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的眉头微微一跳:“何公公,您说的姓秦的工匠,莫不是内务府世袭工匠秦海关?”

何常在唯唯诺诺道:“名字不记得啦,只知道他的活计是给老佛爷造镇墓兽,在定东陵的地宫里关了五年才造出来。”

“镇墓兽?”孙殿英阴沉下面孔:“阿海兄弟,我听说,帝王陵墓中大多藏有一种守墓冥器。所有见到过这种宝物的盗墓者,全被它给杀了……”

阿海转身问:“何公公,您可知道秦海关造的镇墓兽什么模样?”

“那可是皇家的绝密,只有工匠本人与陵墓监督知道。老佛爷下葬那日,我虽也下过地宫,却未曾见到过镇墓兽。”

孙殿英摸着柱子上的金龙说:“阿海兄弟,难道你见过这种宝物?”

“嗯,非但见过,还有些缘分呢!”阿海又抓着小木的手,“还有你!”

阿海强行掰出他的左手,露出十来年前,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之中,被幼麒麟镇墓兽九色咬掉的半截手指头。

有个副官匆匆爬上台阶,在孙殿英耳边通报:“将军,国民革命军的代表从北平到了。”

孙殿英拧起眉毛,用手指关节敲打着汉白玉的石栏杆,身边两个师长问道:“大哥,来者不善,见还是不见?”

“见!”孙殿英抽出手套来抽了抽大腿。

“在哪里见呢?这里不太妥当吧?”

“就在这里见!慈禧太后的金銮殿上!”孙殿英有枭雄之霸气,“若是藏着掖着,此地无银三百两,人家反而要怀疑咱,不如光明正大。大家记着,咱可不是土匪,也不再是北洋军阀了,而是堂堂正正的国民革命军!”

阿海低声说:“孙大帅,若有客人来访,我不如退避一番?”

孙殿英点头道:“也好,省得惹麻烦,那就委屈一下阿海兄弟了。”

阿海与中山躲藏在隆恩殿的屏风后。小木与老太监何常在,分别关押在东西配殿。尤其是何常在,还得给他嘴巴里塞进破布,免得发出鬼喊鬼叫,提醒地下的慈禧太后。

一个青年军官踏入隆恩殿,身材颇为高大,肩膀宽阔,胸膛挺直,穿着朴素的北伐军装。青天白日徽章的大盖帽下,藏着一双冷峻的眼睛,当即被穷奢极侈的黄花梨木大殿震惊。

但他迅速恢复镇定,气定神闲地打量宝座上的孙殿英,行了个标准军礼,微微鞠躬:“本人齐远山,国民政府特派员,奉常先生之命从北平而来,特与军长阁下商讨裁兵事宜。”

第469章 远山与中山(一)

齐远山是从徐州踩着尸山血海一路打到北平的。

从春天到夏天,二十八岁的他身为师长,参加过七次战役。与他齐头并进的师长们有薛岳、卫立煌等未来的名将。济南之战,齐远山亲临矢石,攀登城墙,逼得“狗肉将军”张宗昌狼狈逃窜,徒留一首大风歌“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安得巨鲸兮吞扶桑!”这时日本出兵济南,大肆屠杀。齐远山发现对面的日军联队长是在陆军士官学校读书时的同学,便用日语呼喊,希望对方撤军,可惜与虎谋皮。不久,齐远山接到不抵抗命令,被迫撤军,留下一城生灵涂炭。国民革命军绕过济南北上,六月占领北京,改名北平。

前几日,常凯申率领国民政府大员们到了北平,祭祀中山先生灵柩。1925年,孙中山在北京逝世,此后停灵于香山碧云寺。齐远山参加了祭祀仪式,莫名想念秦北洋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好兄弟,不也在碧云寺暂住过一段日子吗?

常凯申没忘记驻扎在东陵的孙殿英,派遣齐远山为特派员去视察。齐远山带着一个连的骑兵出了北平,经过蓟县到了遵化。沿途俱是战乱后的荒野,路有遗骨,赤地千里。

到了东陵,骑兵连被孙殿英的军队拒之门外。齐远山只身进入陵园,如同到了鸿门宴。一路走来,他将东陵的驻军情况记在心底。没想到孙殿英招待他的地点,竟在慈禧太后的隆恩殿上,真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面对“麻脸将军”孙殿英,齐远山从容说出“裁兵”二字,便有一股杀气从大殿四周升腾而起。自“同治中兴”起,清廷任用湘军淮军平定太平天国,埋下尾大不掉的种子。后来的北洋军阀,官兵只知效忠将军,却不知效忠国家,以至于内战不断,藩镇割据,军队犹如土匪强盗,裁兵相当于裁了命根子。

孙殿英麾下三个师长,个个脸上阴沉,有的翻白眼,有的咧嘴冷笑,还有的干脆把手放到枪套上了。唯独孙殿英大笑道:“远山老弟,久闻大名!你是晚清新军大将安重兵之子,北洋之龙王士珍推荐你去日本留学,还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高材生,几年前又南下投奔革命党,成了常先生跟前的红人。这次北伐大战,你可杀得我们直鲁联军很惨咧。”

“军长阁下谬赞了,远山不过是为国家尽忠,为革命办事罢了。”齐远山心想常凯申派他来做这个特派员,跟旧军阀商量裁兵之事,简直是羊入虎口借刀杀人嘛。但他临危不乱,侃侃而谈,“自古以来,将军的实力取决于麾下兵马,您又是出了名的爱兵如子。若是裁兵,手下弟兄们的生计便成了大问题,远山说的不知在理不在理?”

“哎呦我的妈呀!远山老弟,您可是说到俺的心坎上了!”

孙殿英笑着摘下帽子,摸了摸半秃的脑门,下令送上黄金二百两,今晚从县城绑两个黄花闺女给贵宾享用。

“将军,您这是在侮辱我吗?齐远山岂是贪财好色之辈!”

“得罪得罪!远山老弟。今晚我俩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醉方休!”

慈禧太后陵墓的东配殿,让给齐远山做了卧室。虽是配殿,同样全由黄花梨木构成,梁柱上贴满龙凤呈祥的贴金彩绘,豪华奢侈,自不必说。

孙殿英与齐远山彻夜饮酒,席间有两个漂亮的少年勤务兵作陪。麻脸将军先表忠心,拍胸脯说要誓死效忠国民政府,愿意做前锋打进山海关,活捉小六子。他又拜托齐远山向常凯申说情,值此危亡之秋,若是轻易裁兵,恐怕会影响统一大业。齐远山满口答应,称赞孙殿英是草莽英雄,国家急缺的栋梁,麾下人马必是未来的国军精锐。

然而,齐远山话锋一转:“军长阁下,您驻军在这东陵,又请我住在慈禧太后的陵墓,怕是还有更大的计划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孙殿英索性挑明:“远山老弟,咱明眼人不说瞎话。不管能耐多大的主儿,在这儿饮酒作乐,说不定明天一早,脑袋搬家,粉身碎骨。你说关外的张大帅,半年前还是中华民国的海陆军大元帅,多大的风光呢?还不是一夜之间,就被日本人炸上了天?啥荣华富贵啊,都他娘狗屁!对不住了,老孙俺嘴上没把门的。”

“话糙理不糙。”

半斤白酒下肚,孙殿英已经大舌头了:“有……有句话啊……就是及时行乐……不是说俺要花天酒地,十七八个姨太太,而是握在手里的权力和金子,绝不能浪费了。您看我们脚底下踩着的是什么?就是天大的权力与金子啊!”

“嗯,权力与黄金就是划等号的。”齐远山蹬了蹬地上的“金砖”,底下传出瘆人的回应,仿佛慈禧太后也听到了,“这清朝的皇陵,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力,同样藏匿着富可敌国的财宝。”

“对啊!你说这满清皇帝坏不坏啊,掠夺了民脂民膏,既不抵抗洋鬼子,又不造福老百姓,反而埋到了地底下,给慈禧太后去阴间享用了,这不是天大的罪孽吗?”

“古来如此啊,从秦始皇到武则天……慈禧太后又是一个新版的武则天。”

“俺老孙没读过几天书,不管这些古时候的皇上,俺只说这满清朝廷。如今啊,俺也是国民革命军的军长,咱国民革命军是不是孙中山先生的信徒?”

“当然!前些日子我还陪常先生在香山碧云寺祭奠中山先生呢。总理临终遗言:和平、奋斗、救中国!”齐远山将杯中酒洒在地上,“晚生没齿难忘,誓将奋斗毕生。”

“中山先生姓啥?”

“这还用问吗?姓孙啊。”

“俺也姓孙!”孙殿英又干一杯,“自然要继承中山先生的革命遗志。俺老孙可不是乱攀亲戚,俺虽出身草莽,但也是忠良之后,俺的祖先乃是大明辽东经略孙承宗。”

“孙承宗?”齐远山熟读过史书,立即想起这个名字,“可是镇守辽东,提拔袁崇焕,抵抗满清的民族英雄?”

“我这位祖先在直隶高阳殉国,满门老小百余人无一投降,全部遇难,崇祯皇帝也为之流泪。”

齐远山心想这年头乱认祖宗的不少,河南人袁世凯也差点认了广东人袁崇焕做祖宗,只能抱拳道:“军长阁下果然是英烈之后。”

“跟俺的祖宗比,俺孙殿英可是惭愧啊!远山老弟,说到革命,中山先生前半辈子都在革谁的命?”

“自然是革满清王朝的命。”

孙殿英拽着齐远山的袖子管说:“冤有头,债有主,满清王朝的总头目是谁?”

“慈禧太后!”

第470章 远山与中山(二)

“那个老女人杀了多少革命党?你算算看?秋瑾、徐锡麟……”

“还有改良派的戊戌六君子。”

“血债累累啊!远山老弟,你以为慈禧太后二十年前死了,就能逃过这一劫吗?不能!那可是太便宜她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现在正正好好,我们就要革慈禧太后的命!革叶赫那拉的命!革大清朝的命!也是俺老孙给孙中山先生在天之灵的投名状!”

“军长阁下,您对革命的忠心,真让远山惭愧!”

齐远山心里却想,这个孙大麻子满口革命,不过是打着革命的幌子盗墓罢了。

“好,远山老弟,今晚你好生休息,明天一早,我就要带领兵马,就地革命!”孙殿英掏出手枪指着地砖,“咱们兄弟也能开开眼界,看看慈禧太后到底长啥样?”

孙殿英有些醉了,晃晃悠悠出了东配殿。齐远山独自住在这偌大的宫殿里,仿佛跟慈禧太后的鬼魂相伴。他坐在行军床上,反复擦拭手枪。今夜凶多吉少,孙殿英已交了底。白天在隆恩殿,齐远山总觉得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后脖子飕飕发凉。

这一宿,睡不着了,无论是住在东配殿里的齐远山,还是住在齐远山脚下数十米深处的慈禧太后。

后半夜。

齐远山梦见了她,谁都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字?梦见她在圆明园的波光水色里流连忘返,倚靠着年轻的咸丰皇帝。那样的青春无敌,容光焕发,她在幻想未来的灿烂人生,幻想整个天下在花盆鞋底下拜倒……

头顶有阵风呼呼的吹下来。齐远山睁开眼睛,圆明园的艳阳天,变成清朝皇陵的暗夜。叶赫那拉家的女儿如同灰烬被风吹散,只剩屋顶上一轮月亮。

这不是做梦,而是东配殿的屋顶开了个缺口,有人掀开几块瓦片,垂下一根绳索。

齐远山提着手枪,翻身而起。他的枪法与眼力极佳,一眼便看到屋顶上的人。刚要抬手射击,上头传来一个声音,宛如石头砸下,听得清清楚楚

“今夜凶险,请跟我上来!”

其实音量很轻,旁人根本听不到,仿佛接了一根耳机线,直接从屋顶插到耳里。“凶险”二字,齐远山早有预料,却不知屋顶上是何方神圣?

犹豫再三,决定上去。齐远山把手枪插在怀中,双手抓紧绳索,双脚在下盘夹紧。这两年戎马倥偬,他越发孔武有力,轻轻松松爬上房梁。

钻出东配殿的屋顶,四周呼啸陵园的风,夹着清朝五位皇帝的灵魂,齐远山才看清对方容颜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着黑衣劲装,跟自己相似身形,脸庞轮廓以及五官,都有几分神似之处。

他是中山。

“我们见过吗?”

“几年前,在广州,越秀山下。”

“你是?”齐远山皱起眉头,月光越发明亮,记忆也越发清晰,“阿幽的手下?太白山的刺客?”

“嗯……”中山控制情绪,低声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速离去。”

东配殿门口,包括隆恩殿都有卫兵站岗。陵园外响起行军操练声,偶有一两声枪响,看来大部队正在调动。齐远山知道事态严重,便跟着中山从东配殿爬下去,抓着绳索翻墙,出了陵园。

黑魆魆的荒野中,背后是枝繁叶茂的山坡,尽是风吹松林的沙沙声。齐远山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哥,你不认得我了吗?”中山拖着齐远山来到山窝子里,打开火折子,照亮自己面孔,“我是中山,你的弟弟啊!”

话音未落,齐远山伸手触摸弟弟眉眼,仿佛触摸一团火焰。兄弟俩的父亲是在辛亥革命那年,被袁世凯派遣刺客所杀,不久便流落街头分离。那时齐远山已十二岁,牢牢记得父亲被杀,全家人痛哭的场景。他被送到军营去做小兵,心里却还惦念弟弟,曾经偷偷跑出来寻觅,却再没了中山的踪迹。

齐远山一把将弟弟推到,扒开中山的上衣,看到肩膀上有块三角形疤痕,泪如雨下……他记得小时候,兄弟俩过年玩炮仗,自己一不留神将鞭炮扔到弟弟身上,炸开一个血口子,留下这道三角形疤痕,他被爸爸吊起来打了三天。

“中山!”

这回不会有错了,兄弟俩终于相认,抱头痛哭。齐远山说怪不得啊,几年前在广州越秀山下,看到阿幽身边这个少年,就觉得面相很熟,骨子里有不可言说的亲切感。

齐远山刚想问他这些年怎么过来?又怎会跟太白山的刺客混到一块儿?却听到陵园外响起激烈的枪炮声。齐远山心中一紧,登高远望,黑夜的大红门外,亮起一大篷火光。

“哥,别看了,你带来的骑兵连,已被孙殿英包了饺子。”

“岂有此理!”

齐远山并非没有心理准备,只不过孙大麻子前脚刚跟自己喝过酒,后脚便刀子,果然心狠手辣。

“这一带兵匪横行,孙殿英计划声称是你路遇军阀余部,或撞上关外小六子的部队,全军覆没,命丧长城下。”中山冷笑一声,“哥,军阀就是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弟弟,若非你来提醒,恐怕我已没命了。”

话音未落,慈禧陵墓四周亮起无数火把,果然有大队人马来搜捕他了。

中山拽着他的胳膊说:“哥,我好不容易才见着你,快点逃命去吧。”

“弟弟,你不跟我一起走?”

“明日我还有要事,我们兄弟俩自会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