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人们说出这句话时,总是真真假假。

  而说的人和听的人,又有各自心境。

  言语这种东西,明明那么缥缈,却常常被人看得十分重要,就像望梅止渴的保证,就算结局未必如愿,却能给人美梦一场,无比心安。

  譬如此刻的她,就因为他无心的一句,骤然迷失在他给的梦境里,流连忘返,完全偏离要问他谈话内容的初衷。

  其实,不过是自己刻意去混淆他说这话的原因。

  怔忡间,巧克力火锅已经端了上来,丝般柔滑的液体在锅里融化、流淌,诱人至极。

  他叉了一颗草莓,在巧克力汁里轻轻地转了一圈,递到她的眼前。

  “谢谢。”她开心地接过来。

  “这么甜的东西,有什么好?”他质疑地看着她享受的神情。

  “你不懂,”她咬上一口,“现在巧克力还化着,等外壳凝固的时候,就像糖葫芦,特别好吃。”

  “糖葫芦?”他神色微变,轻轻蹙眉,“到底是什么?”

  记得观雨去了中国之后,也跟他提起过这种东西,好像她非常喜欢的样子。

  “糖葫芦啊,就是……”她叹气,“算了,说了你也吃不到。”

  有生以来她吃过最好吃的糖葫芦是父亲亲手做的。

  小时候每逢生病或者不开心的时候,父亲总是做几串晶莹诱人的糖葫芦在她眼前晃着哄她。

  恍惚中又想起那个美丽的女子对自己说:“小欢,感情就像我手中的糖葫芦一样。”除了他,没有人能做出同样的味道,所以纵使其他的再美味,也是枉然。

第十六章 如果我知道怎么逃离你,该多好

  窗外雪花漫天飞舞,炫目的银白一直绵延到阿尔卑斯秀丽的群峰。

  天空却仍是宝石般清澈的蓝,两种纯净的颜色形成惊心动魄的美。

  关于因特拉肯,朱自清说得太对—起初以为有些好风景而已;到了那里,才知无处不是好风景。

  “怎么还没睡?”叶听风从浴室出来,不悦地看着站在窗前的她。

  冷欢转过身做了个鬼脸,边爬上床边撒娇,“我要等你抱着睡。”

  身侧的床微微下陷,他躺了进来,昂然的身躯环住了她的。

  “睡吧。”他蹙眉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阴影,吻了下她的头发。

  门外依稀有音乐传来,似乎是老先生刚才在听的电台节目。

  “唱的什么?”冷欢窝在他胸口问,“挺好听的。”

  “我不会唱,”他回答,“我可以翻译给你听。”

  悠扬的旋律里,他低沉的声音轻轻在房间里回荡。

  我找到了一个宝贝,

  他的名字就是你。

  他是如此的美妙和珍贵,

  纵有千金也难买。

  你在我身边慢慢睡着,

  我可以就这样注视着你一整夜。

  看着你熟睡的模样,

  听着你的呼吸,

  直到清晨我们醒来。

  你是我今生最大的恩赐,

  那是多么幸福啊,当你爱着我。

  可是我却很少告诉你,

  有你,真好……

  怀中传来平缓的呼吸声,他低头,才发现她早已睡着。

  娇柔的睡颜,天真可爱,安心地依偎在他怀里,像个玩累的孩子。

  忍不住凑上去,吻了一下她诱人的粉唇,肌肤相触的那一刻,他心中悸动。

  有一种满足感,说不清道不明,却在身体里弥漫开来,无比舒畅。

  冷欢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却是被热醒的。

  她睁开眼,意识清晰了许多,这才感觉叶听风的体温烫得吓人。

  伸手覆上他的额,掌心里是绵密的汗珠和不寻常的炙热。

  “听风—”她担忧地喊他,轻轻地拍他的肩膀。

  看来是发烧了,也难怪,只穿件衬衫在雪地里那么久,是个人都扛不住。

  他却依旧处于昏迷中,眉头紧蹙,脸色有些难看。

  窗外的风忽然开始嘶吼,雪花大片大片地砸在玻璃上,发出簌簌的声音,冷欢的心也跟着不安起来。

  浪潮般的灼热从身体里各处涌了出来,烧得他几乎难以呼吸,可整个人却又像被浸在冰冷的湖底,周围是刺骨的寒冷,难以忍受。

  有人在哭。

  他听到孩子的哭声,压抑的、担心的、茫然惶恐的哭声,像突然被父母丢弃的哭声,像那种一无所有,乞求着最后依赖的哭声。

  他很想反握住那只摇晃着他胳膊的手,告诉她,不要哭,不要难过。

  可是身体却像失去了控制,他只能无力地躺在那,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观雨……”他忽然咬牙低呓,英俊的脸庞因痛苦而微微扭曲,“别哭……哥没事……”

  冷欢的身子猛地一震。

  他真的烧得很严重—站起身,她准备出门叫医生。

  “为什么……”伤痛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为什么离开我……观雨……”

  她握着门把的手无法自制地颤抖起来,逼回眼中骤起的泪水,她用力拉开门走了出去。

  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一天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这样过去。

  冷欢靠床坐着,失神地看着眼前苍白的俊颜。

  医生来过之后,检查了他的状况,替他打了退烧针。这几个小时里,虽然自己也很累,但她一直守着他,根本不敢睡,而他偶尔的梦呓,回回都刺痛她的心。

  那些伤痛的过往,他从来都没有忘掉,只是藏得太好,更成了煎熬。

  忽然想起他说的话—我从七岁开始变成一个孤儿,学会乞讨,学会用拳头从别的孩子手里抢到那一点点食物。

  她难以想象,一个七岁的孩子,如何用自己单薄的力量去养活自己,再照顾年幼的妹妹。

  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那种血浓于水的感情,也许只能他们自己才能体会。

  所以,他又如何不恨父亲,又如何能放下心里的芥蒂来爱她?

  如今想来,他其实是极宠她的,总是想恨,却总是心软,恨得力不从心。

  他的眼睫忽然眨了眨,然后睁开眼望着她。

  他的眼神没有焦距,似乎还在失神状态,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些阴沉。

  她伸手想摸摸他的额头,他忽然将头一偏,目光瞬间闪过一丝冷戾。

  她的手生生地僵在半空中。

  她忽然觉得有些晕眩,空气里飘浮着的酒精棉和药水的味道,让她胸口有些难受,仿佛喘不过气来。

  她强撑着微笑道:“你发烧了,我只是想看看热度退了没有。”

  漫长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中间,心里翻涌的酸热一下一下地烫痛她,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脸上开始蔓延狼狈的湿意,她的笑容在嘴边微微颤抖。

  他的目光渐渐回复清明,看见她震惊而受伤的表情,胸口一闷。

  脑海中回想的是刚才的梦境,陈年旧事。

  十一岁那年,他生了场病,也是发高烧。

  观雨守在他床边,几乎哭成了泪人。

  即使烧得昏昏沉沉的时候,他都能听见她害怕、担心的哭声,让他着急不已。

  那么小的孩子,整日整夜地看着他,一次次地在他额前换冷毛巾敷着,两只手都冻得红扑扑的。

  等他醒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她一脸泪水、难过忧虑的样子。

  而此刻眼前的容颜,也是梨花带雨、愁云密布。

  那总是带笑的明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云雾,积聚着哀伤的泪意。

  冷欢再也忍受不了他的注视,站起身要离开。

  手腕忽然被他握住,他起身抱住她,小心翼翼,像是拥着易碎的琉璃。

  她挣扎,他却抱得更紧。

  “躺下吧,你还在发烧。”她心里一软,放弃了挣扎。

  他却全然不顾自己的状况,轻轻地吻上她白皙的后颈,语气低柔,“对不起……”

  她转过身,眼睛红红的,咬唇道:“你好好休息。”

  倔强的神情,仍然耿耿于怀,分明还在怨着他。

  “我不是故意的……”他叹气,拉下她的身子圈住,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发,“别生我气了,宝贝。”

  Cold here, icy cold there.You belong to neither, leaves have withered.

  此处冷,彼处更冷。枯叶凋零,君属何人。

  这句子是某位著名华裔科学家的年轻妻子写的,第一次读到的时候,就很喜欢。

  如果不是内心柔软的人写不出这么凄美的字句,于是她愿意相信,那桩惊世骇俗的婚姻是为爱疯狂一场。

  只是身后紧紧抱着她的男人,他的心不属于任何女人,只属于他自己。

  明明有情,却还不够深。

  他与她之间,早已不是两个人的战争,而是她一个人的挣扎。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怪不了他,爱情本身就没有公平可言,是自己奋不顾身、一味妥协,只愿守得云开见月明。

  即使知道他给得了开头,未必给得了结尾。

  他的怀抱是热的,然而她的心却仍是一片冰凉,难以回暖。

  他执意地将她的身子扶了起来,面对他。

  她低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半掩着眸里闪烁的水光,脸色是纸一样的苍白,而小巧的鼻尖却微微泛红。

  他无奈地低头,抵住她的额,“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他的口气过于温柔,简直不像他一贯的风格,她有些不适应,心里却越发酸痛起来。

  这一局棋到如今已成困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对他说,不要你做什么,只要你爱我—然而之后呢?告诉他就算你爱我,我也陪不了你多久?

  做棋子也罢,拈棋者也罢,到头来,彼此都挣不出这迷局。有的人是身陷囹圄而不知,有的人是自己不愿意逃开。

  对于她而言,本是一晌贪欢,却成一生情劫。

  她忍不住苦笑,真是糟糕啊,她怎么任自己沦陷到这样的地步?