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秦氏墓匠族的规矩,传男不传女。岂有女孩子学习工匠手艺之理?中国自古以来,各行各业不都如此吗?女孩子嘛,总要嫁入别家,不是肥水流了外人田吗?”
“什么自古以来,现在是二十世纪,男孩子能做之事,女孩子一样也能做,甚至做得更好!”小九色挺身站立,朗诵鉴湖女侠秋瑾的诗文,“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不错,男子不能做之事,女子也能做了。”秦北洋淡淡一笑,“九色,你能来到这个世上,必须感谢你的妈妈。”
“别扯开话题啊,你要给我理由,为何不能让我学习镇墓兽的技艺?”
十二岁的秦九色,就跟九岁那年的秦北洋一样固执也一样聪明。
“第二,更重要的原因凡是掌握了镇墓兽技艺的秦氏子弟,全都短命,通常在我如今的年龄一命归西。原因无他,镇墓兽要有灵石驱动,而灵石对人体杀伤极大。我之所以行将就木,只能留在古墓续命,便是因为灵石的伤害。”
九色呼吸一口古墓里的空气:“你不想让我也跟你一样罹患绝症?”
若非四肢断裂,秦北洋早就想抚摸小九色的头发了,叹息道:“哪有为人父母者想要自己孩子短命的呢?”
“既然如此,为何秦氏墓匠族的技艺三千年来不中断而传承至今?为何我爷爷要把技艺传授给你?你不是老秦家的独子吗?我爷爷也忍心看着你短命吗?”
“这是我们家族的命,每一代的男丁,谁都逃脱不了。”
“我虽不是男儿身,但我是你的女儿,我也逃脱不了。”
秦九色转过身来,翻开衣服后领,暴露出脖颈上的一对赤色鹿角胎记。
看到这跟自己一样的胎记,秦北洋的眼眶湿润:“俺爹说过,秦氏后代只有儿子才会继承这种胎记,没想到你一个女孩子也有。”
九色索性坐在明朝棺椁上说话:“从我很小的时候起,便觉得自己与平常孩子不同。女孩子都爱花儿草儿漂亮衣衫。但我不喜欢这些,我更爱天文地理与数学,每到荒郊野外,看到古墓便特别喜欢,尤其爱看墓碑上的字,一个个念出来,任谁都不能把我拖走。有一回,我跟着常先生与常夫人去中山陵公祭中山先生,路过明孝陵,我独自闯入陵园,围绕明太祖朱元璋的宝顶,走了一圈又一圈,仿佛地下有个声音跟我说话……”
“十多年前,张勋复辟时期,我跟齐远山从北京南下,也曾路过南京明孝陵,在明楼上住过一宿。那一夜,我有过相同的感觉,好像朱元璋的鬼魂不散……”
“是啊,我们都有相同的感应,就像在这座春秋古墓里,我妈就感觉不舒服,但我甘之如饴。”九色在墓穴里走了一圈,“我妈都告诉我了,我刚出生不久,便被姑获鸟镇墓兽掳到唐朝永泰公主陵墓中去了。我在古墓里喝着鹿奶长到八个多月,命中注定是墓匠族的一员。”
秦北洋无言以对,他想就连小九色这颗种子,也是在北极冰海的维京人陵墓中埋下的。这个孩子跟自己一样,来自于古墓,又必将回到古墓。
但他还是摇头:“对不起,九色,我不能让你学习镇墓兽的技艺。”
“爹,你就眼睁睁看着三千年的技艺和宝藏在自己手里断绝?”
“就让它断绝吧!皇帝早就没有了,建造皇陵与镇墓兽又有何用?难道还要让我给日本人的傀儡溥仪造陵墓吗?这是天命与大势,谁又能抗拒得了?”
九色皱起眉头说:“可我别的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要跟你一样,发现地底下的秘密。”
“那你可以学习历史和考古学啊,完成你妈妈没能完成的心愿,不是很好吗?”
“我妈妈不就为了把我生下来,才没能完成北大历史系的学业吗。”
“这……那是我的错……”
“没有任何人有错,你没错,我妈也没错,甚至……远山叔叔,他也没错。”
“远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从没怨恨过他。九色,你还会想念他吗?”
这个问题让她沉默不语,九色已把秦北洋叫做爸爸,把齐远山叫做叔叔。失去九色这个女儿,齐远山闷闷不乐了好些日子。今年以来,齐远山常住南京,居于政治与军事中枢,才能有飞黄腾达的机会。有时他会突然来苏州看望九色,毕竟有多年父女之情。只是九色对他的态度,变得客客气气,而不再亲密无间了。
忽然,古墓外头响起悉悉索索的响声。
秦北洋警觉地提醒一句:“唐刀!”
九色从棺椁底下抽出安禄山的三尺唐刀。这把刀对于小姑娘来说实在太沉,简直是一根粗壮的铁棍子。秦九色却不怯场,镇定地握着唐刀,藏在棺椁背后。
“北洋!九色!”
墓道口响起欧阳安娜的声音,一盏马灯照出她风尘仆仆的容颜。她依然穿着工装裤,头戴猎狐帽。
她回来了。
她跨越了九千公里,穿过地中海、苏伊士运河、印度洋与中国海,带着秦北洋的救命宝贝回来了。她跟女儿紧紧拥抱,扒在明朝棺椁边缘,看着活死人般的秦北洋。
“安娜,你找到秦氏墓匠鉴正本了?”
“嗯,果然在巴黎圣母院的塔楼上,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晋的棺椁中。”安娜从怀中取出一个铁匣子,打开便是六百年前的秦氏墓匠鉴,“北洋,我还有个更大的发现不但能让你延长寿命,还能让你重新站在大地上奔跑。”
“怎么说?”
听到欧阳安娜如此说法,秦北洋非但没有展颜,反而忧心忡忡,让他想起小镇墓兽九色做手术摘除多余的灵石所引起的灾祸。
“北洋,从法国回来的路上,我已从头到尾读完整本秦氏墓匠鉴。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做,就能一直活下去,总有一天获得自由。”
“安娜,你要怎么做?”
“跟我走,我们明天就出发!”
“去哪里?”
欧阳安娜起身说:“我们先去洛阳,然后去白鹿原。”
“白鹿原?”九色扑倒妈妈身边,“我可以一起去吗?”
“不要!”
秦北洋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女儿的要求。
“让她去吧,她也不是没有去过。”安娜搂着女儿,“从今往后,我们三个人,不分离。”
第495章 洛阳亲友如相问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千两百年前,王昌龄前头望着吴越,后头望着楚天,一片冰心却还牵挂着洛阳。
一千两百年后,欧阳安娜自姑苏城外出发,运送秦北洋的明朝棺椁,在枫桥古渡上了木帆船,沿着京杭大运河西上。
秦北洋还是工匠联盟追杀的对象。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假扮成返乡归葬的队伍。安娜如小寡妇穿着麻布白袍,女儿九色也是一身重孝。毕竟是十二岁的姑娘,欢天喜地坐在船头,眺望江南秋日风光。毛皮乌黑的蛇猫,始终盘踞在九色身边,似是踏上回家的路。
到了镇江,也是王昌龄写芙蓉楼送辛渐之地,木帆船从运河转入长江。欧阳安娜与女儿护送棺椁里的秦北洋逆流而上。经过武汉三镇,龟蛇二山,溯汉水而行。到了襄阳,棺椁卸下船来,装上牛车,碾过泥泞秋雨的大地,穿过南阳地界与伏牛山,蹒跚北上到洛阳。
棺椁抵达了盗墓村。
阔别数年,盗墓村已旧貌换新颜,建造了一座座坚固宅邸。村中戒备森严,安娜说要来拜访盗墓村的大首领小木。村民们说小木和海女已搬到了洛阳城北的北邙山。
安娜与九色驱着牛车,穿过伊水和洛水,绕过洛阳城西北,遥遥望见布满帝王陵冢的北邙山。这座山并不高大,童山濯濯的衰败感,却是从古诗十九首的年代便适合做阴宅的风水宝地,葬着从东周到五代的二十四座帝王陵墓,这一密度超过了中国任何一座山。
牛车停在北邙山腰,一座西洋式三层楼房下。大门口悬挂匾额,上书四个古朴苍凉的汉隶大字“盗墓学堂”。
欧阳安娜看到了海女。其实只比她大两三岁,却因为盗墓村操劳的生活,加上北方的风沙磨人,海女显得苍老许多,不再是当年出没在东海波涛中的美人儿。安娜跟海女站在一块儿,仿佛一个闺女一个娘。
但真正不老的不是安娜,而是海女的丈夫小木。
小木穿着一身读书人的长衫,那张脸却让安娜震惊。仿佛时间凝固,停留在十五年前的秋夜,上海虹口海上达摩山初见的小盗贼二十岁的容颜,皮肤白净光洁,没有任何变化,哪怕眼角与脖子。
他就像吃了长生不老之药。
五年前,欧阳安娜看到小木就起疑心:一个盗墓贼,土夫子之王,风里来雨里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掘墓,必然比常人更显操劳。为何他反而青春永驻,简直比清宫里的妃子都懂驻颜之术。隔了五年,小木依然不变,绝对就是“妖孽”了。
若说小木有什么变了?那就是他的眼神,不再唯唯诺诺,眼球滴溜溜转,而是平和了许多,更像是个普通的乡村农夫或匠人。
欧阳安娜想起多年前在日本奈良,吉野古坟发现徐福地宫之事。尽管没有亲眼目睹,但她听秦北洋、齐远山都说起过小木撬开秦朝棺椁,杀死了存活两千多年前的徐福,得到了长生不老之药。
如果徐福活了两千多年,不是秦北洋与齐远山的幻觉?如果长生不老之药是真的?如果……
欧阳安娜再看一眼青春无敌的小木,再回头看牛车上的棺椁,藏着活死人般的秦北洋。
她知道如何拯救秦北洋了。
见到欧阳安娜与十二岁的九色,小木与海女都很愕然。海女的两个儿子欧阳樯橹与欧阳连帆,都已长成十几岁的少年。他们是欧阳思聪的儿子,安娜的弟弟,九色的舅舅。
五年前,秦北洋与安娜来到盗墓村,帮助海女救回了小木。海女把欧阳安娜当作恩人,她领着安娜母女参观“盗墓学堂”。每间课堂都如上海与北平的中学,甚至还有两间像模像样的化学实验室。
这些年,小木减少了外出盗墓。他在中国古墓最集中的北邙山,建造起这座盗墓学堂。他打破了盗墓村的血统论,向全国各地有志于盗墓事业的后生开放大门,条件是毕业后留在盗墓村。小木高薪聘请了许多老师,教授古文、数学、物理、化学。他有感于过去盗墓,往往对墓葬以及宝贝造成很大破坏,甚至用炸药这种野蛮方式。如果用科学的手段,一能减少盗墓过程中的危险和伤亡,二是尽可能保护墓里头的宝贝完整,将来卖出更好的价钱。盗墓学堂地下还有一座人造古墓,仿造春秋战国、两汉、魏晋、隋唐、两宋、元明、清朝的形制特点挖了七座地宫,用以培训学员们如何挖墓,如何打开墓室门,又如何规避可能的危险。
但唯独无解地是镇墓兽盗墓时若是遇到镇墓兽,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五年来,小木的学员们桃李满天下,北邙山盗墓学堂,成为中国盗墓界的黄埔军校,培养了后世闻名的多位盗墓贼,甚至一部分早期的考古工作者,此为后话不表。
当晚,欧阳安娜与女儿下榻盗墓学堂。
载着明朝棺椁的牛车,停在学堂后院。安娜掌着马灯,打开棺材盖,露出秦北洋的面孔。长途远行十多天,秦北洋第一次看到北邙山上的星空,便道出古诗十九首中的:“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欧阳安娜的面孔旁边,多出来一张年轻的脸。秦北洋有些疑惑,也有些恐惧,担心棺椁是否落入坏人之手?比如阿海?比如中山?比如……
几秒钟的犹疑后,秦北洋认出了这张脸小木。
十五年来,没有变化的小木。
“小……木……”
太久没说话,秦北洋的喉咙仿佛喷出小镇墓兽九色般的琉璃火球。小米伸出他的左手,露出被烧断的那根手指。
每次看到秦北洋,都让小木害怕,好像又要把他关进古墓。但这一次,看到秦北洋身受重伤,仿佛一堆被敲碎掉的骨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躺在棺椁中,便让小木的心底生出某种怜悯。
“北洋,安娜都跟我说过了她要我陪你去白鹿原。”
小木还没说下半句,秦北洋已微笑道:“谢谢你。”
“嗯,我会陪你去的。你不止一次救过我的命。”小木说罢,便将手伸到秦北洋的脸上,轻轻触摸他的嘴唇,“你可一定要活下去啊!”
洛阳,北邙山,盗墓学堂。一条灿烂的银河铺满棺椁上空。西风烈。
第496章 忽如远行客(一)
十日后。
西安城外,白鹿原。
秦北洋的棺椁来到了他的出生地。初秋时节。这座高大的黄土塬子,仿佛一张桌子摆在关中平原之上,俯瞰浐河与灞河。农人们还在田野上耕作,十二岁的九色手搭凉棚,遥望连绵苍翠的终南山。
欧阳安娜与小木从牛车上下来,唐朝小皇子的大墓草木深长,坟冢上布满累累盗洞。
安娜拍了拍棺椁:“北洋,我带你回家来了。”
他们早已准备一辆平板小车。女儿九色还带了液压的千斤顶,将明朝棺椁顶起,再由小木带来的后生们一起搬上平板车,这样就能不用畜力,而以人力推入墓道。小木遣散了他的后生们,关照他们这辈子都不要再来白鹿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