管我怎么说,对须势理阿姨来说,那都是流着“坏血”的人编造的借口而已。

我需要援军。

我斜眼看了一下苗木,只见他正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漠然表情。见到此景,我不禁心中一把无名火起。

“你别光站在那里,过来帮我说说她啊,苗木先生。”我大喊道,“苗木先生不是最熟悉犯罪和人性问题的吗?你快过来告诉须势理阿姨,说她那些所谓的担忧都是没用的,树里根本不可能会变成一个罪犯啊。”

“我来说吗?”苗木困惑地扶了扶眼镜。

怎知,须势理阿姨见到他的动作,竟然大为动摇。

“苗木先生?”她瞪大眼睛走近苗木,直直地看着他的脸。

下一个瞬间,她做出了惊人的发言。

“骗人,你根本不是苗木日出男。你不是我们送到枉目京那里托他照管的八郎吗?!”

我看着苗木。

阿满也看着他。

苗木看着我们,许久后,他笑了起来。

那苗木被唤作假货,不仅没有生气,还笑得连胡须都一颤一颤的。

“我本来以为,只要灰浦不来就不会有问题……果然还是失算了啊。”

我此时才发现,我和阿满此前从未当着须势理阿姨的面叫苗木的名字。

我又回想起那杯“罗曼尼·康帝”倾倒在地毯上的情景,小声说:“难怪你当时没有发现。”

“因为我对酒精过敏,所以对那玩意儿一点兴趣都没有。”苗木——不,八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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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吃饭时,灰浦警部补曾说苗木日出男喜欢派助手出去假冒自己进行调查。我也曾经听说,在接受养父援助的几个孩子中,曾经有一人差点儿被养父收作养子,后来因为一些矛盾,养父不得已将他托付给了万丈的熟人,从此断了联系。可是我却不知道那孩子的名字叫八郎,将他以助手的身份带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万丈的熟人”就是柾目京。我更加不知道,苗木日出男从柾目那里继承了他的侦探事务所,最后连同八郎也一起收编了。

这么说来,莫非他也是万丈的儿子?

在我疑惑的视线中,苗木——不,八郎——承认自己得知苗木接受了有关内野家遗产继承问题的调查后,代替苗木来到了山庄。

“代替?那真正的苗木日出男现在在干什么?”

“他被我打死了藏在事务所里。照现在这种气候,应该不会那么快腐烂。”

“不会腐烂?”我看着八郎的微笑,突然想起我们初次见面那晚,他自言自语的情形。

他是这样说的。

“名侦探苗木,早早遇害。”

那仿佛自嘲一般的低语,原来竟有双重意义。

“可是,你们好像对我有个天大的误会。”八郎继续道,“我并不是万丈的儿子。”

须势理阿姨瞪大了眼睛。

“怎么可能?万丈先生亲自嘱咐我……”

“我知道,星野万丈误以为我是他的亲生儿子。”据八郎说,万丈生前曾找过他一次,“但那并不是事实。因为五年前,我遇到了真正的父亲。”

“你这才是弥天大谎吧。”我插嘴道。八郎歪着嘴笑了。

“为了确定我们的关系,我还特意做了亲子鉴定。所以不会有错的。”

“可是,”须势理阿姨疑惑地说,“那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你现在总算紧张起来了吧?”八郎充满恶意地说,“我究竟是谁的孩子,这一点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们几个都误认为我是万丈的孩子了。我之所以潜入山庄,就是为了借机表明自己乃万丈之子的身份,逼迫你们在修改遗嘱时算上我一份。”

八郎用讽刺的目光看向我,似乎在说“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你果然是这么想的。”须势理阿姨努力不流露出感情,“当我们知道你冒充苗木日出男进入山庄时,不,其实在更早以前,就已经预料到这种情况可能发生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是因为,有万丈血统的人迟早会走上歧途,是吗?所以你才不作任何确认就把我干掉了。手段真是高明啊。哪怕让对方说上一句话,都会增加逃脱的危险,只有偷袭才是百战百胜的王道,实在是太妙了。”八郎用戏谑的口吻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又发出轻蔑的哼声,“可是,你们错了。刚才我也说过,我并不是万丈的孩子。我所实施的计划责任全在我一人身上,这跟血统完全没有关系。”

“这家伙终于变脸了。”阿满嘲讽道。

“随便你怎么想。”八郎马上回了他一句,又将视线转向须势理阿姨,“我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对万丈的血统心生忌讳,这根本就毫无道理,其实你也明白吧?如果万丈的子女们真的全都沦落为犯罪者,那你一直潜心侍奉的那个丈夫宗也又如何解释呢?

“虽说只是养子女,但他却试图将自己的子女全部杀死哦。你能说这是正常人的想法吗?

“就算坚信只有那么做才是对的也是犯罪——你的意思是这样的没错吧?姑且算吧。不过我还有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你要如何解释你自己的行为?”

“我?”见八郎语气突然尖锐起来,须势理阿姨不禁绷紧了身体。

“你帮助丈夫策划了如此疯狂的杀人计划,这样的你又算什么呢?莫非你也继承了万丈的坏血吗?还有,替你实行这一计划的工藤久呢?难道她也是万丈的女儿吗?你们二人和内野宗也,究竟谁更称得上‘恶’呢?又有谁有资格来进行评判呢?”

八郎深吸一口气,换成平静的口吻继续道:“我在苗木日出男手下也与犯罪者进行过不少对决。但我从中只得到了一个经验——没有谁是天生的罪犯。我不敢说遗传因素一点不起作用,但至少可以肯定,世界上不存在无论如何都会变为罪犯的人。一个人是否会选择犯罪,完全取决于他做出选择时自身所处的状况,以及与周围人所构建起的关系。单靠个人的‘血统’是无法决定一切的,也不可能决定一切。”

“没错!”我叫道,“人类对善恶的抉择,不到一定时刻是谁也无法判断的。所以,只因为某个人的预测而夺走树里的未来,这一点道理也没有。”

“那你说,究竟谁能做出判断呢?”须势理阿姨已露出疲态,“我和你们养父一直为这件事烦恼不已。莫非你想说一切都要等待‘上天的制裁’?我活了这许多年月,从来没见过老天爷开眼啊。”

1 文中须势理从未叫过工藤久“幸子”,而一直叫的是“阿幸”。在日语中,工藤久的“久”发音为“HISA”,须势理很可能根据“HISA”的“SA”给工藤久起了昵称“SACCHAN”(阿幸),而对外则利用那个昵称编造了假名“幸子”,即“SAC HIKO”。(译者注)

46 须势理

这真的是我们先前制定的那个计划吗?内野须势理在心中自问。

可以肯定的是,她并没打算一开始就把苗木日出男除掉。

因为八郎是苗木的助手,所以她本来的打算是向苗木提出调查请求,以最自然的方式将八郎诱至山庄。而灰浦警部补也与苗木相熟,只要把苗木抬出来要求灰浦来帮忙,他想必也不会有太多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