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用,我这样就好。真的,不用太在意我。”灰浦说着说着,感到满脸发烫,他觉得自己太丢脸了,这么大一个人竟然为一碗鳗鱼饭忘乎所以;而且还是在调查杀人事件之时,众多犯罪嫌疑人的环视之下。“真的,请不要太为我操心……”

就在此时,一阵轻轻的鼾声打断了警部补的话。大家转头一看,原来在桌子正对面,与警部补一样位于长方形短边上的那个座位……内野宗也靠在柔软的座椅上,大张着嘴打瞌睡呢。

“好像很舒服呢。”阿满看着宗也说,“须势理阿姨,暖气就不要调了吧。这样暖洋洋的不是刚刚好吗?”

其实早在午餐开始前,宗也就在那个座位上昏昏欲睡了。用餐时一直由须势理主持全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类似的情况之前也出现过好几次。

“他太累了。毕竟一大早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须势理决定不打扰宗也,让他睡下去,而家人对此也是见怪不怪了。

“不过他看起来真的睡得很舒服呢。”须势理眯缝着眼睛补充道。

“可能是因为吃饱了吧。”幸子回答,“刚才我给各位送去面包和浓汤充当有些迟到的早饭时,内野先生先大家一步吃了一盒鳗鱼饭。他说不能因为几片面包让自己撑得吃不下鳗鱼。”

“一大早就吃鳗鱼?”阿满不禁提高了音量,“父亲还真是老当益壮啊。”

“虽然多少还是剩了一点,不过看他那样子似乎很满足了。”

“难怪他会昏昏欲睡啊。”

一家人的笑声让餐桌上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话说回来,为什么要在这大冬天里吃鳗鱼啊?”阿满夹起一块鳗鱼蛋卷,仔细凝视了一番,才缓缓放入口中,“定菜单的应该是健哥吧。他肯定是觉得父亲想吃这个才写进菜单里的。”

“是我拜托健二准备的。”须势理安静地回答。

“是须势理阿姨吗?”

“老头子最近牙口不是很好,我心想鳗鱼不是入口即化嘛,这样他应该能吃得下去。当然,另外一个原因也是他真心喜欢吃这个……”须势理边说边看向宗也,目光里充满了柔情。

此前一直默默进食的永岛弓子突然抓起餐巾擦了擦嘴,像是很难受似的摇了摇头。

“万丈先生他啊,以前也对鳗鱼情有独钟。”待她确认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后,才缓缓移动视线,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说,“当时我家附近有家味道很不错的鳗鱼串烧店,万丈先生经常带我光顾那里。”

“一起吗?”须势理收起了脸上的温情。

“是的,万丈先生和我一起——有时也带上宗也先生,就是三个人一起。”

“听说万丈先生只喜欢素烧1啊。”

“没错,我们点菜时他总是那样,我会点蒲烧2中串3,宗也先生会点大串和烤鳗鱼肝4,而万丈先生则会点素烧。

“我们一同外出时,我总会戴上万丈先生送的项链。那真是一条很美的项链……我之前也说过吧?上面有个大大的鸡心吊坠,是淡淡的粉红色。”

永岛弓子双手合握在胸前,如同现在就握着那个项链一般。

“是啊。”照美点点头,“都听你说过好几回了。”紧接着又皱了皱眉,小声说,“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至于这句话永岛弓子听没听到,灰浦就不得而知了。

“那项链真的很美。”永岛弓子重复道,“想到万丈先生给我买项链时说的话,我现在都会脸红。”

“他都说什么了?”阿满带着好青年的爽朗笑容问道。

“呵呵呵,那种话我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呵呵呵呵呵。”

尖细的笑声回荡在图书室内,但这次没有人以笑声回应了。

1 素烧:又称白烧,是不添加任何调味料、酱汁和油的直火烹饪法。此法能够去除食材中多余的油脂,并将食材本身的鲜味锁入其中。

2 蒲烧:一般指蒲烧鳗鱼,将鳗鱼对切、剔骨、上签后先素烧,再淋上以酱油、料酒、砂糖、白酒混合制成的浓稠酱汁烧制而成。

3 中串:蒲烧鳗鱼按大小分成小串、中串、大串、特串。中串约有一百到一百二十克。

4 烤鳗鱼肝:实际上大部分都是鳗鱼的胃和肠,仅含有少量的肝脏。

19 健二

听到永岛弓子的笑声,我一骨碌从餐厅地板上爬了起来。

“她在笑什么呢?”我和苗木面面相觑。

“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没有在缅怀你。”

听到苗木的话,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那个女人有点奇怪。”

“不过我还是对她很感兴趣,如果可能的话,真想跟她面对面交谈一番。”

“那恐怕有点困难吧。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想走出餐厅一步都难于登天啊。”

我看了看天花板,对自己的无力感到绝望不已。

“医生应该也在上面吧。”苗木指了指头顶,“他对永岛弓子有什么说法?”

“我倒是确实和森医生聊过一回。”

此时,我想起自己被杀前一天与森医生的对话。

“……医生,你觉得永岛弓子的话有几分是真的?看她那个样子,不像是在信口胡说啊。”我觉得,至少她对自己那些话深信不疑,“每当讲到最关键的部分,总是语焉不详,很可疑啊。”

“这还真是个难题。”森医生清了几下嗓子,这才回答道,“虽然我不是搞那个专业的,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人类的记忆本来就不是非常可靠。”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将记忆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改动一番,森医生若有所思地说。

“搞不好所谓的‘事实’其实是这样的——很久以前,星野万丈来到某个海滨小镇,在那里遇到永岛弓子,并与她同居了一段时间。那对星野万丈本人来说应该跟下榻旅馆差不多。虽然两人之间可能真的发生过男女关系,但那种事情对当时的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因此也没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又或者说,万丈一开始就在潜意识里拒绝接受那样的记忆。所以过了几个月,星野万丈离开那个小镇时,也把那里的风物人情从记忆中抹去了。对他来说,为了保持精神的安定,忘却是至关重要的。”

“也有这么一个可能,万丈并没有忘记那段时光,反倒是我们的父亲忘了个一干二净。”

“原理大同小异。内野先生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承认星野万丈和永岛弓子的关系,因此才会在潜意识里抗拒那段记忆。”

“不过……”

“你先听我说完。”森医生抬手打断了我的话,“而另一方面,对永岛弓子来说,关于星野万丈的回忆确实弥足珍贵。正如她自己所说,与万丈在一起的时光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因此她绝不可能忘掉那一段往事。别说忘掉,就连一些一般人看来非常琐碎的小事,在她心中也会被无限扩大,成为有着重要意义的事情。这样一来,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哪里通了啊?”我不满地说道。其实我对森医生大感失望,因为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搬出这么一套蹩脚的精神分析来替永岛弓子撑腰。“这根本说不通啊。永岛弓子口中的万丈和父亲与我印象中的人实在相差太远了。”

“印象?”

“比如说她自称万丈送给她的心形项链,毫不客气地说,那种廉价货色,我根本不相信星野万丈会送得出手。这跟他的美学观念是完全矛盾的。”

“其实礼物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接受的一方。搞不好那项链就是她在大街上看中,又缠着万丈买给她的。甚至还有可能是她自己买给自己的,戴上项链给万丈看时,万丈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好看’,使得永岛弓子心花怒放,便产生了项链是万丈买下来送给她的错觉。再退一步说,那项链还有可能是别的男人——比如说她的丈夫——送给她的。由于永岛弓子一直对丈夫怀恨在心,又一直美化着星野万丈,导致她与丈夫之间的美好回忆也全部转换到了万丈身上……这么说虽然有些离谱,但世界上真的存在类似的案例。”

他说的那种事情我也在电视节目上看到过。

“说来说去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啊。”我忍不住叹息一声,“难道就不能想办法唤起两人的准确记忆,将是非黑白分个清楚吗?比如借助催眠术什么的。这种事情在小说和电视里也经常出现啊。”

“借助催眠术得出的结果是不可信的,而且万一不小心,还会给被催眠人带来危险。”森医生摇头道,“你没听说过有段时间,美国大量出现由催眠术引出儿时遭到血亲性侵犯回忆的事例吗?后来经过一系列验证,证明其中有不少所谓的儿时体验都是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虚假记忆。就像我一开始说的,人类的记忆是非常不可靠的。根据诱导方式的不同,甚至可以把莫须有的事情也‘回忆’起来……”

﹡ ﹡ ﹡

“……当时我就对医生说,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啊?”因为一言难尽,我又躺回餐厅的地板上,闭起眼睛一个劲地说着,“‘你是站在我们这边呢,还是站在那个女人那边呢?’被我这么一问,医生突然慌了手脚……”

“喂、喂,老兄。”苗木突然叫了起来,那声音听起来竟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

我疑惑地睁开眼,只见苗木正大头朝下地倒立着。

“你在干什么啊?”怎么想起来要倒立了——话刚要出口,却发现了异常。苗木根本不是在倒立,他的双脚还好好地站在地板上。只是那个地板,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的头顶上。我赶紧伸出双手,可还是够不到。霎时间,我在半空中手舞足蹈起来。

紧接着我又发现,在我乱动的双脚下,距离三米的地方,竟然出现了天花板。

原来整个倒过来的是我自己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我连说话的声音都走调了。

“我怎么知道?你来告诉我啊。”苗木的视线不断往返于我与地板之间,“我刚才正想着事情,没往你这边看,等回过神来,你已经变成这样了。”

莫非这也是G的特性吗?他自言自语道。

我继续往上空漂浮着。在上下颠倒的我看来,自己好像正向着天花板下沉。

这样一来——我突然回过神来——不就能穿过天花板到二楼去了吗?

“快仔细想。”苗木对我大叫道,“你刚才究竟做了什么才变成这样的?”

“我什么都没做啊,只是闭着眼睛说话而已。”

“就是那个。在黑暗中忙着说话的同时,你忘却了对上下的感觉——所以才能摆脱重力的束缚。”

“有这么容易吗?”

“其实仔细想想,我们根本触碰不到任何东西,又怎么会被重力束缚呢?实在是太不科学了。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站在地面上,是因为脑中根植着生前被重力束缚的记忆啊。”

我闻言摇摇头说:“这不科学。”

可就算我再怎么不愿意相信,身体还是逐渐向天花板靠了过去,很快,双脚就没入吊顶中。丝毫没有感到一丝阻力。完全没有。我们此前想尽各种办法企图突破的那面“墙壁”并没有出现。

“苗木先生。”我叫道,“我该怎么办啊?”

虽然我的确很想到二楼去,但要跟苗木分开,又使我感到非常不安。

“安静点儿!”苗木深吸一口气双手捂住脸颊,像准备跳入泳池的运动员一样蹲了下来。

与此同时,我的身体依旧片刻不停地继续没入天花板中。

就在这一刻,苗木放开双手,紧闭着双眼朝着天花板慢慢跳了起来。

他一下子就浮在了空中。

下一个瞬间,我的脸没入了天花板。

20 灰浦警部补

警部补的餐盒被掏空时,一桌人已经把话题转向了树里。因为看到树里正在用汤匙吃饭,阿满便开始连说带比画地讲述韩国人吃鳗鱼饭的方法。他们吃鳗鱼饭时会像吃石锅拌饭一样用大汤匙而不是筷子,而且会像石锅拌饭一样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儿搅在一起吃。紧接着,森医生又提到其实西班牙也有鳗鱼料理,但树里却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会不会是树里在的时候他们还没有那种料理呢?”森医生还想把话题继续下去,却突然看到须势理丢过来一个眼色,马上闭起了嘴。

警部补记起从须势理和宗也口中得知,树里在西班牙失去母亲后曾经因为传染病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此时看到那几个人的动作,心想他们恐怕是为了防止一句话说错,伤害了小女孩脆弱的心灵吧。

虽然灰浦与树里年龄迥异,但彼此都是从未见过父亲的面容,又早早失去了母亲的孤儿。为此,警部补不禁带着某种亲近感凝视着正用汤匙吃饭的树里。她那最近已经很少见的锅盖头和几乎看不到眼白的又大又黑的眼睛都泛着淡淡的光泽。他还从树里对森医生摇头时紧咬的嘴唇上,看出了常人少有的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